《元和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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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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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麽,那里只有一个……”家光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用了真声讲话,一时舌头打结支吾了半天。夺走他语言能力的不止是一时暴露马脚的窘迫,还有正从不二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的一种陌生神色……一时间,二条城里的面带浅笑,鸭川岸边的茕茕孓立,银杏树下的素白笑颜,全都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影子,重叠到此时此刻寒光濯濯的清瞳之中。
  
  白樱的利刃被不二举起,他不再采取防守的姿势,把剑尖对准了家光。
  
  “不二……”等到家光吐出这两个音节时,以奇快的速度移动的白樱已经近在眼前……
  
  “不二君,是我!”情急之下的世子拉下了脸上的头巾,但是不二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下,细长的刀刃发出流星尾翼一样的光芒,带著一股寒意向他逼近……一瞬间,本应该出於恐惧而闭上的眼睛反而被他睁得更大了,因为在几乎与他的鼻尖不到两寸距离处,落入一双寒光凛冽的蓝眸,和一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孔──
  
  第一次近在咫尺看到这样缺乏色素、呈现透明状的肤色,家光突然浑身战栗起来。这样的脸看上去是那麽优美,随时随地都可以被粉碎一样惊心动魄的优美。迎面而来的气息很淡很清,在世子的眼前盛开一片净蓝夏花。
  
  “松平君,请不要乱动。”不二凑近家光的耳边低语,然後腾出没有握剑的那只手用力地将他向後推了一把。家光感到蓦然间有什麽东西夹带著冰冷的风飞快地掠过眼前,“呲”地一声从不二的脑後擦过──削断的一小束浅色发丝像被疾风吹落的柳叶,在飞出高墙投下的阴影时被金色的夕阳映照出隐约的光泽。还不及用目光追随那些消散在风中的头发,家光的视线中一阵白光乱耀……
  
  叮叮──
  
  在身侧卷起的银色剑花中发出了连续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家光感觉不二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胸前的袍子平衡住两人的行动,眼花缭乱之余的世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想伸手去拔腰里的武士刀,却被不二先发制人地按住了。
  
  “家光,後面!”家光听到赖房慌乱惊恐的叫喊。
  
  叮叮叮──
  
  不知何时换了方向的白樱在家光身後再度敲响令人头皮发麻的鸣音,这一次家光能清楚感觉到颈後挥舞的剑刃传递过来的猛烈撞击把不二的手臂震得轻轻颤抖起来,而左手牢牢拽住他、只能靠单手承受冲击的不二因为勉强撑著剑刃,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苍白。
  
  “不二,你没事吧……”
  
  “不要离开我身边。”尽管夹杂著轻微的喘气声,不二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家光愣了一下,不等他提出任何异议,面前纤细挺立的身躯却已经将他挡在背後。而几支一半插入地面的手里剑狰狞在分布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即使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作出的防守,被不二挡开的这些暗器全部远远地避开了赖房所站立的方向。以曲线飞行的手里剑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短时间内不会暴露突袭者的具体方位而被忍者普遍采用作为首轮战术的武器。一直在旁边伺机观察的赖房毫无进展,有些乱了阵脚的他不停地四顾周围,敌方依然不知何在。
  
  攻击暂时平息下来之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西墙边那排逆光的高大松树,因为骤起的风纷纷摇曳起来,发出某种不安的“沙沙”声。从不二绷紧的剑刃看来,危机似乎还没有远离。
  
  “不二……”
  
  “松平君,如果害怕的话,闭上眼睛也是可以的哦。”不二回过头朝他淡然一笑,然後脚尖点地,加速作势进攻。
  
  家光抬起手想阻止他,可是尽力向前伸去的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一片冰凉的衣角──不二的背影像一只轻灵的燕鸟腾空跃起,左脚在墙面上用力一蹬,蓝衣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栖上了高大的古松树枝。没有片刻迟疑,白樱横空一挥,剑势落下处,白刃染上猩红……
  
  利用隐术藏匿在枝叶间的黑色人影“砰”地一声跌落地面,又在尘土飞扬中一阵翻滚,留下了满地星星点点的血迹。
  
  看到忍者倒地不动之後,不二从高处轻轻跳了下来。
  
  从伤口不断冒出的鲜血浸透了忍者整个肩膀的黑衣,并不断地向衣袖和胸前漫延。这自上而下的正面一刀砍得很深,伤口处的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暴露出来的粉白色肩骨。受到这一剑之後虽不致命,但剧烈的痛楚暂时冲昏了刺客的意识,他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家光伸手捂住胸口一阵一阵涌起的胃酸,赖房走过来扶住了不停干呕的世子。看著向受伤的刺客走过去的不二,水户藩主沈重地蹙起了浓眉。
  
  
  
  
  剑尖挑开忍者的蒙面布,呈现在不二眼前的是陌生而年轻的脸。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预感,不二的剑停在了他的喉结上方。
  
  就在他犹豫的一小会儿,恢复了神志的刺客一跃而起,对著不二凌空就是一脚。仓促闪过身避让的不二後退了几步,调整呼吸後立刻抬起剑身,使用了新当流擅长的刺突。急速的剑光笔直向刺客飞去。
  
  而举起忍者刀对抗他的敌人竟然胸有成竹地接下了他这一击,不二意外之余,反手又是一挥,两把剑刃剧烈撞击下火花四散。对方的剑术显然远远高於了不二的预料,仿佛精准地测算出他的一举一动,防守中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
  
  然而肩膀受到重创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为了躲开白樱甩出的锋利光弧,忍者的脚步一个踉跄被不二抓住了弱手──
  
  砰!
  
  以眼还眼的是不二飞踢出去的脚背,和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撞上墙壁的黑衣忍者。这次不二没有再迟疑,他举起白樱对准了刺客的咽喉……
  
  “不二,不要杀他!”
  
  家光推开了拼命阻拦自己的赖房,箭步冲到不二身边一把拉住了刀柄,连同不二的手一起紧紧地握住。
  
  “放开我。”不二冷冷地说道。他没有去看家光,视野中只有浑身血污、长发散乱,犹如鬼魅一般惨白著脸的刺客。
  
  “不二,停下!”试图去阻止的并非眨眼之间就要落在袭击者身上的刀刃,而是一心想唤醒此刻淹没在噩梦中的灵魂。家光大声地喘著粗气,定定地凝视著不二的眼睛──要经过多少弥漫著血腥气味的你死我活,才能有这样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同情,剩下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清蓝色……
  
  突然“噗”地一声──家光被袭击腹部的剧烈疼痛仰面推倒在地上,而黑衣人也趁著这个间隙拖著鲜血淋漓的手臂跌跌撞撞地纵身跃上墙沿,然後便遁入树丛中消失了踪影……
  
  一边干咳一边挣扎著支起身体,可怜的世子发现袭击他的竟然是白樱缠绕著绳结的黑木刀鞘!
  
  疼出一身冷汗的他双手捂著肚子从地上站起来,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他看起来比落荒而逃的刺客还要狼狈。可笑的是连续的手里剑攻击和黑衣人的忍者刀都未能碰到他分毫,却是一直挺身保护著他的人给了他沈重一击。想到这里,世子的脸上又是一阵疼痛加上苦闷的扭曲。
  
  “没事吧?”赖房走过来搀扶他。
  
  “不二君,你有没有受伤?”家光急切的视线在不二身上从头到脚地游走。看到蓝衣还是飘然无暇、没有丝毫破损,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柳生流,”不二望著依然摇晃不止的松树枝叶自言自语地说道,“又是一个会用剑的忍者……又或者是精通忍术的剑客?”
  
  “什麽?那个刺客用的是柳生流?!”水户藩主心中大惊。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来回,不二可以很肯定那个包裹在忍者装束中的人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剑客,甚至可能是柳生流的上级门生。不过他看了一眼大失惊色的赖房,并没有再多说什麽,默默从怀中取出雪白的樱纸细细擦拭刀刃上的血迹,捡起地上的刀鞘将白樱轻轻收入。然後抬起头看著天色说道,“松平君,你该走了。”
  
  “不二君,你救了我的命。”世子一脸诚意地说。
  
  “不用客气,你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遇险,但是这里不行。”
  
  家光向欲言又止的赖房做了一个作罢的手势,他知道不二的意思,这里是佐云藩的地盘,万一世子在这里遭遇埋伏,身为藩主的手冢国光或多或少会受到牵连。虽然很懊悔因为自己的一时贪玩不但连累小叔跟著遇险,而此时占据著他心中的大部分情愫却是一股萦绕不去的羞耻感。
  
  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只能无所作为地藏身在不二身後,关键时刻又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变成不二的拖累……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深深憎恶的家光没有再多说什麽,掉头便向江户城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这场头巾游戏成为德川家光一生难以忘记的回忆,可是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还有更大的风波在等待著他。
  
  这一天是元和九年的二月初五。
  
  
  
  二十七回 完





之二十八  亲焉仇焉
  
  
  
  家光与不二初次见面时自称“松平”,其实是出自德川家的原姓,至於德川这个姓氏是家康公在战国时代奉敕得到的。在夺取天下之後,继承了这个姓氏的人自然也就是有资格继承家业的男子。但是为了去除兄弟手足为了争夺大位互相残杀,家康便订立了这样的继承优先权:家光为世子,万一无法平安接过大权,下面的顺位依次是秀忠的弟弟义直和赖宣,称为御二家。後来将赖房纳入御家行列、并与前面两位兄长并称为御三家,则是家光继位许久之後的事情了。
  
  元和九年初春,正在准备两代将军交替之际,被忙碌和不安所笼罩的江户城又添了一桩变故。将军秀忠下令流放福井藩主松平忠直的消息在二月初九那天夜里传到了佐云藩的上屋敷。
  
  大石秀一郎捧著由将军的使者分别递交到各大藩邸的公文,迈著急匆匆的步子穿过静静的走廊,一路提著灯笼为他引路的藩士必须要连跑带走才能不被他落下。
  
  作为大阪之阵中与手冢并肩作战的将士,又在其後成为深交而一直鸿雁往来的朋友,虽然他有今日的收场早在预料中,事到临头了依然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的事实。对手冢来说,安藤的去世和忠直的遭遇接连著发生,眼看曾经熟悉的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实在太过无情了啊。
  
  通报之後,大石走进了书房,水墨绘门在身後轻轻合上,年轻的家老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薄透的纱制屏风後面,纸笼的光线融融,香炉中轻烟嫋嫋。两个身影正隔著棋盘对弈。一个穿著月牙白的缛绊常服,披了一件朝颜花(1)的挂衣,长发拢在肩头,正微皱眉锋专心地解读棋局,食指和中指间夹著一枚白棋迟迟没有落下。对面的人则轻摇蝠扇,面带暖意地看著他。
  
  步履沈重地绕过屏风,大石跪坐到那个手持蝠扇、正襟而坐的挺拔身姿旁边。从棋盘上黑白石珠参差交错的布局看来,战况正是激烈的时候。望著眼前的画面,大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启口去破坏它。
  
  “什麽事。”冷冷的声音先他一步打破了此刻房间里的宁静。
  
  “手冢,幕府的公文。忠直殿他……”
  
  折扇“卡”一声合起,手冢沈默地接过文书缓缓展开。
  
  大石侧眼看了看一边的不二,只见水色的眸向他细细一弯,指尖的棋子轻轻落下,不是在棋盘上,而是不偏不倚进了棋篓。好像在对他说,这盘棋是下不完了,今天又不能赢手冢桑了呢。
  
  “流放地是丰後国吗。”手冢将纸页放在棋盘上,平缓的语气表示对这个迟来的判决并不感到意外。
  
  不二捡起摊开的公文粗粗浏览了一遍。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内容,从头到尾平时常见的、经过斟酌的程式化词句,尾端盖著将军大人的印鉴。将军决定这麽做,是想藉此威吓那些仗著自己立有战功便不把幕府和将军放在眼里的大名,也是给所有流著德川家血脉的子弟们一个警戒。但是……
  
  就凭这一张单薄的纸片,就处决了有血亲的家人麽……
  
  松平忠直的父亲是家康公的次子结城秀康,当年秀康因作为人质被交给秀吉(当时还叫做羽柴秀吉),後来秀吉认他作养子,因此也就失去了德川家的继承权。但是不料在不久後,淀殿为秀吉生下了秀赖,为了不妨碍秀赖的地位,秀吉让秀康与结城家的养女成婚并继承结城的家业,其实这与入赘已经没有太大分别。在生父与养父面前都无法得到新任、两次与天下的继承权失之交臂的秀康,便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残生,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四岁。
  
  然而命运是何其残忍,多年後竟然也为秀康的长子也安排了与父亲相似的人生。在大阪之阵中砍下真田幸村的人头因此立了大功的忠直,不但没有如愿获封大阪城,反而被家康公所疏远。所以在继承越前国福井藩并迎娶了将军秀忠的女儿胜姬,心绪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屡屡出现了乱性的行为:不但在元和七年违抗将军的命令拒绝到江户城参勤,甚至还迁怒於妻子和家臣。一年多之後,为了保全这个侄子而忍耐等候多时的秀忠终於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将胜姬召回江户城後便下达了将他流放的命令。
  
  说起家康的子孙运途坎坷,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家康的长子信康。风光地娶了织田信长的长女德姬,却因为妻子的一封家书导致信长疑心,被父亲家康逼得切腹明志。在幕府建立後德川的本家松平一氏也没有得到安宁。早在忠直之前,家康公的六男松平忠辉也曾因为在大阪之阵中延误军机而被父亲下令谪居,家康公更在逝世之前不忘留下了将这不肖子彻底驱逐出领地的遗言。
  
  总之时至今日,将军的兄长、弟弟和侄子都因为种种原因而被无情的宿命所摆布,成了整个家族,整个时代的牺牲品。
  
  把公文重新叠起,不二托著下巴看向大石,“忠直殿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
  
  “我记得有一次行军途中,天气炎热,军中又缺水,到了夜里露宿於野外只能依靠草叶上的露水。那天忠直殿说等他杀了真田取得大阪城,就请手冢喝三天三夜的酒。没想到後来他真的取得了真田的首级,结果……”大石的最後一句话因为颤音而变得模糊起来。
  
  真田幸村死去的那一天,也就是大阪城破的日子。
  
  “忠直殿在战场上勇猛果敢,是个不会轻易认输的人。就算因为铁炮受潮打了败仗,他也是守到最後一刻才撤退的。当时……”话语嘎然而止是因为大石猛然意识到这场双方都损失巨大的对阵,是手冢的父亲在人世经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败北。他从马背上落下的那个瞬间,大石永远都会记得。
  
  “大石桑,忠直殿若是知道你为他这样伤心,途中也应该不会那麽寂寞了。”不二用目光读著大石脸上复杂的表情,微笑著说道。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彼此之间会比别人多出一种羁绊。大阪之阵并非一开始就由德川军占据绝对优势,身处在最前线的人每天在看不到胜利曙光的绝望之中行军和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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