嵯峨野茂密的竹林和树荫也没有风铃的一声清鸣来的解暑。
背靠着墙而坐的阿一微微扯起嘴角，他当然心知肚明观月如此浮躁的原因。
“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敢登门拜访。你们都被他病怏怏的样子给骗了，这个人其实比蛇蝎都要可怕。”观月不悦地嗤道。
“观月桑，阿一的主人只有一个，不是真田大人，不是神子，只有你一个。”阿一伸手捂住自己紧紧缠绕着绷带的肩膀。“虽然这一次神子救了我的命，但是我不会忘记八年来是谁把我养大。”
“你就不好奇么？关于的自己的身世。”
阿一沉默。
“我在一片废墟的大坂城内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记得了。因此我才会收养你。”观月的视线定格在远处的天空，好像在回想什么，又似乎在努力忘记。“没有过去的人才会没有麻烦。就因为这样的想法，你才答应幸村帮他去杀不二周助，是么？”
“我不需要过去。”阿一低沉地说道。
观月长长呼出一口气，“傻孩子，他如果真的是你哥哥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像这种把亲人随便丢弃的家伙，不是更没理由存活下去吗。”
“好了阿一，都过去了。不愿意想起的东西，就忘了吧。”
“嗯。”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一双盈满泪光的蓝眼睛。他只要一静下心来，耳边便会响起一个熟悉的呼唤——
裕太，裕太……
叮叮——
叮叮——
“不二桑，你在做什么？”龙马点亮了院子里的石灯台后，才发现不二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外廊边，晚风里轻轻作响的风铃下面。
“自从失明过一回，就发现黑暗不是那么可怕了。”不二微笑着说道。
“不二桑……”
“龙马，时间过得好快呢。你来这里的那一天，是‘咚咚烧’①的日子吧？”
“啊……嗯！”
“听大石桑说，你的剑术进步很快哦。”
“要追上你和手冢桑还差的很远。”龙马低下头，“我要快点长大，然后变得更强，才能……才能保护不二桑和大家。”
“龙马，别那么快就长大啊。”不二伸手轻抚龙马的头发，真是和主人的脾气一样倔强坚硬呢。“如果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就好了，能保持现状就好了。”
“不二桑？”
“呵呵，对不起，我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不二桑，我听说过了……关于樱的故事。还有裕太……”龙马墨绿色的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渐渐黯然。提及这些名字，他的心脏被抽得紧紧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杀死了乾先生的妻子，我当时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也从来没有觉得不二桑是个残忍的人。所以，樱和裕太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钻出云层的半枚弦月，偷偷把光芒遍布京城的时候，龙马又看到了五个月前熟悉的笑脸——甜美地笑着，却比哭泣还要悲伤的感觉。看着这样的脸，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抱住了不二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埋进他肩头哭泣起来。
“龙马，对不起……”不二拍拍他轻微耸动的肩膀，“让你为我担心了。”
龙马在他的怀里拼命摇头。
“我还有一个很快乐很好的故事没有告诉龙马呢。”不二轻声说，“在很久以前，也是初夏的季节，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对我说，京都有最美的圆月，夜晚被一种善解人意的鸟守护着。于是，我不再讨厌天黑了。龙马，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是别人带给你的，而悲伤却是自己给自己的。”
不二抬起脸，头顶上的风铃短册，就这样在他的记忆里转呀转呀。
呐，手冢，此刻在周助怀里流泪的孩子，他也是小小的年纪，便已经开始独自经历世间的种种。
他也是在无助和茫然的时候，遇到了你。
呐，手冢，能活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你，真好。
注：
①正月人日节的那天，把装饰屋子的门松等装饰物集中在神社烧掉以驱邪避凶的风俗。竹子被焚烧的时候会发出“咚咚”的响声，就好像我们放鞭炮的习俗一样。
不二依旧坐在房门前的走廊边上，看着头顶上是清风微响的风铃。
他的身边有一棵蔷薇正在开花。甘馥浓郁的香气，从雨后粉白层叠的花瓣之间散发出来，从他每次凝望它们的直线中弥漫开来。被风铃声声召唤来的宁夏，似乎带着他一步一步远离所有的噩运，走进他用出生至今的全部光阴来期待的世界。
好像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的心情。
啪，啪，啪。
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河村朝奉纳箱里丢了一枚金判①。
记得上一次一起参拜八坂神社是为了替河村的平安归来还愿，再次走进去的时候，却是为了感谢神明让他继续留下。
梅雨季过去之后，蝉鸣声响起的时候，大社里聚集了很多前来祝愿的人。手足无措的人来祈求平静，懊悔沮丧的人来祈求转机，心存感激的人来祈求分享。不二看看自己合拢在一起的手掌，他的心里一片寂静。
即便在被告知只有几天生命残存的时刻，他依然没有做好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准备。曾经，这个世间的风浪连续不断地打碎他的眷恋。命运却又玩笑似地，在他每一次快要被淹没，每一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悄然开出一朵最美好的花。
“隆，我可以的。”走下神社参道上的长长石阶时，不二笑眯眯地谢绝了河村伸过来的手臂。
“恢复得很快呢。看来过不了多久，你又可以和海堂桃城他们在屋顶上赛跑了。”河村说道。入夏之后，这个从南方萨摩藩来的大孩子就精神的很。想必是京都炎热的空气让他如同置身故乡的缘故。
“在隆的家乡，夏天会很长吧？都是怎么度过的呢？”不二忽然想起，他和河村还有一个约定在那里。
“是啊，在我们萨摩一年当中一半的时间都是那么热的。太阳很充足，雨水也多，庄稼长的比哪里都要好。长长的，望不到头的海岸线，柔软的沙滩。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海边。”
这个常常大笑，大步走路的人，说话也带着南方特有的欢快跳跃的口音。不二知道，这个人口中描述的萨摩的海，一定比他在大坂看到的要更深更广阔。“隆，只要看到你，就好像看到夏天一样。”
“不二，你的家乡呢？大坂是个好地方呢，和遍地都是神社的京都不一样，听说那里集合了全国的土特产哦！是真的么？”
“我出生的时候，大坂的商店街和藏屋敷②还没有那么兴盛。”不二说道，“街上聚集着很多浪人，兵器店的生意是最好的。”
“你想家吗？”脱口而出之后，河村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隆，对我来说，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河村的脚步停住了。
在他前面行走的身影，纤纤弱弱的，依靠着木仗，在台阶上一步一个蹒跚。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比谁都要锋利。一起在番所生活了将近六年，他和不二一起长大，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清楚这个朋友。
——“手冢桑，我可以把暖手炉给他吗？他看上去很冷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隆冬，那年他十六岁，被从未经历过的寒风和大雪冻得不知所措。这时，一直站在手冢身边的孩子这样说道。
河村一直都记得，在陌生寒冷的京都第一个向他微笑的脸。天真而甜美的，让他想起了家乡纯净的蓝天和海水。不二一定不知道，番队里的队员们都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晴天娃娃。只要有他眨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和白樱清光同样犀利的话，无论怎样的阴云就会马上被刺破。只要他轻轻地保持笑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让鸭川上的彩虹留在每个人的心里。
谁会让这样的家伙被死神轻易夺走呢。
所以，当手冢对他下那样的命令，他连气也没有喘一下就马上答应了。
“隆，你被我这个瘸子落下了哦。”不二在阶梯下面叫他。
河村吸了一口气，两级并一级地快步跨下石阶。从前，乾常常说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既然如此，不必去考虑那些复杂的问题，只要不存懊悔地走下去就好了。
注：
①金判，江户时代的金目货币。这里指的是价值为一两的小判。在当时，只有武士等上层的人士才用金作为流通货币。一般的平民连银也不常用，使用最多的是铜钱。
②藏屋敷，就是仓库。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大坂在江户时代迅速取代江户成为“天下的粮仓”，商业非常发达。外地的货物粮食运往大坂的仓库内再分销到其他大城市。
经过御池桥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位穿着嫩绿色和服的女子，拄着一顶纸伞站在桥顶。风动水影，女孩姣好清丽的容颜好像一朵绽开的花。
这个景象让不二记忆里的某些残片重新清晰起来。记得初次拜访番所的切原赤也就是这样一身夺目的鲜亮色泽，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他竟然发现这个女孩身上，有着一种熟悉的气息。
绿衣女孩从不二进入她视野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很自然地相交。不二看到她略施脂粉的脸颊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红晕。但是，那不是一般女子会有的那种羞怯姿态，看上去更像是不悦的愠色。
不二不解地侧过脸，以避开她不礼貌的逼视。
突然一阵木屐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绘着菖蒲花的纸伞和华丽的和服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阻住他的去路。
“你干什么？”河村举起一只手臂，飞快地挡在不二面前。要不是对方是个女子，他可能已经把刀给拔出来了。
“请问……我认识你么？”不二伸手拉住河村，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女孩厉声问道。
“诶？”
“果然和传说的一样可疑啊……”虽然是一口标准的江户腔，却在某些转音处流露出南部抑扬顿挫的习惯。不二听说过，萨摩的讹音是非常不容易被纠正过来的，就算努力改正，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露出来。
“小姐，可疑的人是你吧。为什么挡我们的路？”即便是对待这个同乡，河村的态度也相当不客气。
不二无奈地笑。哪有这样初次见面法的？看来两个人都不知道礼貌为何物呢。
“这种颜色……是天生的吗？”不依不饶。
“当然不是。只要每天看着蓝色的东西，看着看着，时间久了，就会变成这样。”不二笑着说。
“哦？你说的是真的？”女孩一脸怀疑地瞪他。
不二刚想开口说什么，又一阵噼里啪啦地，女孩已经拖着木屐跑开了。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她走远的背影。京都女子从来都是处变不惊，走起路来行云流水，任何时候都如同漫步沙洲一般。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木屐当成车轮来使用的。
初遇这个精神奕奕的奇特女孩，不二没有只把她视作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来嗤之以鼻。即使在日后知晓了她的身份和来由，他还是没有办法去讨厌她。在繁华的京城一隅，他们匆匆的相遇和分别如同三弦起调前微妙的节奏。看着她把木屐踩得咚咚作响，他发现有了手痒痒想要拨琴的冲动。
“很少见呢，能在这里遇到萨摩藩来的人。”河村说道。
不二点头。本来他想问问她的名字，也许，还可以为河村带来一些来自久别的故乡的消息。
虽然他很少去想早已远离自己的大阪城，还是可以明白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遥望故土的方向时，是怎样的心情。有些羡慕呢，对可以毫无隐瞒地想念家乡的人。
从番所灰白色的围墙里一大丛一大丛地涌出玫红色的野蔷薇，灼热地盛放在他的眼底。大坂的很多商铺都喜欢在门前种植这种易于照顾的花，无需多加费心，就能茂盛地开出花团来。对于养不起牡丹的一般人家来说，只要几株就能装扮庭院的植物在温暖湿润的平野之地蓬勃生长。商人们都叫它富贵花。
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孩子为了摘一朵花送给他而被茎叶上的刺弄破了手指。后来，这个孩子离开了他身边，在天守阁和稻荷神社冲天的火光里，在被血染红的白川溪边纷纷落下的樱花里。
那时，他以为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换回裕太，他以为可以不着痕迹地从世间消失掉。可是切原却没有让他如愿以偿。该怎么解释呢，切原竟然没有杀他。
不二心里的困惑写满了他的脸庞。
“不二？”纵使是粗心大意的河村，也不能对此时不二脸上的神色视而不见吧。“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隆，切原在哪里？”
“什么？！”
河村的表情在说，他知道些什么。
“快要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如何处置他的消息。隆，一个人是不会像烟一样突然蒸发的。”
“一定是按照板仓大人的命令被移送到哪里去了吧……”
“隆，告诉我真相。”
“不二，没有什么真相，真的，别想那么多了。”
不二不再追问了，他看着河村闪烁不定的目光和涨红的脸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指望从河村那里知道些什么呢？如果是手冢的命令，他要是对别人说了一字半句，就是切腹的罪行呢……况且眼前这张脸上，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写着他要的答案么？……
接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河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回到番所。
人们说，盛夏风铃的清鸣声是那样的短促。就如同穿越指尖而过的微风，只要稍一转身，便消逝不见。谁能让这股风常舞不止，就能把风铃的叮当留在身边。而在这个暑气逼人的下午，不二好像听到了夏日离开的脚步声。
“不二不二！你怎么才回来？出大事了……”还没有走进大门，某只站得高望得远的动物已经送出无比热烈的迎接。
上次他等在门口叫嚷着的大事件是切原赤也，今天不知道又会是哪位不速之客呢。于是不二见怪不怪地等着下文。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还是因为被太阳晒了太久的关系？他紧握着拐杖的手心正在冒汗。只看到菊丸的嘴像金鱼一样不停一张一合，声音却飘走了。一瞬间，周围的蝉鸣声也退却到很远的地方。
“英二，你说什么？”不二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他听到菊丸用京都口音浓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手冢桑……他……他就要穿黑衣①了！”菊丸抓着不二的衣袖不住地摇晃着，眼睛闪闪发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黑色的衣服他平时也经常穿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河村问。
不二立刻就听懂了菊丸的话。凡事但求婉转的京都人都喜欢用隐晦的名词来代称结婚，升迁，丧礼等重大的事件。
“就是‘共饮青酒’②啊！”菊丸做了一个用手捧着酒杯连着喝三口的动作。河村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比胸前的羽织纽③还要大。
不二也终于知道了，近卫家最近频繁送来的信件上都写了些什么。
“听说是千岁家的独女哦！”菊丸继续说道，“我偷听大石和手冢的谈话拿到的第一手情报！好像近卫府和板仓府都有参与了，板仓大人还准备收这位大小姐为养女……喂，不二，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天大的新闻诶！”
身后，菊丸还在叫唤，不甘心于他过于平淡的反应。
而不二只是面不改色地扶着门廊边的柱子，慢慢登上台阶。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长廊的深处。
注：
①婚礼上新郎穿的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