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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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户-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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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天气正好,两家各雇了两顶轿子,两对母女分坐了,程谦自骑一匹雇了的马。两家仆役跟随着,有男有女,也有挑着香果的,也有抱着水囊的。
  
  玉姐头回出这么远的门,由乳母李妈妈抱着往轿子里坐了,悄悄掀开一角帘子扒着窗沿儿往外看。江州水土好,此时虽已有落叶,却不显肃杀,玉姐转头问李妈妈:“那是什么?”
  
  李妈妈道:“那是树。”
  
  玉姐哑然,心道我认得是树,正是要问那是什么树。玉姐转过头去,接着往外看,李妈妈道:“已入秋了,有些凉,甭吹了风。”又要把帘子放下。
  
  程谦策马过来,玉姐一开始:“爹来了,把帘子打起,我要跟爹说话哩。”
  
  李妈妈无奈,只得又打起帘子,听玉姐问:“爹,娘呢?”
  
  “在前头。”
  
  “还有多远呐?”
  
  “不远啦。”
  
  “庙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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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父女俩说着不咸不淡的废话,直到山门前停下。因香火盛,慈渡寺纵在半山腰上,却也修了青石板的路一路自山脚通了上去。各各下轿下马,整衣抿发,何氏牵着女儿娥姐的手,程谦抱着玉姐往寻秀英。
  
  秀英道:“且放她下来罢,自家走上去才是诚心。”程谦看着这山路漫长,不免有些犹豫。玉姐颇为欢喜地道:“爹,放我下来嘛,我自家走上去。”家中长辈看她如珠似宝,唯恐有所闪失,打个喷嚏且要唤郎中来瞧,每日玩耍不过方寸之地,随长辈往街坊家里,也见不多少事物。
  
  逢年过节之灯会等,也要一群人看着她,并不肯让她自家下地行走。今见有此机会,玉姐乐得撒欢。何氏也为她说话:“是哩,诚心些好,日后凤冠霞帔,夫荣子贵。”玉姐且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跟着点头,看得娥姐暗笑。
  
  秀英道:“娥姐该有这等大福气才是,少不得做个官娘子,这丫头懂甚?”这却不是乱说,娥姐父亲是个官儿,玉姐父亲是赘婿,饶是秀英好强,也只好认一回命。
  
  秀英戳女儿一指,由她步行上去。山路于程谦秀英等人并不显长,玉姐走不百十阶,已额上冒汗。李妈妈忙从后头赶上要抱,玉姐连连摆手,一张小脸泛着粉色:“我自个儿来。”
  
 」是卯上了。
  
  走走停停,颇费些时候,众人看玉姐生得可爱,鼓着脸也颇有趣,都随她步子走。娥姐亦是娇闺女,家中无弟妹,头回看小妹子,居然也耐下性子来等,倒把玉姐臊得脸红。略大些寺庙便不止一尊佛,前殿后殿,正殿配殿,一殿一主。
  
  秀英便要先与香油钱,庙祝合什道:“施主且礼佛,我等侍奉佛祖不为求财哩。”秀英原有三分疑虑也登时散去,暗道,这倒似是个诚心正义的真和尚,不似那些骗子。
  
  当下先让何氏母女参拜。
  
  玉姐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佛像在烟火缭绕下看清真面目,扭头往门外看去,又踮了踮脚尖。因何氏正中蒲团跪着,她悄悄往何氏身后站了,又前看后看。
  
  耳中听到何氏念念有词:“菩萨菩萨,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萨菩萨,保佑我安郎高中状元,娥姐得嫁贵人。”、“菩萨允了我,来年我还添香油钱。”、“菩萨菩萨,千万不能叫我家那个死鬼再升官发财了,他要做了更大的官儿,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不一门亲,您一定不能让他升官了啊~”
  
  言毕,虔诚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许多闲话。娥姐儿跟着母亲叩拜,她已晓些人事,因听母亲说玉姐甚么凤冠霞帔,也在心中念着以后要凤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一下程谦,小脸上一红,只觉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轮到程一家三口,秀英心中许愿,玉姐跟着拜下,程谦并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祷者唯四字而已“人财两旺”。待拜完,方记起忘了嘱咐玉姐要许愿不由道:“你再拜一回,向菩萨许个愿。”
  
  玉姐道:“我许了呀?”
  
  秀英大急:“你许的甚愿?” 因听说小孩子嘴最灵,她生怕女儿许些有的没有。
  
  玉姐一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几欲昏倒,你就是许个每天都有果子吃的愿也比这个好啊!何氏解围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没看过的,”玉姐答得清脆,“这山,还有那边的河,还有道上许多人,只听太公说过,都没亲见过哩。”
  
  余下便令家下仆役等也拜上一拜,几人自去捐功德、求签。各添了香油钱,玉姐看得有趣,有样学样也把手上金镯褪下,递与庙祝。又有仆役等,也各从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小银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计多少,各为敲木鱼诵一声佛。
  
  何氏摇签,摇得个中签,不好也不坏,娥姐与其母同。程谦并不摇签,秀英与玉姐恰摇同一支签,请僧人为解,却只得“好事多磨,终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问程谦:“爹,这是不是便如爬山一般?累是累,终到了这里?”
  
  程谦俯身抱起她道:“你说是,便是罢。”
  
  下了山,各自归家。两家住得极近,先过纪家,何氏母女下轿,养娘小厮拥进门。秀英于轿内打帘作别,何氏又谢程谦:“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这一日颇有趣,亦邀玉姐有空来坐。
  
  次便到程家,连同何氏母女的空轿子都跟了来。到得门首,秀英玉姐下轿,程谦便数出钱来付了四顶轿子钱:“我去还马,你们先进去。”
  
  进来林老安人与素姐便问今日如何。
  
  秀英便横玉姐一眼:“好好一副镯子,她倒留下来了。”
  
  素姐忙说:“留便留了,这样好,这样好,她小孩子家心里干净,这是投了缘了。”
  
  玉姐冲秀英皱一皱鼻子,她生得好,便作一副怪样儿,也颇幼稚可爱,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怀里好一顿揉搓:“我也沾沾喜气儿才好。”
  
  秀英每见家中之人,便易生无力之感,此时不由道:“太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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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老太公自是为玉姐寻先生去了,许是菩萨真显灵,数月功夫下来,累至今日,竟让程老太公寻到一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驴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趋驴上前,在个算卦、写信、读信的摊子前定住了。
  
  这样的摊子就止有一桌、一椅、一人、一根竿子挑个幌子,桌上摆些粗劣笔纸,单等生意上门。这桌前也坐着个老者,约摸五十余岁,一身文士打扮,颏下三缕长须,倒也有些飘逸之姿。见个老翁打量他,便把眼一眯,也不理睬。
  
  反是程老太公,看一回他那幌子,又看一回桌上几个闲字,脸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来——天不负我,祖宗保佑我找对了人,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何娘子其实是个妙人




12、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觉得十分顺眼,终于上前道:“先生请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还是神棍的先生终于张开了眼:“老丈请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这江州城里人,时常在这街前过,只见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乡何方?做何营生?这字可是先生所书?”
  
  先生奇道:“你看我摊这桌子,还不晓我是做何营生?”深觉程老太公笑得怪异,谦和得诡异,有几分无事献殷勤之意,遂警觉了起来。
  
  程老太公本是灵醒人儿,更兼遭逢家变,日夜就是琢磨人心、为子孙智谋,原有五分机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见算命先生这副模样,忙道:“老朽也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年轻时也进过学做了秀才,颇爱几笔字,见先生这字写得十分有风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视的目光,捋捋花白胡须,矜持地道:“积年童生,只写得一笔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会写字就是读过书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写字,润笔几何?”
  
  算命先生声音有些凉:“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烦先生哩,老朽空活这七十年了,近来想做个寿,又要写个匾儿,老眼昏花提笔不得,欲令小儿辈们写,又恐写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请先生抬抬手儿,帮个忙儿,再请先生吃碗寿命哩。”
  
  算命先生见他说得客气,确也上了年岁,想一想:“也罢,不知老丈何时要?我收了摊儿,回去写与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饭哩,到了这个年岁,老友越来越少了,连个酒友也难寻。难得先生的字儿投了我的眼缘儿,便厚颜请先生喝个酒。写了字儿,我有笔墨送哩。”
  
  算命先生极是大方:“我须先收了摊儿。”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儿:“去帮着先生。”自家下了驴,使来安儿牵驴,自家扶杖,与算命先生并行,随口说些本地风物。算命先生听住了,便问:“我数年前也来过这里,昨天复至,今晨租了桌椅,支个摊子,往年这时节,街上满上鲜花,如今只剩树了,竟是为何?”
  
  程老太公道:“说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时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欢花,满城就少花儿,又令栽树,说是供行人歇脚,上头还夸哩。”
  
  算命先生与程老太公搭着话,不一时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叹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儿先扛了包袱进去报信儿,程福拦了他:“你这是哪里弄来这些个?”
  
  平安儿道:“休要说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领了个算命先生来请吃酒写字哩。”
  
  程福愕然:“怎会这样?你别是听错了罢?”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骗您老?”
  
  当下平安放妥包袱,随着程福去见老安人,如此这般一说。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为何这般,依旧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叫厨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来。前头寻你姑爷回来,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谦护送妻女礼佛归来,又往前头巡视铺子,尚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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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老太公引着算命先生到了宅内,也不令妻女先来拜见,更不提旁的话,只先请算命先生洗面净手,饮一盏香茗,再请先生先写了字儿。
  
  字是在书房里写的,到了书房,算命先生扫一眼书架,见内里书籍颇多,也无灰尘,暗中点了点头。程太公道:“我读书不多,就集这些书,闲时教膝下一个曾孙女儿认些字儿。”又问算命先生几处参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随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觉茅塞顿开,喜得抓耳挠腮,连着算命先生也跟着开怀起来。
  
  程老太公道:“尽顾着说话,险些忘了正事,请先生先写字儿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笔墨虽不顶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亲为展纸。
  
  须臾写就,程老太公叹道:“实是好字。”
  
  算命先生写得畅快,也预祝了程老太公寿辰,且顺口祝他:“松龄鹤寿,子孙兴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泪道:“哪敢盼兴旺哟,能与我一个曾孙儿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这却又是为何?”
  
  程老太公以袖试泪道:“不怕先生笑话,我家现在要绝户哩。”
  
  算命先生道:“怎会?我见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洁,不似个颓败样子。”
  
  程老太公一长一短地道:“都是丢人的事哩,不说也罢哟。没得说这些使先生糟心,咱们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唤程谦,便是两老对饮,江州饮□致,主鲜、甜,又好饮好汤水,又暖了酒来,两人月下对饮。酒过三巡,两人话颇投机,算命先生虽肚里有疑虑,也不好过问人家私事。两人只拣些科场文章来说。
  
  程老太公常识尚可,未能更进一步,只因于文章上再写不来,实则精于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颇识趣,又一派长者风,倒也乐意与之交谈。两人从科考说到书法,又说到礼仪,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说越投机。程老太公又问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云姓苏。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请教苏先生哩,国家于女户,是个什么章程?”
  
  苏先生道:“老翁问这个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瞒先生说,我原有个儿子,乙未年的举人哩,赴京赶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遗一个女儿,女儿招赘,又只得一女,再招赘,于今曾孙女儿已三岁有余,却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寿?越做越伤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们便愈艰难。”
  
  苏先生无语,许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齿,令外孙女年纪也不大,这个,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摇头道:“难哩,不敢想我死了她们怎么样哩。如今这样,她们出门去都要叫人小瞧。我这孙女婿也是我拐了来的哩,前几年闹灾,他落户江州,我见他实诚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与我家做赘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后,再没个男孩儿,我的外孙女儿就是人家媳妇,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义的人,便不会慢怠妻女。”
  
  “怕人说闲话喔。旁的不说,姐儿将四岁了,我与她寻先生,都没有合适的。姐儿又不能送出去学,城里有些年资的先生教男学生去了。愿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苏先生,愿不愿屈就?”
  
  苏先生颇踌躇,程老太公道:“姐儿聪明,已识数百字,背了三五本蒙书。这半日我观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暂在这里落个脚,外头风大雨大,我这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且与先生混几日罢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儿,再说话,如何?”
  
  苏先生一想:“也好。”
  
  当下叫过玉姐。玉姐回家后换一件拼的水田小袄、一条妃色裙子,头上垂双鬟,配脖子上一个金锁片儿,水灵可爱。苏先生一见,不由一展颜,可爱孩童,还是讨人喜欢的。玉姐上来先拜太公,语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见一见苏先生哩。”
  
  玉姐不知这是何人,却也听话,学着母亲见何氏时的样儿,略一福:“问苏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着苏先生,玉姐依旧不知端底,却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学着程老太公的样儿,也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苏先生,看得苏先生手足无措。
  
  程宅院中有树,枝桠蔓蔓,天已入夏,金乌余辉,清清净净个院子里,一老一小这么看着,苏先生将将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头,又思自己离家颇远,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为人师表确比算命写信雅相些,于是便考起玉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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