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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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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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兰眼里,母亲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在这一点上她们母女有些相像。
有时母亲那些战友,那些老阿姨来她们家,滔滔不绝地说着往事,母亲也只是眼里露出喜悦,默默地陪她们坐着。
母亲总是用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包裹着她的内心。但木兰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越是包裹得紧的心,其实越柔软。
可是昨天,母亲突然说了那么多话,并且是那么出人意料的话,让大哥和弟妹们都吃惊不已。木兰突然想,母亲那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装了多少秘密?
不过,母亲的那些话倒没有让她有太大的意外,至少没有像大哥和弟妹们那么意外。因为她心里早有疑虑,当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时,她只是稍稍有些震动,她想,看来身世不明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她有些兴奋,期待着母亲说下去,揭开她渴望知道的谜底。但母亲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作为医生,她知道这是母亲受了刺激后的另一种反应。她想,母亲的确是不同于其他女人的。任何女人处在这种时候都会大哭一场,但她却没有眼泪。她是从来就没有眼泪呢还是眼泪早已流光?
木兰忽然发现,母亲的桌子上,放着父亲留给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本子敞开着,里面竟贴着照片。她好奇地拿起来翻,或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母亲想要的影集?照片已经发黄了,最大的3寸,最小的只有半寸。被父亲很有条理地一张张贴在本子上,每张下面都有注释。因为小,照片上的人影像模糊。木兰想,这些照片比起现在的大彩照来,其珍贵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在本子的第一页,木兰看到一张母亲与另几个女军人的合影。照片上写着“进藏留念”四个字。下面是父亲用钢笔写的小字:“这是她送我的第一张照片,她和她的战友在进藏之前的合影。(前排从左至右:她,吴菲,刘毓蓉;后排从左至右:徐雅兰,苏玉英,赵月宁,宋红莲。这中间有两位同志牺牲在进藏途中,有一位同志因病留在甘孜,其余4位一直走进西藏。)”
父亲称母亲为“她”,这让木兰感到有些意外。
木兰的目光在这张照片上停了许久。除了两个牺牲了的阿姨,其他的她都认识,她们剪着一式的短发,穿着一式的军装。让她吃惊的是,她们的军装竟像连衣裙一样漂亮,是那种翻领长排扣,中间扎腰带的样式。她们非常年轻,年轻的有些拘谨,好像对自己的军人身份还不适应。
再往后翻,她看见一张照片上,一个女人穿着臃肿的棉衣抱着孩子站在那里,身后是一排西藏常见的干打垒土房子。
父亲用钢笔字在下面写道:“这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养大成人。希维5个月,摄于1954年9月。”
这张照片木兰从没见过。她睁大了眼睛细看,认出那个女人是母亲。至于怀里那个孩子,小得无法看清楚脸庞。但如果是她,为什么说是第三个孩子?
再往后翻,大多是父亲母亲分别与他们的战友的合影。每一张照片都有解释。
木兰不断地发现有许多照片让她迷惑。她决定拿下去给大哥看看。
木兰为母亲盖好被子,关上门,拿着本子走下楼去。
木军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并且在抽烟。
木兰突然发现,大哥在一夜之间苍老了。鬓角生出一丛十分刺目的白发。她一时忘了手上的照片,走上前关切地说,大哥,你不要紧吧?
木军按灭烟头,说,我没事。
木兰看着大哥,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从西藏回家探亲的情景。
大哥写信给母亲说,我要回家了,但找不到家。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大哥是从八一校直接去当兵的,15岁。那时候他的下面已经有了一串叮铃铛啷的弟妹,母亲一个人带着这串孩子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哥那时并不懂事,常常惹祸。父亲就说,把他交给我吧。父亲就把才从西藏出去几年的他又带到了西藏。
一带到西藏,父亲就让大哥当兵了。他哪有时间管他?父亲怕母亲说他,就一直瞒着。直到大哥写信来母亲才知道。母亲看着照片上的大哥穿着松松垮垮的军装,一脸孩子气,就写信去说父亲,你就不心疼孩子吗?父亲回信说,我心疼孩子,那你怎么办?你看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母亲不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想起自己当初进藏时,队里有个女兵也只有14岁。
大哥当了三年兵,懂事多了。头一次探亲,本来是说好和父亲一起的。父亲也有三年没回家了。可临到头,父亲又说部队有情况走不开,让他自己一个人搭便车出来。
母亲接到大哥的电报,说他某月某日坐汽车到西藏军区办事处,就让木兰去接。
母亲拿了一张大哥穿军装的照片给木兰,说,你拿这个去接你哥。木兰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大哥和自己印象中的已经很不一样了。照片上的大哥穿着军装,有些像个大人了。而木兰记忆中的大哥却完全是个调皮少年。
木兰一直到10岁才得以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过着集体生活,先是保育院,然后是八一校。她因此变得非常内向,一双大眼睛总是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在保育院她最亲近的人就是徐老师了。后来到了上学年龄,木兰听说要离开徐老师去上学,死活不肯,躲在床底下不出来。徐老师就告诉她说,八一校有她的大哥。她这才答应去上学。
当时保育院有许多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父母都在西藏。老师们就把他们一起送到八一校。木兰还记得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全班哭成了一片。木兰没有哭,但抱着徐老师的腿不松手。徐老师只好带着她去找木军。
木军当时12岁,已经上六年级了。个子挺高挺大,但一点儿不醒事。他正和几个男孩子在操场上冲杀,满头是汗。见有人叫住他,他一脸的不耐烦。
徐老师说,欧木军,快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木军一边用手抹汗一边问,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我妈妈要来看我了?
徐老师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妹妹,她叫木兰。
木军一听很失望,他看了一眼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说,我不要妹妹。
木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男孩子身上,一听说他不要自己,眼泪巴霎地就哭了起来。徐老师说,木军,是你妈妈叫你照顾他的,他是你的亲妹妹。
木军这才勉强答应说,好吧好吧,我要就是了。他拍拍木兰的头,说,叫我哥。
木兰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哥。木兰觉得心里好高兴。这么大一个男孩子是她的哥。
可这个哥并不像个哥的样子,仍是调皮捣蛋,很少关照他这个妹妹。一年后,他就离开木兰到另一所中学读书去了。再接下来就进藏当兵了。
所以木兰对这个哥哥,实在是陌生得很。
那天木兰揣着照片,步行到了西藏军区办事处。一进大门,刚好看见两辆带帆布篷的军用卡车开来,车上下来好些人。有军人,也有家属,拿着行礼,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木兰连忙挤上去看,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可就是看不出哪个像照片里的人。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想她认不出大哥,大哥也许会认出她。但挤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木兰急了,一急倒急出个办法来。她站在院子里高喊:木军!
木军!
终于,走到大门口的一个当兵的回过头来,不高兴地说:你喊谁呢?
木兰说,我喊我哥。
他打量了她一番说,你是哪个,是木兰?
木兰点点头。
他这才露出点笑容,说,我就是木军。但你得喊我哥,木军也是你喊的吗?
木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你。
木军仍不依不饶地说,叫哥,现在叫一声。木兰不肯叫,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记忆中的哥和眼前的不大一样,现在这个人让她感到陌生。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人,就要让她喊哥,她接受不了。木军没有勉强,就跟着她往家走。但很快,就是木兰跟着木军走了。木军走得太快,木兰只能小跑着。
在街边拐弯处,遇上一个卖烤红薯的,香味儿飘了一街。木兰老远就闻着了。
但木军像没鼻子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走过去后他才问木兰,想吃烤红薯吗?
木兰不吭声,她觉得木军是故意的。木军看看她,调头倒了回去。他挑了个最大的买下,递给木兰。木兰有些不好意思接。木军说拿着,就在这儿吃了它,不然一回家哪还有你的?
木兰接过红薯,第一次觉得有个哥真好。当妹妹真好。
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看见大哥她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是木军?
大哥倒是马上叫了一声,妈,是我。
母亲说,天那,你怎么这么瘦?还长胡子了?
木军说,那是因为我长高了。我都和我爸一样高了。母亲抬起手来,撩开大哥额上的头发,轻轻抚摸着那个疤痕,露出了微笑。弟妹们围了上来,大哥就像个大人似的,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些苹果干,还有牛肉干什么的,分给他们。家里充满了热闹和快乐的气氛。母亲眼里往日的忧愁也终于被笑容取代了。
木兰又一次想,有个哥真好。
晚上大哥洗干净了,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木兰和弟妹们已经上床躺下了。但木兰睡不着,大哥的出现让她兴奋不已。她躺在被窝里听着母亲和大哥说话,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她想她明天一上学就要告诉同学们,她的大哥回来了,她的大哥可高了,她只能到她大哥的第二颗扣子。
大哥滔滔不绝地跟母亲说他在部队上的事,也说父亲的事。母亲直直地看着他。
木兰从被窝里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后来大哥为什么事笑起来,母亲就喃喃地说,越长越像了。
木兰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
一直也不知道。
但从那以后,木兰就和大哥亲近起来,大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种依靠,虽然她从没对大哥说过这话。无论什么事,只要对大哥说了,她心里就很踏实。她敬重大哥,信赖大哥,虽然她从不在大哥面前撒娇。
话又说回来了,她在谁面前撒过娇呢?父母面前没有,丈夫面前也没有,兄长面前就更没有了,她似乎从懂事起,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沉稳,内向,理性。
她不知道撒娇是怎么回事。
木兰把那个本子拿给木军,说,你看看这些照片,这是爸留给妈的。我发现里面有好几张照片……有些奇怪。
木军接过来,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一张男女军人的合影。底下是发灰的钢笔字,看得出是父亲的字迹:王新田同志和苏玉英同志。
他觉得照片有些异样,细细琢磨,才发觉照片的四周画了一个黑框。照片上,两个军人并排站着,一个很魁梧,一个很瘦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
照片下面,有一朵褐色的干花。下面仍是父亲写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军心里一动,他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再翻过一页,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岁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馆照的。他穿着一件新棉袄,傻傻地站在一盆塑料花旁边。让他吃惊的是父亲写在下面的文字:虎子——木军,5岁半离开成都进藏。
虎子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惊诧不已地看着木兰,木兰也非常惊异。
木军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兄妹俩继续往下看着。

 ·13·


 
 裘山山 著


第十三章
1
有一天,白发苍苍的我走在路上,听见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一阵悸动,我想出什么事啦?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让我非常意外的场面:一个少年,大概11、2岁吧,骑了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个小男孩儿,少年一边扭动着腰身飞快地骑车,一边张大了嘴啊啊啊地装哭。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还听见后座上那个小男孩儿咯咯咯的笑出了声。少年装得像极了,引得许多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一路“哭”着远去。
那一刻,我的心里盈满了泪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为快乐而哭。世上有这样的快乐,要用哭来表达,它不能不令我感动。
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
你们很少看见我开怀地笑,也很少看见我哭泣落泪,你们一定心存疑虑,觉得我有些不像女人。其实很多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心,但它们不愿流出来。它们像血水一样浓稠。
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一个个地失去亲人,一次次地经受这样的痛苦,我相信你们的心也会被锻造得坚硬起来。
那天黄昏,当我和小周互相搀扶着,终于到达团部时,我一头就昏倒在了你们父亲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来的劳累、疲惫、身体不适,加上小冯出事的精神打击,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那个黄昏我们还到不了目的地的话,我能不能活下来。据你们父亲说,我从那个黄昏倒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我在发高烧,并且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快去找小冯……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后来,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放心吧,欧团长已经带人上山去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头冰凉,好像谁在给我敷冰块儿。那个声音又说,她好像退烧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说话的竟是辛医生。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他,辛明。显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当然是作为医生守在病人的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地喊起来: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贺我醒过来,还是祝贺我将要结婚?
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调到这个团的卫生队了。我和欧团长在一起工作。我很敬重他。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发烧。他说,欧团长昨天晚上就带人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说,看你昏迷的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他一下子显得话那么多,我记得他原来不爱说话。
我失语一般沉默着。
后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个雪人似的。
没能找到小冯。
这个结局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难过。我觉得心里发疼,默默地淌着泪。我想,小冯留在雪山了,又一个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刘毓蓉、管理员他们做伴儿吗?究竟要留下多少个战友,我们才能走过这雪山?究竟要牺牲多少生命,我们才能到达拉萨?
你们的父亲坐在床边闷头抽烟,没有一张椅子,他只能坐在床边。所谓的床,也不过是地铺。他那么大个个头,坐在那儿卷曲着,看着都难受。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一看就知道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里还有牲口的气息。这没什么,只要能避风雨,什么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的父亲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一样。小冯他就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必须结婚。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你们的父亲说,因为……因为你没有住处。
我说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你们的父亲说,你当然可以住这儿,你也只能住这儿,这是我的住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起了小冯。想起他伸出来的那双手,扬起来的那张脸,还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话。面对小冯,我还有挑剔生活的权利吗?
晚上,团里的一些同志先后来到那间小屋,向我们表示祝贺。其中也有辛医生。
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再一次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你们父亲对我说,多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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