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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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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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清玉变了,她由一个安份了太多年的小妇人,变成一只骄傲的花蝴蝶。幸好他们住在独秀居,私人屋苑终日关上大门,少有跟邻居打招呼,不然何清玉高调的打扮必会招人蜚议。她每星期总有三四晚往外面跑,没人知道她在外面做什麽。翌日早晨回来,她总带著虚浮的脚步回房间睡觉,有时睡到下午四五点还不愿起来。
  饭桌不再是饭桌,只成为一张供人放杂物、杂志或报纸的普通圆桌。一家四个人,男主人住在外面的第二头家,女主人一星期只有两三天留在家,两个孩子便各自在外面吃饭,或者买外卖回来,再回房间独自吃。
  现在陈心和陈秋各自有了伴侣,而在戴志和林春眼中,这两兄弟平日近於零交流、零接触,只是这两兄弟有时又忽然爆出对方一些极为私密的事来,例如陈秋对外竭力隐满他和林春的关系,陈心就老早知道;陈心与戴志有了第一次关系,戴志也觉得陈秋分明是明了整件事。
  事实上,这两兄弟之间不一定有什麽深厚的手足之情,就只不过是基於现实条件而不得不相依为命。乍听之下相当感人,但说穿了亦不过是出於实际情况的需要,而且是无法控制、无法选择的。
  在陈三愁消失、何清玉突变的那段日子里,陈心与陈秋的关系相当密切。他们每晚都躲在同一间房里吃饭,就是何清玉晚上在家,他们一邀母亲出来吃饭,何清玉也会推说头痛、没食欲,然後叫他们为她买一碗白粥回来。他们总会多替她买一碟肠粉或两条油炸鬼。
  两兄弟独处时,不一定有什麽语言上的交流,却因为身边有一个生物而令彼此感到心安,觉得世界上还尚有一个与自己骨肉相连、心灵相近的人正在陪伴自己。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有一种彼此相依相生的关系。
  陈秋长得跟陈三愁愈发相似,那双轻佻的桃花眼、那副清秀的轮廓,若在他人身上,理应是一份天赐的祝福,但陈秋却对自己的相貌恨之入骨。有时陈秋会愤恨地说 :「为什麽我和那个仆街长得这麽相似?为什麽是你长得似妈妈,而不是我?」
  「那你想整容吗?」陈心不以为然地问。
  陈秋吃著饭,食不知味,说:「我并不是觉得自己长得丑,而且男人丑不丑又有什麽所谓?但每当我朝早梳洗照镜时,便会想起陈三愁的脸孔。我想起身体里亦流著这个人的血、每一个细胞都有这个人的基因,就想呕了。」
  「无论陈三愁对妈妈、对这个家庭做过什麽事,他始终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身上有任何与他相似的特徵,亦是常理。但他亦只是我们生理上的父亲,在心灵上,我敢讲我们两个都没将他当成父亲那般看待。」
  「哼,」陈秋冷笑,说:「我无老豆,我多想自己是由石头爆出来的。」未几他又摸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陈心,沉吟说:「陈心,我这副相貌……的确不差,对吗?」
  「是的,甚至比我更好。」陈心那时大概十五六岁,不知陈秋有何打算。过了大约一星期後,他回家,竟发现陈秋换上一件T中校服裙,戴上一顶长及腰的黑色假发,坐在客厅沙发等他回来。陈秋原来的眼睛是无瑕的黑色,但因戴上大眼con而变为棕色,他朝脸上扑了些清淡的脂粉,眼妆过浓,唇彩却涂得有板有眼,且他身材清瘦,不说话时,竟也成了一个顾盼生姿的少女。
  陈心目瞪口呆,僵立在玄关处,久久不能作声。陈秋忍著笑意,以内八字脚姿势站起来,侧侧身子,像海报里的日本女生,捏著声音说:「哥哥,我美吗?」
  「……你搞什麽?」陈心甚至忘记放下那袋外卖。陈秋大概看见平素冷静的陈心也像失魂似的,便再也忍不住爆笑起来,张狂的大笑声响彻客厅。他摘下假发,犹像个短发女生,用回原来那副正在转声的嗓音说:「是不是吓了一跳?放心,我是知道妈妈今天不回来,才拿她的化妆品乱玩。这身校服呢,倒是特地去买的,我骗李炳记的老板说我妹妹身材跟我差不多,但没空来买校服,便托我来买,他就依我的身材,极其爽快地给我拿了一套校服。我一回来就马上换起来,化点淡妆,妈的,老子扮起上来,比班上的婆娘还好看。刚才我还玩自拍,将相片传上几个论坛,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回覆呢?」
  陈秋当著陈心的面就开始脱校服,换回平日的T恤短裤,抱怨说:「但穿女装真不好受,两片裙轻飘飘的,老觉得有风自下面吹入来,不太好受。走起路来又要小心翼翼的,不是人穿。刚才我化完妆就照镜子,在镜里我看见一张奇怪的脸孔:我变得不再似自己。我知道我的眼睛有神,本来就无须多加妆点,却硬是要黏上假眼睫毛、涂睫毛膏、化smoky eyes,如果说我的眼睛本来有几分水秀,那我化了妆之後就好似一个妓女般低俗。然而,陈心,你不会明白我那份激动的心情……
  「你知道吗?我看见自己的脸容,就会感到内心被揪紧,使我愤怒得想敲破镜子或自挖双目。你根本不明白,因为你照镜子时,只会看见一双与妈妈相似的眼睛。於是你联想到自己如何被妈妈爱著——虽然她不时打你骂你——但你始终直接感受到你与妈妈之间不可分离的连结,因此你满足了。但我痛恨妈妈对我的冷淡……她从来不打我、不骂我。就算我做错事或不温习,她也只是轻描淡写说我几句就算了。妈妈的愤怒或激烈都消磨在你身上,她关注你,所以打你。我想她一定是疼你多於疼我,又或者是我的五官与陈三愁太相似,所以她一对上我的眼神,便自然地撇开,我一直想为什麽,同时想找出让自己感到满足的方法……
  「然後我想到了:我要彻底侮辱这副相貌,我要成为另一个人。只要我不再是我自己——陈秋——那我就无需要为了『陈秋』这个人生活上的大小事情而感到痛心。在我穿上这套校服後,我可以改一个英文名,比如……Crystal,对了,Crystal!我可以是一个援交少女,一个只要有钱就可以随便跟人上床的女学生;化个淡妆之後,又可以装成一个乖乖女。化妆、换装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使我短暂地忘记自己是谁,我第一次感到这麽兴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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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志》 80 (美攻强受)

  …嗯……故事的走向……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肯定结局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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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秋到厕所洗脸,出来时又回复成平常那个普通的少年。他笑得稚气而灿烂,说:「陈心,我刚刚兴奋到手震。喂,我肚子饿了,外卖给我,你也快点进来换衣服吃饭。」
  陈秋接过陈心手里几袋外卖,欢快地跑入自己房里张罗晚餐,等陈心进来一起吃饭。陈心连书包也未放下,重重跌坐在地上,内心感到一阵重击过後的创伤。他蜷缩身体,将脸闷在两膝之间,觉得世间好似倒转再倒转、颠倒再颠倒,事理是非与道德是一大堆衣服,被世人抛入洗衣机里旋转与清洗,他觉得地板软绵绵的,无法於世界里取得一席安稳的位置。
  所有人事终会改变。刚才,他觉得眼前的人不再是他那个识了十二三年的弟弟。他有一张很美丽的脸,但很可怕,可怕在於他美丽但他是一个男生但他穿著裙子但他因自己面目全非而感到兴奋。陈心有时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因为他无法填补陈秋心内那两个属於陈三愁和何清玉的位置,所以陈秋宁愿逃避自己的真实身分,去扮演一个个甚至是虚拟的他者。
  但过了约半年,陈心日渐麻木,即使从学校回来之後见到陈秋易容成女装,也不再感到讶异,有时还会赞他穿得好看。陈秋的妆化得愈来愈出色,十分强调眼妆,由上下眼线、眼影到睫毛,无不精深描画,於一年之内便在一两个中型论坛混出个名堂来,很自然踏入私影、cosplay的世界。
  「陈心,我这个妆化得好看吗?」陈秋穿著平常的家居服,但画了一个浓妆又戴顶长长的深蓝色假发,有种观音头扫把脚的效果。
  「蛮好,但眼睛化得浓了一点,胭脂上得太少,显得脸色苍白。」陈心老实地说,惹得陈秋朗笑 :「我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这双眼,可是我怕痛,不可能去自残,於是我就将它们弄得一团糟。」陈秋的眼睛本来就圆大,经化妆後显得像黑宝石一样明亮,让人造美侵蚀那一份天生的灵气。他时而眯著眼,媚态半露,时而死死睁大眼睛,像一只死不瞑目的女鬼,说:「陈心,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说,就是上星期我曾经化妆、穿裙子,去了陈三愁的餐厅帮衬。我见到他和那只野鸡,哈,屌,又说很年轻,只有廿五岁,可我看她一身风尘味,简直似四十岁。如果陈三愁看到妈妈现在的样子,必然大叹走宝。
  「你猜我跟他们说什麽?我当时走到那只大著肚的野鸡面前,说『老板娘,我想买鸡。』因为我没有刻意装女声,所以她一听我的声音便觉不妥,就用带乡音的广东话反问我要买什麽鸡。我问她『你们这里有什麽鸡?我要那些身经百战,千人骑万人乘、经验特别丰富的野鸡』,她就脸色一变,不再出声。陈三愁的脸色相当难看,似乎是从我的声音辨别出我的身分来,颤著声音问我是不是阿秋。
  「於是我捏著声音娇嗔:『咦——陈老板,你识了人家这麽久,还要花这里久才认得出人家。你说,你有多久没有帮衬过我,也不知道人家心挂挂的,胸口处多难受。』我说得很大声,四周的食客也纷纷注视我们三个人。陈三愁差不多要崩溃了,叫我不要胡闹,我就说:『老细,你不喜欢这味吗?你有老婆不要,不就是正正喜欢那些死野鸡吗?我是你儿子,是你生我出来的,我怎会不知道你喜欢什麽?跟官这麽久,我不会连官姓什麽也不知道(注一)。』说完後,我就……」
  陈心未听完,已经一拳打上陈秋的脸。陈秋被他打得跌在地上,他抚著痛得发麻的脸,脸上有一股疯子似的神采,那双大得吓人的桃花眼更加慑人:「怎麽了,不好玩吗?你怎麽不笑?哎、哎,陈心,你读了这麽多年书,就只识听妈妈的话去死读书,做个乖孩子,但你什麽也不敢做。你跟至连骂陈三愁跟那只野鸡的胆量也没有。你说什麽『喜怒不形於色』,哈哈,那又怎样了?我觉得愤怒、我看不过眼陈三愁那个仆街的所作所为,所以我就用行动去表明正心,我撕破脸皮去搞局,还当著那堆食客面前大大声声说:『陈三愁,是你生我这儿子出来,同时又是你做陈世美,抛弃这个家庭。』你敢吗?你敢做吗?你不敢!你只懂得躲在一个窄小又温暖的壳入面叫自己冷静,你比我和妈妈更不知所谓。
  「妈妈不再端庄守节,她在外面玩得比陈三愁还疯。她用行动表示自己对现实与生活的愤慨,而你呢?你就只是好似那些保守的政客般,说激进的行为无法改变社会,说激进即是等於不理性,说无论有几多人上街示威,世界依然不会改变。而你根本没踏出过你自己的世界,就顺服地接受了世界的不公平与残酷,从来不考虑第二种可能性,只求过得麻木就是福。我偏不这样做!我偏要将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我要报复他们……」
  「报复?你学人谈报复?」陈心扑上去压著陈秋的下半手,再下狠劲刮了他两巴掌,打得陈秋眼冒金星之馀,连自己的手掌心也一阵麻。他将陈秋的双肩按下地上,两腿压著陈秋乱蹬的下身,沉声说:「我跟你这些人没资格讲报复。在这个家,被整得最惨的人不是我们。而且你以为你将脸蛋涂得乱七八糟、学人穿女装就是革命吗?你既无策略亦无试图改变过世界,你只不过是逃避现实,以为只要舍弃『陈秋』这个身分就能得到宁静。但你没发现自己只是踏入另一个更加混乱、无法掌握的世界,深陷於其中,直至忘记自己是谁。
  「你以为忘记就是唯一的出路吗?你只是连自己都没了。我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与家庭,若连自己也放开自己,那『我』就不再是『我』,然後便顺其自然地堕落。必须要在身心一同堕落的情况下,人才会得到快乐,若身心不能同行,那即使肉体堕落,心灵仍是痛苦。你和妈妈的肉体堕落但心灵痛苦,你们纵使自命是自己世界里的革命者,但你们却无法欺骗自己得到幸福。」
  陈秋怔怔地盯著陈心,半晌,两行泪水自眼眶滑下来,虽然被眼影膏跟睫毛膏染成黑色,却清澈得如同陈秋那颗年少而单纯的心灵。陈心放开他,别开脸,陈秋摸上自己的脸,发觉一片湿热,顿时满脸通红,自觉男性不应哭泣或示弱,感到丢脸,胡乱揉著眼,将那泪水硬生生逼回体内,却弄出一双熊猫眼。
  陈心捂著嘴闷笑,陈秋气得打了他几拳,两兄弟又顽童似的扭打起来,直至筋疲力尽才肯停下来。
  那之後,陈秋没再在陈心面前穿过女装,但在网络上的名声愈来愈大。後来陈秋升上中四,说在班上认识了一个摄影发烧友,很是欣赏陈秋的cosplay,自发性地为他拍照和整理以往的照片,发上各大论坛,立时成为热门帖,广被转载,於是网上cosplay界的人就开始知道有一个雌雄莫辨的coser叫「秋秋」,并猜测这「秋秋」的性别。
  那个好事多为的发烧友就是戴志。
  之後,升上中六的陈秋结识了林春,关系稳定後便锐意结束cosplay生涯,陈心私下问他,陈秋淡然说:「林春在我心内是一个特别的人,那大概是因为他眼中见到的我只是『我』,陈秋。他将我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情绪、有需要,一个理应觉得快乐或悲伤的人,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无论父母亲是什麽人也有权利去追求幸福的人。我终於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叫陈秋——或者就是因为他令我明白这件事,所以我……陈心,你有试过这感觉吗?强烈地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因而觉得充实、幸福、庆幸,戴志可有让你明白这种事?」
  陈心那时不甚在意地说:「我无需要透过他人去明白自身的价值,只需要求问於自己的内心就可以。人本来就是独立而孤寂的生物,只有在孤独之中才能思考,若身边有太多閒杂人等,反而扰了耳目,连自己是谁也忘记。」
  「但若人掉下井里,便需要有一个人伸手用绳子拉自己上去。我没你那麽孤芳自赏,我只需要身边有一个人就够了。」陈秋眼里燃烧著深刻的感情,类近於宗教狂热。
  戴志那时还在陈心身边。虽然戴志现在还在陈心身边,甚至每晚也躺在他床上,但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如鸿沟,无法填满陈心那种无以名状的空虚。若欲望得不到满足,或许还比陈心现在的状态好受,至少他能够寻找到自己不满足的原因。可现在,陈心无法找出问题的源头,亦不知道他到底想戴志给他什麽,只想他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感情不能以理性解释,既无原因亦不一定有美满的结果,那一个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对某一个人用情?幸福是否等於满足?哪方面的满足?假如有人持续不能满足於自己的生活,那到底是因为他从来无正视自己真正的需求,抑或是印证人的贪心?
  陈心常常思索各种复杂而所谓「无用」的抽象问题。以前,他会问何清玉,但在中三四时,他只能问自己的内心。
  大概自那时开始,冥冥之中就形成他和陶微风的缘分了。
  注一 : 这句其实是「跟官咁耐都唔知官姓咩」,意指自己跟一个人相处去久,也不了解对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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