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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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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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带了点吃的,一会儿中午饿了垫一口,等下车再好好吃一顿。晚上就在市里转转,会朋友也方便,明儿清早进林子打猎,洪少您看咋样?”
  洪鑫垚被他提醒,想起正事:“我先打个电话。”
  连着拨了两次,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对不起,刚才有事。”
  “你今天回也里古涅吗?”
  “嗯……可能明天回。”方思慎想,既然许多林场工人搬到也里古涅市去了,也许可以再去那边问问,于是道,“我坐后天早上的车去图安。”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也里古涅?”
  “不一定。”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你干脆早点过来呗!”
  那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打算祭拜一下养父和我母亲,可能会耽误点时间。”
  洪鑫垚大惊。接着又听那边道:“见面再聊吧,我这里还有事。”
  他一把捏紧了手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对方挂断:“我过去陪你!”
  “不用。”似乎意识到拒绝得太急,方思慎放缓语气,“真的不用。太远了,条件也不好,而且温度比市里还低……”
  “我这就过去,你听着,我已经到……”
  “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洪鑫垚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对不起。还有,谢谢。我答应你了,肯定去图安找你。”
  电话断了,洪鑫垚怔怔地发着愣。
  老林觉得事关隐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谁知洪小少爷突然问:“林大哥,阿赫拉远不远?”
  “阿赫拉?那地儿离也里古涅至少还有仨钟头。洪少怎么问这个?”
  “我那朋友去阿赫拉了,想麻烦二位陪我跑一趟。”
  “这……阿赫拉有点偏,路上不见得好走,而且那地儿啥都没有……小刘,你跑过阿赫拉没有?”
  “跑过一次。”
  老林赶紧接着道:“像这种偏僻地儿,一般都是本地司机跑,冬天路不熟容易出事……”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那句“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拿不准到底该去还是不该去。感觉那话里含着的意思就跟车窗上蒙着的白霜似的:稀薄朦胧,呵口气擦擦就散,可真摸上去吧,却又冷冰冰冻得手指头发疼。不由自主要去担心他,同时隐隐有些失落郁闷。转念一想,一心要来个惊喜,回头弄成惊扰惊吓,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不再坚持:“我问问朋友再说。真要去我会跟姐夫打招呼,不叫林大哥和刘哥难做。”
  老林松口气:“谢谢洪少。就是真去,今儿也来不及了,走夜路太危险。”
  洪鑫垚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慢慢琢磨书呆子的事。原本确实想趁此机会顺便打打猎玩个新鲜,这时候心思一下子淡了。洪大少这两年□练得越来越成熟,惜乎修的基本属于厚黑学里的硬功。唯独这份能伸能屈的水磨耐性软功夫,大半得归功于方思慎。他一边思量电话里透露出的点滴信息,一边盘算自己上场的最佳时机,那股焦躁担忧逐渐平息下去。
  方思慎挂断电话,望着那栋灰白色政务府小楼,心里充满了沮丧、愤懑、挫败、忧虑……各种负面情绪。
  斜对面有个小卖部,上午过来时孟大爷特地指给自己。他忽然很后悔,没有听从人家劝告,买齐香烟酒水登门办事。这会儿补救,恐怕不管用了。何况他非常明白自己,既没有那张脸皮,更没有那份交际本事,最后多半依然落个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所有的情绪化做一丝苦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否低头折腰,不见得关乎品质。
  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关于连叔的确切消息呢?那办事员恶劣刻薄的言辞间,到底有几分实情?
  原来昨晚方思慎与出租车司机投宿在他表叔家,这位孟大爷自己虽不是林场工人,却是阿赫拉的老住户。子女曾经在芒干道工作,如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嫌路远,过年也没回来。听方思慎说找连富海,一开始也摇头,吃完饭却神秘兮兮把他叫到里屋:“小伙子,你要找的这人,我老觉着有点耳熟,想来想去,前几年闹得挺凶的上首府告状的事,为头的那个工人,好像就叫这名儿。”
  方思慎一惊:“真的?您确定?”
  “好几年的事了,因为连年的拖欠工资,一帮子人跑到图安去告状,牵头那个是叫连什么海吧,老婆子?”
  孟大娘忿忿道:“告状告状,幸亏咱家大民没去!最后告穿了没有?听说每户还摊了二百块状子钱,差点打起来。不说凡是去了的,回来都换了岗,压根儿没开支,逼得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不,赶上棚区改造,这帮人全没份!”
  方思慎问:“您知不知道如今留在镇上的还有谁清楚这事?”
  老俩口突然不说话了。半晌,孟大爷期期艾艾道:“这么久了,要不是你打听,还真想不起来。因为这事,那帮人遭老罪了,能走的都走了。那为头的后来再也没听说,搞不好蹲班房去了也不一定。还有谁清楚?要说清楚,谁也没林管所的人清楚。”
  方思慎不甘心,多问几句,老俩口却再没有别的话,心里明白他们这是怕惹事上身,很理解,也很无奈。
  孟大娘看他的样子,安慰道:“就是蹲了班房,也该让人去看。明儿你上林管所问问,总有个准信儿。”
  一夜无话。初八上午,出租车回也里古涅,约好等方思慎电话,看明天什么时候来接。
  方思慎再次进了灰白小楼,找到林管所,被一个工作人员冷着脸盘问半天,得到一句:“管档案的还没来,等会儿吧。”
  枯坐到十点多,终于来了,是个横眉竖眼的年轻女人。
  “你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我们只对公,不对私!这又不是收容所,都像你一样,找个人就上这来,我们还干不干工作了?找人你上巡检所去!要不上街里贴几张寻人启事!脖子上顶个球干什么用的?!……”
  方思慎竭尽所能挤出笑脸说好话,那女人要过他身份证看了半天,大概瞧在京城户籍加模样周正态度良好的面子上,终于不情不愿松了口,把他关在门外,自己进办公室查找。
  过一会儿,打开门:“没这人。”
  “您说……没这人,是什么意思?”
  “没这人就是没这人!听不懂夏语啊?”大概觉得方思慎实在是笨,女人来脾气了, “电脑里没有,那就是机构改革以后不在林业单位;老档案里也没有,可能早就去了别的单位,连档案一起调走了。懂不懂?”
  方思慎看她样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前几年的告状事件。当然,也可能孟大爷的信息并不可靠。
  试着问:“那……能不能麻烦您查查,调到哪里去了?”
  “调到哪里去了?没有档案,怎么查?你有没有脑子?”
  方思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悖论。望着对方鄙夷的神情,匆忙说声谢谢离开。
  走出大门,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办。茫然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如何,去拜一拜何慎思与母亲的坟。正在愣神之际,摸到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电话。
  肚子有点饿,早上没心思吃饭,只喝了碗大渣子。冬天本地人一般吃两顿,这个点儿回去没饭吃。走到小卖部,敲开窗板,要了两包饼干。灵光闪过,又买了一沓信纸,一根圆珠笔,一瓶浆糊。手套也不脱,就着窗台写起寻人启事来。一口气写了二十来张,怕浆糊冻上,飞快地拍上沿途泥墙木板和电线杆子。
  回到孟大爷家,拿出一百块钱,请他帮忙雇辆马爬犁,走河面进林子给父母上坟。
  听说干这个,老头挺爽快地答应了,还问要不要买纸钱。
  方思慎摇头:“不了,万一着火呢。”
  “也是。”老头点头往邻居家去。方思慎不再提找人的事,他无端放了心。看样子这出手大方的小伙子还得在自家待一天,不觉十分高兴。
  隔壁男主人出十五才去打工,正好闲在家,立刻接下这桩生意。套好爬犁出发,快到政务府小楼,几个人正站路上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人眼尖,认出方思慎:“就是他!就是坐在后头那男的!”方思慎也认出了这位管档案的办事员。刚下爬犁,中间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您好您好!请原谅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能好好接待京里来的客人,抱歉,实在抱歉!”
  旁边另一人道:“所长,外边冷,请客人进办公室谈吧。”
  “对对对,咱们进里边谈。”
  赶爬犁的看这架势,连忙道:“你跟领导谈话去吧,我在对面铺子等会儿。”
  于是方思慎就被不由分说拖进了灰白小楼。那姓曹的林管所副所长热情洋溢,与他亲切聊天。绕来绕去,方思慎渐渐领悟,对话始终围绕着自己身份以及与连富海的关系打转。他不由得想起孟大娘关于连富海蹲班房的猜测,莫非当真如此?
  因为阿赫拉太过偏远,属于中层干部降职发配和挂职锻炼的首选之地,故而领导变动频繁。方思慎坦白告知父亲是大改造中芒干道垦林的学生,连富海当年于自己家人有恩。那曹副所长并不熟悉这些事,然而听了他的话,神情间渐渐露出不经意的轻松姿态来。
  方思慎想知道连富海的确切下落,曹副所长诚恳道:“连富海同志前几年买断工龄,办了内退,这事许多老同志都知道。之后林业系统机构改革,对这部分人员的档案进行了统一清理。我们这新来的小姑娘不清楚情况,所以才会产生误会。至于他脱离单位后去了哪里,这是公民的个人自由,我们可就真不知道了。”
  话说到这,等于断了所有线索。方思慎只觉许多可疑之处,偏又问不出什么。
  “我们所长跟镇长到市里开会去了,所里只剩了一辆吉普,司机常跑也里古涅,很稳当的,千万别嫌弃……”
  方思慎听出来竟是要派车送自己。他知道地方接待难免大惊小怪,可也搞不懂为何对一个无关的偶然来客如此隆重。诡异之感愈发鲜明,马上推辞道:“谢谢您,有劳费心。我想下午祭拜一下父母,明天回也里古涅,已经定好出租车,就不麻烦您了。”
  “这样啊……不知道你父母的坟在什么地方?”
  “在芒干道往上,河左岸桦树林里。这么久了,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就是去附近看一眼,了个心愿。”
  曹副所长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方思慎等他出去接完电话进来,立刻告辞。他倒没再啰嗦,彬彬有礼地送出办公室。
  重新坐上爬犁,方思慎心中莫名忐忑。蓝天白雪上下混同,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凉的青灰色,仿佛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忧伤。

  第〇六五章

  刚出镇口,路边一个人叫道:“大力,借你家爬犁给叔使使,拉点柈子。”
  “于叔,我这载着客呢……”
  “上哪?顺便帮你跑一趟不完了。”
  “不近,顺河道走,芒干道还得往上。你不用当班?”
  “河道我熟哇!正好捡点儿柴。今儿头天上班,谁守到下黑?都走了!”
  方思慎接收到老于头递过来的眼神,脑筋还没转明白,嘴里却福至心灵般道:“那就谢谢于叔了。”
  赶爬犁的见这俩像是熟人,自己不用出力,白赚一百块,爽快地答应了。
  老于头把式极好,鞭子轻抖,一声吆喝,马便自动往前跑。
  “小伙子,叫啥名?”
  方思慎直觉他的出现是个重大转机,按捺住心头激动:“姓方,名字是方思慎。”想想,又补充道,“这是回京后改的名字,过去跟养父姓何,叫何致柔。养父的名字是何慎思,共和26年来芒干道垦林,大改造结束也没走,一直住在林场,直到48年去世。小时候,我们家跟连富海连叔是邻居……”
  老于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不善:“年轻人做事就是拗,这么些年没音讯,各过各的日子不挺好?非折腾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的?还贴什么寻人启事,我看你有钱烧的吧?”
  方思慎问:“您看见我贴的寻人启事了?”他那启事上写的是,提供线索者,验证属实即酬谢五百元。
  “都叫姓曹的派人撕了。”
  方思慎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自然是怕你真找着人。”
  方思慎大喜:“您知道连叔在哪里?”
  爬犁已经上了河道,冰面平坦,马跑得飞快。他这一兴奋,说得有些急,立刻被风呛了嗓子,咳个不停。
  等不再咳嗽,又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于头回话。
  “于叔?”
  “别心急,到地头再说。”扔下这么硬邦邦一句,一路沉默到底。
  爬犁在冰面上行进速度极快,个多小时后,岸边树林越来越密,渐渐深入芒干道内部。被冰雪裹覆的森林纯洁璀璨,真正当得上玉树琼枝。
  方思慎想起冬季伐木时节河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幼小的自己最喜欢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四肢并用,千辛万苦爬到山坡顶上,看大树顺坡滑倒,嗤啦嗤啦滑落冰面,带起一蓬蓬雪花飞雾,跟人工降雪似的,十分有趣。然后再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树,猛地跳下,一屁股出溜到河边,满身满脸都是白雪。
  当年砍伐下来的树会用大爬犁拖到林场附近河岸,然后直接装车。如今两岸补种的树苗都已长成幼林,密密匝匝,再看不见供爬犁卡车出入的宽阔道路。
  那些幼林看上去都差不多,幸亏地貌没有大变,第三个起伏的山头出现在视野中,方思慎一下绷直了脊背,身子向前倾斜。
  就是那里,那片林子里,掩埋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骨灰。
  作为终身支边垦林的被改造对象,自当坚决贯彻殡葬新风尚。蒋晓岚、何慎思死后,不仅没有使用棺木,连墓碑也没立。挖个坑埋下骨灰坛,移植了几棵落叶松在上边,作为辨认记号。
  “于叔,我妈妈和养父……就埋在那里。”
  “想去看看?”
  “想。”
  爬犁靠近些,方思慎看清楚了,顿时一阵透心的凄凉。那分明是一片新植的桦树松树混交林,看大小树龄不到十年。
  “于叔,这片林子里的老树……都伐了?”
  “都伐了。稍微成材的,一棵也没落下。”
  “要进去吗?”
  方思慎摇头:“不了……就在这里看一眼吧。”
  等他发够了呆,转过身来,老于头忽问:“你既然跟姓连的很熟,应该知道三中队原先的老驻地?”
  方思慎心中狂跳:“知道。”
  老于头嗯一声,又不说话了。再往前走一段,停在树林边上。
  “我在这等你一个钟头。找不着,就赶紧出来。一个钟头没出来,就当你找着了,不多等。”
  “谢谢,谢谢您……”
  老于头看着他:“既然是林子里长大的,帐篷过夜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好,你一个钟头没出来,我就明儿晌午再来接一趟。记住了,我只送你来拜父母。”
  “记住了,谢谢您!”
  老于头板着脸:“那是个死脑筋,你也是个死脑筋。不怕南墙硬,只怕死脑筋。抓紧时间,看你运气吧。”
  方思慎再次道谢,跳下爬犁,扎紧鞋带裤腿,拾了根粗细均匀的树枝当路杖,迈步往林中走去。
  并不是所有砍伐过后的森林都有人力和资金补种树苗。这片林子就长满了肆虐横生的野灌木。虽然走得费劲些,好在灌木高度有限,不必担心大型野兽藏匿其间。方思慎仔细分辨方位,向记忆中的伐木队驻地前进。年后一直没有下大雪,但先前的积雪依然厚过膝盖。因为心情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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