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们的区别。那些安静的近乎麻木的,是刚从敌营收编过来的,那些眼中燃烧着愤怒的,是因为战火失去了家园的,那些带着跃跃欲试的新奇感的,是第一次踏上征途的。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会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消逝。很多人你甚至记不清他们的脸,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因战争而相遇,因死亡而分离。这是每一个兵最基本的觉悟。
“同志们,我代表全体指战员,欢迎你们加入二五一团。” 赵舟一扫往日的懒散,严肃的有些陌生。他站在高处,默默的俯视每个人,他看的很仔细,仿佛要把每个人的模样就刻进眼里。“我是你们的团长,我叫赵舟。我是一个老兵了,今年是我参加革命的第十八个年头。作为一个老兵,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跟兄弟们说说。”
正午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从云端倾泻,让人睁不开眼。赵舟的声音穿行在寂静的人群里,每个字都像钉子,牢牢的钉在每个人的心上。
“革命是重要的,胜利是重要的,共产主义也是重要的,这些大家都知道。但是我还要你们明白的是,你们每个人的生命,也一样重要。”赵舟的语气很平静,却也因为这平静而显得格外厚重。“革命事业牺牲在所难免,但是我希望你们在行动之前,多用心思考,多分析形势,怎样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连同于正秋在内的所有新兵都有些震动。在战场上,生与死是个既禁忌又频繁的话题,而大部分人,在谈论到它的时候,更多的是如何坦然的面对死,而不是生。对许多人来说,赵舟或许是唯一一个鼓励他们活下去的人。
“我们马上就要胜利了,所以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坚持到亲眼看到胜利的那个时候。”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的很清楚,会场安静的只剩下心跳。人们都在沉思,于正秋也不例外,而像他这样的人,往往思考的更多。
战争或许让死亡变的触手可及,但生命永远值得尊重。
拾伍 想你了
二五零团的全体战士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团长大人最近很郁闷,郁闷的有些恍惚,经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候还会傻笑,这情形让人担忧。而师部也没有再调派新的政委来,或许他们已经绝望,于正秋在他们看来,是最后也是最大的努力。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只有团长张胜变得安静了,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暴跳如雷的次数减少了,拍桌子大喊大叫的频率也降低了,有时候甚至能说上一两句让人耳目一新成语。
许东城不无感慨:“要说我这辈子就佩服于政委!你瞧团长整天跟着于政委转悠,才多久会儿,现在也成知识分子啦。”
张胜很不屑的看着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听过么?”
许东城摇头:“没有,团长,这是个什么意思啊?”
张胜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给你说你也不懂,回去好好认字吧!”
对于张胜的转变,只有一个人感到不满,那就是赵舟。自从于政委来了之后,以前难得出现在二五一团的张胜似乎变成了常客,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来找于政委闲聊。他也不明白,两个差距这么大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这时候正是一九四九年四月末,成功打下南京之后,各兵团正沿京沪一线加速向指定的合围地区前进,力求全面控制华东地区,着手准备解放上海。部队沿着京沪线向南行军,一路上四处可见敌人逃窜时留下的处处狼藉。公路上、水沟旁、麦田里到处都是丢弃的炮弹、子弹、枪榴弹,还有棉絮、皮鞋、帽徽和领章,许多地方还堆积着国民党党政军人员临逃时烧毁的文件和其他物品的灰烬。
由于各部行军速度过快,步调上也不甚统一,许多队伍都是相互交错着前进,往往走着走着,就从这个师走到另一个师里去了。赵舟牵着马,和于正秋并肩走在队伍中间。一批又一批的战士从他的身边跑过,卷起的尘土四下飞扬,抬起头来,近处远处都是一片尘嚣。
张胜赶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前几天的渡江战役,看到张胜,赵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又来了?”
张胜看上去心情极好:“什么叫又来了,是你走得慢,让我们给赶上了。”
赵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笑笑,说:“是是,你们快,那要不我们给你们让各路?来来,小于,咱们走慢点。”
张胜眼疾手快的一把拦下:“少来这套!要走你自己走就是了。”
赵舟叹了口气,看看张胜,又看看于正秋,终于说:“敢情是你俩有悄悄话要讲?”
张胜立马点头:“有!”,话音未落于正秋就瞪了他一眼,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赵舟哭笑不得,只得牵着马走开:“行行,我走了,你们慢慢说。”一边走一边嘀咕:“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这儿到底谁才是团长啊?”
看见赵舟走远了,张胜老实不客气的凑了过来,劈头就问:“想我了没?”
于正秋差点没惊出一身冷汗,左右张望之后,说:“你小点声!”
张胜压低了声音,又问:“你想我了吗?……哎,我可想死你了!”
于正秋忍住笑:“张胜同志,注意影响。”
张胜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立刻跳起来:“我已经很注意了,这都十几天没见着面了!”
于正秋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件让人烦恼的事。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一下子要改过来还真不容易。紧张有序的白天,或是炮火连天的战场,很容易就能让人忘记一切全心投入,可一旦到了晚上,那些思念就会涌上来。会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瞪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这像场战争,敌人很狡猾,而能和你并肩作战的那个人,想见却见不到。
“我现在很后悔。”张胜落寞的看着于正秋,丝毫不掩饰他的郁闷,“当时就不该让你走的。”
于正秋不置可否,他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让张胜一个人说完了。比起那些肉麻兮兮的话,他更喜欢这种静默的陪伴,让人很安心也很舒服。他也从没幻想过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只需要有个人一直陪着,直到谁也走不动的时候,还能靠在一起聊起年轻时候的回忆,这就足够了。就像现在也挺好,两个人肩并肩的走着,既安静又放松,他已经很满足。
然而这样的温情画面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张胜灼灼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开口:“你老看着我干嘛?”
张胜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眼睛也瞪得滚圆,用颤抖的声音问:“怎么,连看看也不行啊?!”他的语气满是惊愕,或许还有伤心,他就这样又难过又期盼的瞪着于正秋,而后者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胜被他这一下子搞的莫名其妙,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能傻不愣登的盯着他看。可看着看着,魂儿就丢了。要说这南方人,看着还就是顺眼,你看这挺直的鼻梁,这弯弯淡淡的眉眼,还有这长长的软软的睫毛……美好的东西总让人向往的,张胜吞了吞口水,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想摸一摸,或者碰一碰也好。
这意图很快就被发现,
于正秋及时按住了他。张胜这才回过神,讪讪的收回了手,习惯性的开始耙头发。气氛顿时尴尬起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直到赵舟又牵着马溜达回来。
“怎么,你们还没说完啊?……哎,你俩脸怎么这么红,今天很热吗?”
“就你事多!”张胜不满地瞪了赵舟一眼,目光立刻又飞到于正秋身上。“那我可走了。”
不等于正秋答话,赵舟就赶苍蝇似的挥手:“赶紧走赶紧走!”
“跟你说话了吗!”张胜从牙缝中往外挤字,那是对着赵舟的,当他看向于正秋的时候,又变得温顺如绵羊了:“一切小心,咱们上海见。”
拾陆 战上海
上海作为远东地区的大都会,在国军的战略计划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希望能以上海为据点进行持久战,以赢得与欧美势力谈判时间的国民党,不遗余力的在上海地区部署重兵。蒋介石特别委任中央军嫡系汤恩伯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率8个军25师约20万兵力镇守上海。
二十七军随第9兵团于5月14日进入苏州河以南待命,随时策应浦东作战。经过几天的推进,二十七军控制了南起徐家汇,北到苏州河以南地区,敌人的防线逐步被突破,下一步就是市区巷战了。5 月25 日清晨,第二十七军的三个师先后进入苏州河南岸各桥头阵地。
二五一团的作战会议上,赵舟正站在上海市区图前进行最后的部署:“同志们,现在敌人在上海的防御只剩下苏州河沿线了,根据师部的最新命令,本次作战我团的主要职责是掩护支援主攻外白渡桥的二五零团——”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于正秋,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在听到那个番号的瞬间小小的跳动了一下。
“一营守在A点、二营在B点,侧面打击对岸的敌人据点,三营在C点D点之间策应,注意保持与二五零团的距离,一旦二五零团突破受阻,一营向C点移动,二营D点移动,集中火力做好掩护。”
“是!”下面的回答整齐而有力。
走出临时指挥部,于正秋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出神。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阴沉的乌云遮住了仅有的几点星光,四下一片昏暗。再过几个小时,进攻上海市区的战役就要打响,从早先接到的命令来看,这无疑是一场艰难的战斗。禁止使用炮火轰击,最大限度的保证上海市区的完整,这意味着只能以轻型武器对抗敌人的大炮机枪。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役,连桥对岸的敌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
赵舟最后一个从指挥部走出来,伸手碰了碰还在发呆的于正秋:“怎么,在担心张胜那小子?”
于正秋一愣,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也能看出来?”
赵舟呵呵一笑:“都写你脸上了。”
于正秋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闪烁的几点灯火:“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赵舟随着于正秋的目光望过去,那正是上海市区的方向。自从接到中央命令的那一刻,赵舟就一直没安生过。苏州河一带的地形对进攻方非常不利,北岸到处是高大的楼房,几乎是天生的防守堡垒,不准开炮,不准使用重火力机枪,这无疑是为原本就不轻松的战局又加上了一道锁链。眼看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就这一步
的代价,他不愿细想,也不敢细想。
天边最后一丝星光消散的时候,战斗打响了。双方都像困在牢笼已久的猛兽,一开始就展开了绝望而残酷的厮杀。没有想法,没有希望,甚至没有了感觉,有的只是端起枪向前冲的本能,直到子弹射穿了身体,停止了心跳。曾经跋涉过的千山万水,一路披荆斩棘的艰辛,在这时候都化成了为沸腾的血液,多少人倒下了,多少枪打折了,多少活着的人又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了。
你懂战争吗?我懂。
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牺牲。
你害怕吗?我不怕。
为什么?为了全新的中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没有人能够阻止它的发生。战争是部巨大的推进器,所到之处田野尽成焦土,城池皆为废墟。苏州河的地形对南面的我军非常不利,敌人凭借北岸的高大楼房和仓库,布下严密的火力网,封锁了整个河面与河南的马路,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于正秋的脸被硝烟熏成了土黄色,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几乎让他听不清通信员的报告,他只能从赵舟的表情上搜寻到关于战局的一丝线索。
“小于,刚才战地通讯员带来了前方消息。”赵舟的神色凝重而沉郁,不详的预感如同乌云压境,让人喘不过气,“二五零团受到敌人重火力狙击,目前伤亡已经超过半数,张胜负了重伤,已经送往战地医院了……”
这个消息像一柄大锤,砸的于正秋胸口一窒,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喉咙里一阵腥甜涌上来,咳的人天昏地暗,他几乎难以完整的说出一句话:“他……怎么……”
赵舟连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于正秋,安慰道:“战地医院条件比前线好,只要及时治疗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你要放宽心,那小子命大的很,不会就这么完蛋的。”
于正秋脸色煞白,勉强借赵舟的力站稳了身子。本以为做了准备就能够坦然面对,但当噩耗突如其来,他还是轻易的就被击倒了。
“我没事,现在上面怎么说?”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并强迫自己不去想关于张胜的任何消息,他不应该在这时候倒下,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团队的期望。
赵舟叹了口气:“伤亡太重,几个阵地都没拿下来。上头恐怕是要重新考虑作战方案了,现阶段能做的就是守住北岸的阵地,等待命令。”
于正秋点点头,他现在心乱如麻,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老赵,我去前方看看情况。”
赵舟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嘱咐了一句:“小心着点。”《
br》 于正秋快步在战壕与工事之间,漫无目的。一张张黝黑的脸从他眼前掠过,流露着不同程度的悲伤、挫败、失望还有愤怒。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他们尽了那么大努力,付出了那么多牺牲,却依旧止步不前。他想起了张胜,张胜那么坚定,仿佛永远可以依靠,可他却倒下了。那个朝他扣动扳机的人,是否也和他们一样坚定,相信战争过后,一个全新的国家将在这废墟之上,破茧成蝶。
于正秋回到指挥部的时候,发现团部的几个参谋长和三个营长全都聚集在了赵舟身边,正满腔怒火的争辩。
“我代表一营的全体战士,要求解除禁令!”
“敌人占据了高点,本来就不容易冲锋,这边又不让我们用大炮机枪,这仗还怎么打!难道要战士用身体去挡敌人的子弹吗!”
“部队已经付出了伤亡代价,不能再让同志们作不必要的牺牲!”
“是同志的生命、鲜血重要,还是官僚资产阶级的楼房重要?!”
赵舟被团团围在中间,苦口婆心的多番劝说毫无结果,这时看于正秋进来了,仿佛见到了救星:“小于,你可回来了,快给大家说说吧!“
十几道目光唰的投向了于正秋,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口。于正秋深深吸了口气,道:“同志们,我明白你们的感受。战士们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现在已经到了解放全国的最后时刻,我们将会是新中国的主人,这些资产阶级的楼房再过不久就将是无产阶级和全国人民的财产,我们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保全。“
看着大家渐渐安静下来,赵舟又连忙补充:“大家请放心,中央时刻关注前方的战局,一定会采取措施解决现阶段的难题。我们应该相信中央的决定。“
当晚,第二十七军召开了军党委紧急会议。军长聂凤智布宣布了最新作战安排,即保存实力避免牺牲,改为白天继续正面佯攻,以牵制敌人主力,天黑后一部分主力调离市区,由西郊一带涉河而过,沿河北岸由西向东进攻市区。与此同时,陈毅总司令也已经敢到上海,由上海地下党牵线,与各阵地上的国民党守军展开了谈判。
黎明前的黑暗即将过去,在付出3万余伤亡的代价之后,上海这座远东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