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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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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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晚楼见了他的神色,柔声道:“裴青只喝了一点酒就醉倒了,酒量真是浅,已经睡了三天了。”
  裴青却想不起来有喝酒这档子事了,又听说自己睡了这么久,轻轻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孟晚楼又道:“裴青第一次来益州,我这个做东道的竟然没有带你好好看过西川风物,今日就与裴青到城中逛一逛如何?”
  裴青自江陵而来一路昏睡,已错过三峡奇绝风光,听了此话,心思微动。他不知孟晚楼安的什么心思,觉得出去瞧一瞧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能找到逃生的法门,便点了点头。
  二人换了衣服,孟晚楼引了他慢慢出府,刚出了大门,门外就是一条极为宽阔的街道,酒楼商铺林立,行人如织,俨然就是闹市区。门里门外两重天,裴青回望古柏森森的大宅,心下暗惊,谁能想到官府追拿的前蜀旧臣就大摇大摆地住在这闹市中心,孟晚楼当真不简单,却不知他背后有谁在为他撑腰。
  孟晚楼对门口的小厮道:“我与裴公子到街上逛一逛,你不必跟随了。”与裴青二人一路走远了。
  益州自古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前蜀国主因之以成帝业。
  想当初天下大乱,数国纷争,四方乱离,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就只有这里是天下间最隐秘最安全的一座江山。那时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益州集天下富贵于一处,蜀人锦衣玉貌,珠履绣袜,车水马龙,碾尘欲香,美日“锦城”,可谓名副其实。
  裴青见来往行人衣物鲜亮,货物贵重,繁华程度不逊于淦京。又见锦江两岸波光潋滟,繁花似锦,色彩斑斓,层城华屋,道边修竹,流水潺潺,不由轻叹一声:“锦江□逐人来。”
  孟晚楼听他赞叹,也极是欢喜,道:“裴青如若秋天来看,芙蓉花开,沿城四十里远近,叠锦堆霞,望之皆为锦绣。”见裴青听了他的话,眼中一亮,眸中闪动如同名贵的蜀锦绸缎一样的光华,柔滑似水,瞬间连这锦江□都为之暗淡。
  孟晚楼情不自禁牵了他的手,裴青怔忡,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便也由着他牵了。孟晚楼道:“裴青想去哪里?”裴青想了想道:“有人对我说过,要想了解一地风貌,最好的地方就是茶楼酒肆、青楼楚馆。”孟晚楼哑然失笑:“裴青这样的酒量酒肆就不必去了,青楼嘛……”他顿了顿,见裴青脸上微红,笑道:“日后再去,必能让裴青领略蜀地艳色,入骨风流,现下就去茶楼坐一坐吧。”
  捡了最热闹的茶楼,二人在楼上雅间落座,点了上好的青城雪芽,楼中丝竹正酣。
  奏得是一曲《三峡流泉》,前代琴师王骞的作品,听闻正是名动天下的才子谢玄的最爱。谢玄曾有诗形容:
  此曲弹未半,高堂如空山。
  石林何飕飗,忽在窗户间。
  绕指弄呜咽,青丝激潺湲。
  演漾怨楚云,虚徐韵秋烟。
  疑兼阳台雨,似杂巫山猿。
  幽引鬼神听,净令耳目便。
  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
  谁裁青桐枝,縆以朱丝弦。
  能含古人曲,递与今人传。
  知音难再逢,惜君方老年。
  曲终月已落,惆怅东斋眠。
  裴青道:“忆昔王骞为此曲,能令谢玄听不足。巴人缓疏节,楚客弄繁丝,同一首曲,意境风格竟然完全不同。”
  孟晚楼心中一动,问道:“那日在江陵城中,你是如何识破那琴师的?”
  裴青笑道:“他自称来自益州,用的却是吴会之地的指法,吴声清婉,蜀声燥急,一听便知。他登台时,想必是下人拿错了琴,他见了心惊,故意将弦调高了两三度,演奏时又以内力震断琴弦,好让人将琴调换下去。种种手段,无非是心中有鬼罢了。”
  孟晚楼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假扮韩清商?”
  裴青看着他,满眼笑意:“韩清商双琐指法,已是天下无双,尤爱吟猱绰注,运用自如,婉转动荡,功力只怕不输于当年的王骞。你故意学他,却真成了繁□声。何况我见过他真人,就是看上去一样的相貌,也与你完全不同。”
  孟晚楼听他取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只奇道:“哪里不同?”
  裴青略为思索,道:“此人眼神甚为冷清,本性孤高,一曲《梅花三弄》已知他心如止水,无意世间纷争。你琴技也是极高,几次三番以琴声助我,一片救人之心,情意拳拳,却是未脱烟火之气。那日在宫中相见,你虽然故意不理我,我却瞧见你眼中带笑……你与他自然不会是同一个人。”
  孟晚楼心中大喜,眉眼弯弯,只看着裴青。
  裴青被他目光灼到,面皮泛红,只得转头去看楼中的琴台。
  孟晚楼看了一眼琴台笑道:“裴青可知我最爱又最擅长的乐器是什么?”
  裴青一愣:“什么?”
  孟晚楼往台上一指,道:“便是那个。”
  一个艳丽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走上台来。
  裴青不知他什么意思,见他色眯眯地看着那女子,只是哼一声:“琵琶弦中苦调多。”
  孟晚楼心里却想,若是有你在我怀里抱着,怎么会弹出苦调?不知是多么迤逦香艳的一曲。
  裴青不知他的龌龊心思,见那琵琶女行礼,起手调弦。楼中女子十指纤纤,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弹者用心,听者生情,座间竟然偶有叹气声。听那女子唱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换!
  裴青不解,问孟晚楼:“这是何曲?”
  孟晚楼道:“前蜀花蕊夫人作《洞仙歌》,蜀帝时命淑睿皇后谱曲弹奏,便有此曲。”
  淑睿皇后便是嫁入蜀国的细柳公主,花蕊夫人却是蜀帝的宠妃。想白细柳以公主之身,皇后之尊,却要为皇帝的宠妃奏曲取乐,其在蜀国的处境可想而知。听闻后主宠爱花蕊夫人,日日宴饮玩乐,绮罗成阵,箫鼓画船,荒废朝政,终至亡国,蜀人感叹由此而来。
  那女子一曲终了,又换一曲,越加哽咽凄婉,冷涩幽恨,竟有人随之呜咽起来。
  见裴青以眼神询问,孟晚楼忙说:“《明君怨》,传闻淑睿皇后因不得蜀帝恩宠而作此曲。”
  裴青皱眉,听了一会,起身说:“我们走吧。”
  孟晚楼苦笑,这倒真是应了“琵琶弦中苦调多”了。
  裴青出了茶楼,见路边有一家锦绣堂,便径直走了进去。店中绸缎锦绣堆得满满,堂中屋梁上垂着成百条蜀锦蜀绣,帷幕重重,煞是好看。
  店小二见裴青在那帷幕前停了好长时间,忍不住开口道:“公子,那边的布匹是不卖的,您要买什么可以到这边来挑。”
  裴青奇道:“不卖为什么挂在这里?”
  店小二打量了裴青几眼说:“公子您是外地人吧。那是样品,都是本店最好的绸缎,全锦城也没有这么全的样子了。本来也是挂着让人挑的,只是自有了博买务之后,这样质量的缎子都不可以私卖了,本店挂在那也不过是做个广告。您要买什么还是过来这边挑吧。”
  裴青踱步过去,看了看柜台上一卷一卷的布匹,明显没有那边挂着的精致,因问道:“什么是博买务?”
  店小二笑道:“公子难道没听说过博买务?今上收了西川,专在此设了官署,常赋外更为‘博买务’,禁民私市物帛。蜀中所产绸缎布帛、茶叶漆器等,俱都垄断收购,不准私卖。”
  裴青问:“有钱也买不到吗?”
  店小二笑道:“实话说吧,小公子,有关系有门路的可以,普通人任你手中银子再多,也是不能卖的。若是卖出去了,我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裴青转头看身后的孟晚楼:“你也不能买吗?”
  孟晚楼笑着摇摇头,又俯身在裴青耳边细语道:“府中到处都是,何必到外面来买?”
  裴青翻翻白眼,倒是忘了他是个手眼能通天的。
  问了问其他的绸缎布帛的价格,却是比江南还要贵些,竟和淦京不相上下。裴青随便想想也就明白了,所谓博买务,不过以理财之名行聚敛之实。烈帝平蜀后以各种名目搜刮掠夺,此间财物源源不断地运入淦京,竟然使这盛产锦绣绸缎的地方绸缎布帛却成了紧俏之物,奇货可居,自然价格比其他地方更高。
  二人出来绸缎坊,孟晚楼牵着裴青的手,慢慢说:“蜀民所交两税,以布帛折算。平民耕作不能维持生计,多经营纺织、采茶等副业。博买务官员,却比商人的敲诈更加苛刻。很多人回到故乡丧失了家业田产,耕作以外的生路,如今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烈帝以私意敲剥蜀地百姓,以天下奉一人,民脂民膏供奉淦京一地日日繁华,夜夜笙歌。”
  裴青默然不语。孟晚楼的意思他是明白的,烈帝当天下之任而害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说来说去还是那四个字:造反有理。
  走着走着远离了街市,只见锦江两岸阡陌纵横,庄稼连片,村居民舍星罗棋布。正是谷雨过后,田间多是劳作的农民。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清。脚下的土地还有薄薄的泥泞,却使人感到说不出的生机。江边杨柳依依,摇曳多情,群鸟在柳丝间嬉戏,和风阵阵,杨花落尽子规啼。
  孟晚楼见裴青心情大好,道:“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拉了裴青走进一处小村庄。那庄中入口处大路边有一个铁匠铺,一人裸着上身,衣服掖在腰间,正轮着铁锤丁当丁当砸个不停。
  孟晚楼远远便大声笑道:“东山远游归来了吗,怎么也不派人去通知我一声?”
  那人也不搭话,只是深吸一口气,上身肌肉纠结,狠狠砸在铁锹上,火星四溅,一口气砸了七八下才停下来,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露出一张麦色脸庞,没好气地说道:“你还不是不请自来了吗?”转头对旁边拉风箱的小子说:“铁头,歇一会吧。”
  孟晚楼拉裴青在铺子外面的小桌边坐下,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茶壶,几个豁了边的瓷碗。孟晚楼倒了一碗茶给裴青,裴青接了喝了一口,觉得难以下咽,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孟晚楼又倒了一碗,给走过来的青年人。那人接了一仰头,喉结抖动,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空,放下碗,坐到桌边,这才看见裴青。
  孟晚楼忙道:“东山,这是裴青,刚从淦京来益州。裴青,这位是谢石谢东山,建康人士。”
  两人互相行礼,裴青见他身材矫健,容貌可算清秀,只是双鬓间夹杂缕缕银丝,竟是少年白头。他不知孟晚楼怎会结识这样的人,也不知孟晚楼带他来见此人有何用意,当下也不多做言语。
  孟晚楼问:“听说你去了白月族的地盘,还是没有找到人吗?”
  谢石点点头,开口道:“前段时间听他们族人说那里有个汉族女子,在山里已经住了好多年了,靠养蚕织布和他们换些粮食过活。我去瞧了,虽然不是她,却是宫中的旧人,就一并带回来了。”他声音略为低沉,比他的外貌更为成熟,透着无尽的沧桑。
  孟晚楼顿了顿,道:“你也找了这些年了,要是还活着,早就找到了。清商馆那边也没半点消息,我劝你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谢石就摇摇头道:“我意已决,晚楼不必劝我。”
  孟晚楼叹口气说:“我从淦京来,听说你伯父不大好,皇帝正囚着他,你就不担心吗?”
  谢石眼中并无波澜,只淡淡说道:“自他们执意将姐姐送入蜀中,我就和建康谢家再无半点关系了。”
  裴青听了心惊,此人竟是出身于建康城乌衣巷的百年世族谢家吗?怎的会沦落到在这里打铁为生?
  孟晚楼眼珠转了转,对裴青说:“裴青不是一直嚷着要看锦江□吗?那边的景色极好,不如过去看看。”
  裴青无语。知道是要自己离开,也乐得清闲,起身出去,他心里立刻想着该怎么个逃跑法。
  谢石看了看裴青的背影,将手指搭在孟晚楼的手腕上把脉。
  孟晚楼好笑道:“我是要你看他。”
  谢石只低头沉思,道:“我知道,他中毒已深,没得治了。你这几日连输真气护他心脉,损伤不小,倒是该好好治一治。”
  孟晚楼皱眉道:“你知道是什么毒吗,能否解的?”
  谢石抬头看他:“我没法子,解毒你应该去找蜀中唐门。”
  孟晚楼叹口气,眉眼间的神气仿佛下了一个大决定。
  谢石奇道:“他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他?”他是知道孟氏和唐门之间的恩怨已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了,孟晚楼肯拉下面子去求人当真是少见,还是为了别的人。
  孟晚楼说了裴青的身世,谢石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招惹这样的人。吴掌门知道了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孟晚楼苦笑:“师傅虽然知道他在我手里,却不知道他中毒的事。只是,我实在是喜欢他,师傅也罢,唐门也罢,都是顾不得了。”
  他性好男色,帮中上下都是明白的,因着掌门宠爱,也没人说什么闲话。打小不管瞧上了谁,没有要不到手的,他自个又丰神俊朗,别人就是开始不愿意,最后也大多是抵不住他风度手段,无不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地跟着他。他却不是一个长性的,欠了多少风月债,也不以为意,倒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了。
  他最初见裴青只觉他相貌脾气极称心意,不过为着他生的比旁人好些。他在江上对裴青说中毒之事只是为了唬他能听命与自己。裴青相信哥哥裴煦,却不听他的话,令他十分着恼。现下裴青毒发,更该趁机要挟才对,只是他和裴青相处日久,了解更深,心里却凭空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是以往从没有过的情形,不知为何就舍了功力去救他。
  




第二十四章

  “我实在是喜欢他,师傅也罢,唐门也罢,都是顾不得了。”
  此话一出,孟晚楼和谢石俱是一惊。
  谢石知他自小虽不在吴静修身边长大,却敬他若神明,吴静修所说的所吩咐的,从没有违背过的,现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让人吃惊。
  孟晚楼此话脱口而出,却是未及细想,心跳不已,反问自己,我对他竟是这样的感情吗?
  
  裴青见江岸边柳树成行,稚嫩可爱,极是开心。那江上有好些打鱼的人,看见了他也是十分惊讶,纷纷询问那是谁家的俊哥儿。
  裴青听远处江上有人唱到:“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游於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歌声洪亮,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唱三叹,肝肠寸断。
  裴青心下湫然,双眉紧锁,他竟不知蜀地百姓生活如此困苦,求一妻亦不可得吗?
  那江上小舟瞬间就滑至裴青面前,一个渔民打扮的大汉朝他朗声道:“柳映江潭底有情,就中频遣客心惊,剧怜春雨镜湖后,一亩清波半亩阴。”
  裴青心中狂喜,见那船中钻出一个少年人来,终于忍不住叫道:“逝川,曹将军,你们来啦。”
  
  孟晚楼和谢石在那铁匠铺中,刚听到那曲《雉朝飞》,面上已是双双变色,二人跃至江边,见小舟离岸已有十几丈远,裴青在一个渔夫打扮的人身后正要进入船舱。
  孟晚楼怒极反笑,道:“裴青要走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说话间足尖点地已掠了出去。那小舟远去已有二三十丈远,他连着三日为裴青运功化毒真气已有不足,谢石在岸边看得暗叫不好,连连抓起地上的土块扔向水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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