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乐一拳挥来，苏允未躲，嘴角渗出鲜血，逻乐吼道：“苏允，他是我大哥！我要为他报仇，即便是灭国也好！你呢？你极力维护亓珃，你扪心自问，到底因为什么！阿青是你心爱的女子，你却在她死后爱上害死他的男人！”
四目相对，苏允未避开，沉沉声音回答道：“阿乐，我不爱他，他是我的王。”
282 遗诏
黎明。南关城。
“君上真的回来了？”
易容山，郑放，蒙冲等得到消息赶往寝殿，众人都是一脸惊喜。能从逻忻手中平安回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寝殿宫门关阖，柳严霜与余风比他们来得更早，守在门口，满面悲痛。
“怎么了？”易容山心下一沉，“出了什么事么？”
柳严霜将手中谕旨双手捧起，递给易容山，“君上有旨：立十三王爷长子为储君。”
“这……”易容山大惊，“柳统领，君上到底怎么了？”
柳严霜哽咽道：“君上回来便写下这道旨意，而后……便晕厥过去。冯太医正在为君上诊脉。”
“是曼陀罗花毒，此毒甚剧，食入顷刻便会血液发黑而死！”
冯乙脸色惨白说道，“若非君上体质特殊，只怕此刻已经……”
苏允站在他的身侧，问道：“当真无法可解？”
冯乙闭目摇了摇头：“无法可解。唯一的可能，”他看了苏允一眼，“东临清凉山天白老人有生骨造灵之术，若能得他医治，或尚有一线希望。”
苏允点头：“这世上也只有我师傅可以救君上了。”
冯乙又摇了摇头：“曼陀罗毒发极快，东临山千里之遥，只怕……赶不及了。”
苏允断然道：“即刻启程，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苏大人……”
苏允俯身抱起榻上人，点一点头道：“冯太医，若一月之后我不回来，便按君上遗诏，恭迎新君登基。”
283 东途
马车行驶飞快，因此颠簸。
亓珃浑浑噩噩，也知是在路上。身旁有怀抱温暖如昔，紧紧相拥。
他知道他在这里，为他奔波。
忽然觉得很幸福。想起最初的最初，一路走来，终于有个尽头。若时光不能停留，那么他希望死在这一刻。
丢了心，失了魂，才换他一次拥抱。
焚了身，断了魄，才看他半点真心。
若开口问时，又是百般推搪。
这辈子，能在一起的时光，只会是他命悬一线，垂死之日。
“苏允。”
轻轻的唤，他俯身来。
“醒了？”
男子英俊的眉目如梦中的影像，熟悉的轮廓是印在心底深处，即便眼前模糊一片也历历在目。
亓珃笑了笑，将他抵在自己心口的手轻轻握住。
“来不及的。”他移开他的手，一股冷意瞬间侵入心脏，“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你的内力不足以支撑到东临。这样下去，你也会没命。”
苏允垂眼：“只要到东临，师傅会帮你解毒。”
亓珃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要到东临，我只要你一句话。”
苏允默然，偏转眸光。
亓珃早知是这答案，并不失望。
他是了解他的，这残忍的爱人。
他什么都可以给，包括生命。只有这句话给不了。
这男子说过，这一辈子，他不可能爱他。
即便情不自禁，即便温柔相拥。他的理智将他的感情割离，他有数不清的理由为自己辩护。
苏允，你是最残忍的人，也是最温柔的人。
你是如此吝啬，却又如此慷慨。
生命在所不惜，却永不肯亲口承认那三个字。
事到如今，你折磨的是你自己。
你的挣扎痛苦，都让我心痛无比。
亓珃勉力坐直身子，挡开苏允欲扶的手。
他虚弱的笑了笑，温柔看着面前的男子。
“回去吧，苏大人。我死后，亓琮即位，他比我仁善，会是一代明君。好好辅佐新的王，这是寡人的命令，苏允，接旨吧。”
苏允默然不语。
车内静了片刻。颠簸骤停，车外传来人声：“苏大人，玉泉谷到了。”
苏允抬眸看了亓珃一眼，神色安宁：“你会没事的。”
284 残忍
玉泉谷离东临山百里，自此入山，尚需三日行程。
苏允的内力不足以压制毒性这么久，即便可以做到，师傅天白老人仙踪缥缈，也未必上了山便能找到。
苏允将亓珃扶下马车，指着一处白雾迷茫之所。
“谷中玉泉能治百病，或许可以延缓曼陀罗花的毒性。我已派人上山寻找师傅，我送你入谷等他，可好？”
亓珃眺望远处山谷，浓林叠翠，仙雾缥缈，好一处人间仙境。不由微微扬了唇，叹道：“没想到，能死在这样的地方。真好。”
苏允握住他的手忽而一紧：“君上，曼陀罗花虽毒，只要我师傅在，未必不能解。”
亓珃笑了笑，也不去与他争辩，扶着他的手：“走吧。”
林间小径尽头，一座茅屋竹舍，潺潺浅溪自门前绕过，屋后一树碧桃，映日芳华，落英缤纷。
亓珃在花下失神，半晌方笑道：“这里好美，我……”忽而心口一冷，按住心口俯身呕出一口黑血。
苏允吃了一惊，将人打横抱起，急道：“不要再说话了，我带你去玉泉。”
三面环山，一条曲径通幽。玉泉终年常温，水汽氤氲。常有山中灵兽在此饮水，非东临之人不知其所。
苏允抱着亓珃走入泉中，将他扶靠在山壁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身后，伸出双掌抵在他的背心。
一股热流瞬间蔓延全身，带来融融暖意，亓珃神志一清。
想要移开，却发现身体动不了，是被故意制住穴道。亓珃心中有些明白，微弱的声音开口问道：“苏允，你想要干什么？”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凝神输功片刻，抽回手掌。他转到他的身前，亦默然无语，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苏允取出佩剑，在自己腕上割开一道口子，而后抬起亓珃手腕，在相同处划开。他托住他的腰，两人面对面浸入泉水之中。他的手腕被他的抵住，两人四手相抵，伤口对着伤口，有无名的气流鼓动，他能听见血液流转的声音。温热的流质源源不断的从左手注入他的伤口，推动被毒液侵蚀的经脉，将坏死的血液自右手腕处推出。
亓珃阖了阖眼，泪水滑下面颊。
他所料不差，玉泉的泉水并不能解毒，但能保护运功者的心脉，令割脉换血之法得以顺利进行。
天白老人不知何时能寻到，他愿代他承受，毒发的痛苦与危险，在所不惜。
可是苏允，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给的，我无法承受。
苏允，你还是这般残忍，残忍得如此温柔。
285 爱
苏允浑身一震，遽然睁开双目。
亓珃的笑容安适而美好，带着温泉的湿润，月华的光泽，动人心魄。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微笑，微笑着凝望他。
“不！”苏允低吼了一声。
他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一线黑血自亓珃唇角豁然划下，亓珃推动体内残余的内力，加速静止的血脉，被勉强压下的剧毒在一瞬迸发。
“不要！”苏允迅速松开他的手，双手掌心抵住他的心脏，将一道内力强行注入。
亓珃微笑着摇了摇头，更多的黑血自他口中喷洒而出。
来不及了！苏允明白。他是故意加快毒发的速度，再强的内力都无法阻止他的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毒侵心脉，瞬间毒发而亡！
“亓珃！”苏允嘶声，按住他的心口，惊恐万分，“停下来，听到没有！停下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亓珃摇了摇头，张口却已发不出声音，他的身向前倾倒，苏允拥住了他，他沾血的唇轻轻印在他的唇角，双目渐渐合起，眼中仍有不舍。
“不！不！”苏允摇着怀中这孱弱的躯体，几近疯狂，“亓珃！亓珃！看着我，看着我！你已让我尝过一次痛不欲生的滋味，那是青儿死的时候，难道你还要让我尝第二次么！”
亓珃暗淡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体内逆流骤止。苏允毫不迟疑，趁着他失神的一瞬握住他的双手，催动内力，将毒液逼离他的心脉。
亓珃挣了一下。
“不！”苏允捉住他的双唇，深深吻落。
“我爱你，亓珃，我爱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你明知道，我受不了。”
亓珃失神的看着面前的男子，脑中一片混沌。
他说了什么？
那是根本不会从他口中听到的话吧？
这又是一个梦了，一个希望永不会醒来的梦。
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反抗，任由清净的血液洗涤了五脏百骸，泪水却早已浸润面颊。
“苏允……”轻轻的唤。
“我在这里。”他又一次这样回答。
相拥的身体从未如此紧密相连。
“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
吻落，轻痕。
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更紧的拥住，仿佛早已成为一体。
286 想念
“苏允。”
“嗯？”
“我梦到你了。”
“我就在你的身边。”
“可我还是那么想念你。”
苏允笑了，在少年的唇上温柔一吻。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亓珃怔怔的问，虽然已看了很多次，但他这样温柔的笑颜，仍旧会让他失神良久。
苏允笑着垂首，别过眼不去看他，显出几分尴尬。
“什么秘密？”亓珃好奇心起，忍不住追问，“关于我的？”
苏允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却默了半晌，亓珃蹭蹭他的下巴，催促：“说嘛，快说嘛。”
苏允仍有些难以启齿。
“还记得我第一次吻你么？”
亓珃点头：“当然记得。那是在苏府正堂，我逼你……”
苏允摇了摇头，下巴抵住亓珃的肩窝，声音沉在他的发丝里。
“其实，那不是第一次。早在我抱你回书房的时候，你在昏迷中唤我的名字，让我吻你，那个时候我便……”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低了下去。
“我想，我也许爱你，很久了。”
亓珃怔住，很久没有回神。
不敢相信这是苏允会说的话。
这样的表白，这样的话语。
他的爱一向深沉含蓄，怎会，怎会将这些本该烂在心里的话如此直白的说出了口？
“苏允……”
亓珃哽咽，紧紧抱住他的人。
不要，不要说这样的话。
你让我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你。
再次失去你，我，会变成怎样？
（《篇十一 生死》完）
篇十二 流觞
287 亓珃 – 忘却
珃钦七年，春。
一年前的同一个季节，我走下清凉山。
有时候也会怀疑，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每当看到从泸城传来的书信，便也会欣慰的微笑。
毕竟，他还活着。
这，还不够么？
那年春天，玉泉谷。
曼陀罗的剧毒在苏允身上肆虐。他的功力深厚，伪装得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
深夜里，他悄然起身出门后才猛烈咳嗽，我用被褥蒙住嘴巴，哭红眼睛。
然而那不长的岁月，却是我记忆里，与他最甜蜜的时光。
山谷郁葱，鸟鸣清幽。
躺在山坡上看向天穹，头顶的浮云，总是让人想起天长地久的话。
苏允说：“亓珃，我爱你。”
这三个字，我本以为一生都听不到。
可如今字字在耳，却依旧心中充满悲伤。
他是说着这样深情的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白老人回到清凉山时，苏允已陷入昏迷垂危。若他不冒险为我换血，那么以我的体质根本等不到再世华佗。
起死回生之术并不存在，但苏允的师傅确实有回天之能。看着爱徒毒发昏迷，老人心痛不已。即刻令童子将人抬入灵洞，施法救护。
我在洞外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老人出关。
他告诉我，毒已经逼出来了，可是人尚未醒。
我来到苏允床侧，俯身去亲吻他的唇。指尖描画他的眉目，泪水滴落他的掌心。
为什么不肯醒来，苏允？
你忘了你说的话么？
哦，我想起来了，他说过爱我，却从未答应永不分离。
老人说，他的身体被剧毒侵害，但若有求生的意志，便仍有望醒来。
求生的意志？
是。
老人凝重的点头。
他的呼吸逐渐微弱，心跳也在减缓。也许，他并不想自己活下去。
有些事，若无法面对，往往选择死亡来了结一切。
老人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我，慈和温暖。
我的心却在一瞬间跌入冰谷。
苏允，醒一醒！
我摇晃着他的身子，怒吼。
为什么不肯活下去？为什么选择死亡？
爱上我的你，让你自己无法面对了么？
苏允，你回答我！回答我！
苏允一动不动，静静的躺在那里。
他的眉目如此安详，睡去的容颜安心无比。
我呆呆的望着他，这才发现，那段甜蜜的时光里，这个男子的微笑背后隐藏着多少辛酸与愧疚。
这一路走来，没有一刻不是在理智与感情间挣扎。我分明看得清楚，却如何又要逼他至此？
也许我是太粗心了，也太幸福了，竟然丝毫没有体会他微笑背后的辛酸，爱怜之后的痛苦。
老人说，有一个方法也许能唤他回来。
我问，那是什么？
忘了你。
忘了曾经的一切。
那么他便不会再被愧疚与感情撕扯，不会再被折磨的深渊拉入死亡之谷。
我抬起头。
那么，让他忘记我吧。
我说。
孩子，你不后悔？
老人的手指抚去我面上的泪水。
我摇了摇头。
不，我不后悔。
只要，他能活着。
活着，让我独自忍受相思。
用他的告白填补余生。
苏允说，亓珃，我爱你。
我下山的时候才明白，原来，这唯一的一次主动是他临死前的放纵。
他如此温柔，又如此残忍。
让我刚刚得到，就已失去。
忘了我吧，这是你对我的惩罚，是你对忠贞的执着，对人伦的扞卫。
回首，我看天边的云。
还是那么逍遥，那么舒展，让人想要说天长地久的话。
苏允，我爱你。
爱到，心甘情愿让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
我，成全你。
288 苏允 – 苏醒
我醒来时，黄叶飘零，天已秋。
一个小童子在床畔看着我睁眼，亮晶晶的眼睛弯起来，笑了：“师兄，你果然醒了，师傅没说错呢。”
“师傅？”
“是啊，师兄，我是小九，师傅的第九个弟子。”
“小九？”
“嗯。”他点点头，“师兄你失忆了，所以不认识我啦。我带你去见师傅。”
我被带到一个老者面前。老者须发皆白，清癯矍铄，在松下迎风而立，仙风道骨。
老人看着我，笑容慈霭亲切。
“苏允，你醒了。”
苏允？
“对，这是你的名字。”
我开始回想，忽然头痛欲裂。
小九告诉我，我中了剧毒，命虽捡回来，脑中尚有瘀血。是师傅救了我。
我尝试着回想以前的事，但都会被剧烈的头痛制止。
师傅说，不必强求。若能想起便终会想起，若想不起来便随缘吧。
我点了点头。
但夜深人静，总有影像在眼前脑海浮现，一些事，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