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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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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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预知,何至于被周所灭?”

太史令摇头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揣测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我相信,精确的占卜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不知何故,这种技能在现世渐渐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乡野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拥有这样能力的异人。像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苏武道,“东市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太史令一脸错愕,像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长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骗子’?!太卜有疑难,都要向这个‘江湖骗子’请教!他准确地预言过骠骑将军的早逝。他东市那间相肆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少勋臣贵戚在他面前低声下气,重金延请以求一相,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苏武不以为然地道:“他有那么神吗?可那年李少卿他们硬拖我去看相,结果看出来的事,十有八九是错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惊愕了,道:“还有傅神相会看错的事?他说错你什么了?”

苏武不屑地道:“他说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远才有一条小河。他还说,我一世孤独命,不会有妻子。我说我孩子都有三个了,他就狡辩说,就算有也早晚会失去。他还胡说我母亲不幸早逝,见我发怒了,又改口说我虽命带刑克,但天生贵相,贵不可言。这叫什么高人?!”

太史令一时呆在那里,愣了很长时间,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观相断人,从来言无虚发。偏偏在你的事上错误百出,真是怪了。”

苏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绕昏了头,自己言语间泄露了真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从来不信邪的,他什么都套不出来,自然就技穷了。”

太史令摇摇头,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间之事,有假就有真。星占术数、命相卜筮,本就缥缈难循,如果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的效验,何至于自古及今那么多才智之士趋之若鹜?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卫律那种人会被一出无聊的骗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东西,再看看那石镜,铭刻着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传说,这会是巧合吗?”

苏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长,你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那石镜的铭文,那卫律又看不懂古文,怎会知道这镜铭跟商朝有关?”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安国先生学过!”

孔安国?苏武一愣,孔安国是本朝公认古文方面造诣最高的学者,那叛贼居然曾经师从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

苏武道:“卫律他……跟安国先生学过古文?”

太史令叹道:“而且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直到现在,每当安国先生百般譬解都无法使我们理解一些疑难字词时,常顿足叹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卫律在,我说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国先生对学生向来少有称许,可提起卫律,哪怕他现在已成朝廷钦犯,先生依然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

这下,苏武彻底呆住了。

太史令道:“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甘冒奇险偷走一面古镜,会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本以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追查此事了。一来,我和他都学过古文。二来,我知道他对历史的特殊兴趣以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三来,那石镜的妖术,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身为太史令,对天文星象、舆地术数,也略知一二。那石镜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还是阴阳,自问总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实在很想见到卫律,问问他到底从这石镜中发现了什么。唉,可惜,我感兴趣,陛下不准我去;你毫无兴趣,可陛下却偏命你去……”

苏武道:“也许就因为你太感兴趣了,陛下才不准。不是说信则灵吗?陛下担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这样一无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骗得了你们,却骗不了我。”

太史令摇摇头。

“不,我只担心陛下是……”太史令踌躇着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么古史秘辛,也不至于对现实有什么干碍啊。或许、或许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有幸能找到此物,别多耽误,尽快带回来交了复命吧。”

◇◇◇◇

正午,长安城宣平门外。

苏武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高大无比的关中坚城,百感交集。

他真的要去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了吗?就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谬故事?

身后是一支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腰间是崭新的印绶。

中郎将,银印青绶,比二千石。这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

多年来和兄弟间的差距一下子全补上了,可却是因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Zei8。Com电子书下载:。 '

也许他应该立刻回宫,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请罪,为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轻言许诺请罪,老老实实坦白,他做不了这件事……

“大人,出发吧。”一个声音把他从满腹犹疑中惊醒,他转过头去,那是皇帝帮他安排的副使张胜,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也是整个使团中唯一一个和他一样知道真正使命的人。临行前,皇帝郑重地叮嘱他,到了那边,任何事情都要和张胜商量着办。

这是让他唯一稍稍安心的事,或许,有了这个对匈奴事务了如指掌的帮手,此行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前途莫测了吧?

第二章 起死回生

出高阙,过阴山,至光禄塞,这是汉朝深入草原的最后一道关隘。明天,便要正式进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备足食物饮水。虽然走得不算快,但连日跋涉,终也有些劳累,所以众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围灰蒙蒙的,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拼命挣扎,可就像一只身陷蛛网的小虫,身上被缠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蛛丝,怎么挣也挣不脱,反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声来,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是清凉如水的月光。

那个梦……

他皱着眉头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种感觉……他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

见鬼了!怎么可能?

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或许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顶。

还没接触那石镜,就开始被妖法影响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躺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

穿越茫茫大漠,终于来到单于庭。

虽然设想了无数遍,但在真正到达之前,苏武还从未想过,这片土地竟会是这个样子:

一片浓绿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一条巨大的毛茸茸的绿色毡毯,而这绿毯之上,又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纷呈,风一吹,花草便随风缓缓起伏,沙沙作响,美不胜收。

一条极宽的天蓝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仿佛绿毯上点缀着的一条蓝色的缎带,几群牛羊悠闲地散布在河边饮水吃草。

大河的边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余座穹庐,一些牧人在帐篷间穿梭往来,说说笑笑,步履轻松,几个胡妇在自家帐篷边给牛羊挤奶或缝补衣物,还有些孩子在帐篷间跑来跑去,大笑大闹地玩乐戏耍。那种景象看得人心旷神怡,竟能一时忘了世间一切烦恼。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顶帐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华丽壮观。

张胜指着那金帐道:“大人你看,那应该就是单于金帐了。”

苏武看着眼前这片辽阔丰美的草原,喃喃地道:“这些胡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这种好日子不过,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无宁日,这是图个什么呢?”

◇◇◇◇

且鞮侯单于是一个须髯浓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头长发披散着,两侧各编一条辫子垂在耳边,头戴一顶镶红宝石的黄金王冠,身穿一袭深紫色织锦袷袍,腰间黄金犀毗,姿容俨然,不是想象中那种形貌怪异的蛮夷之君。只是现在这位单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国书中那份“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诚惶诚恐,相反,神色中甚为傲慢。对这次汉朝致送的厚礼,只是看了一眼礼单,略略颔首,居然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苏武不由得微有些隐忧。或许就在这段时间,单于已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个恭顺谦卑的晚辈了。

要是这样的话,不论是重启和议,还是寻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镜,只怕都要比预计的困难了。

傍晚,单于按惯例设宴款待汉使。宴席就设在草原上,热热闹闹有两百多人。从服色上看,显然都是匈奴的贵族。

篝火、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点燃来熏赶蚊虫的艾蒿的香味,席间还有各种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但苏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他注意到,单于的态度始终十分冷淡。

且鞮侯单于身穿便装,懒洋洋地坐在一方绘着虎豹熊罴纹样的皮垫上,眼睛盯着场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乳酪盆里的小刀。和他说话,答起来总是有一搭没一搭,那态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苏武向在场的匈奴贵族看去。

谁会是那个盗走石镜的叛国逆贼呢?这两百多名切肉大啖、披发左衽的野蛮人,在他看来样子都差不多,没有哪个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说张胜认识卫律,转头向张胜看去。发现张胜也正在观察与会众人。忽然,张胜的目光停在对面稍远处的一席人。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边一群胡人正围坐着听一人说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当中那人是谁?张胜看出什么了?

但那群人背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这时,坐在上手的单于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自语,但声音却足以让使团众人听到。张胜目光倏地一跳,立刻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转到单于身上。只见单于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对身旁一位管事模样的匈奴人又重复了那句话。

苏武低声道:“他说什么?”

张胜道:“他说:‘我们开年酿酒的酒糵,好像快没了吧?’”

苏武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张胜还没回答,单于瞟了一眼汉朝众人,又说了几句话,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张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道:“他说:‘汉朝的东西,数两样最好:一个是酒,一个是女人。可就这两样,我们不会自造。如今既无公主和亲,又无酒糵相赠,真不知汉朝的诚意在哪里。’”

苏武忍无可忍地道:“太过分了!难道是汉朝要求着他们议和?论美酒,本就该子婿敬献给长辈。谈和亲,当年乌维单于许以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至今未能履约。他们的诚意又在哪里?张副使,你直接对他说!”

张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译,忽然有人冷笑一声,用胡语说了一句话。那话一说出来,正在喧闹的众胡人立时都安静了下来,都向声音所来之处望去。

苏武也循声望去,声音正来自刚才围坐说笑的那群胡人中间,此时众胡人已分了开来,只见一个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头戴一顶鹰形金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只一双手放在光亮处,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宝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玉韘,那双手骨节有力,指形修长,一望便知是那种既能执笔又能握刀的手。

苏武低声问张胜:“他说什么?”

“我说,”不等张胜翻译,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汉语道,“论道理,把女人献出去的国家,就该知趣点。不要在这种事上小气,否则会误大事的。”说这话时,那人手里依然把玩着那把宝石匕首,随着匕首的转动,匕首上的宝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不定。

“什么?”苏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张胜在旁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人,镇静。”

苏武怒视着那张阴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会儿,紧握的双手才慢慢松开,道:“敢问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贵国单于?”

那戴鹰冠的胡人冷笑一声,转向且鞮侯单于,用胡语问了一句什么。

单于点点头,答了一句话。

苏武向张胜望去,却见张胜全身一震,隔了一会儿,才道:“单于说:‘丁零王所说的一切话,都可以代表我。’”

什么?

丁零王?!

卫律?!

那个夜焚柏梁盗镜出逃的叛贼?

那鹰冠胡人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的脸随之进入了光亮处。

苏武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引出这场天大风波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鬓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宽额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双鸷鹰般犀利的眼睛,颧骨很高,下巴结实,唇上蓄着浓密的髭须,左颊有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长长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还使这张脸多了几分强悍和坚忍的味道。

苏武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张胜,张胜微一点头,低声道:“是他。”

苏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想象里,一个鼠窃狗盗、卖国求荣的叛贼,总该是一脸的卑怯阴郁。而眼前这人,面对故国来使,眼里不但没有丝毫降将的心虚畏缩,相反充满了敌意和挑衅。

苏武心里一紧,隐隐感到眼前这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原来是卫骑郎,”苏武强压住内心的厌恶,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岂敢,钦使大人同喜。”卫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抬了抬眼皮,斜睨了苏武一眼,用一种极其刻薄的声音道,“听说大人原来是在上林苑养马的吧?如今奉钦命,持节旄,出使异域,真是风光无限哪。”

苏武淡淡一笑,道:“武虽不才,尚知忠义。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辈,素食朝廷俸禄,而一旦背叛,对故国的攻击竟比敌人还不遗余力,也不知所图者何,算是做给自己的新主子看吗?”

“恰恰相反,”卫律居然毫不动气,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场,给故主提个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贻笑异域。”

苏武一愣,不明所以。

卫律走到单于面前,拿起那份礼单,念道:“‘锦绣缯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谷米八百斛。’钦使大人,你不觉得,这点东西拿出来,有损陛下的颜面吗?”

苏武怒道:“丁零王,请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律道:“足下现在官居中郎将是吧?”

苏武道:“怎么了?”

卫律点点头,道:“嗯,没怎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与汉约为昆弟之国,你们皇帝拿区区八百斛谷米就想打发他的兄弟?他的兄弟连一个使节都不如?”

苏武一时竟被他的狡辩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旁边的张胜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单于自己说过,‘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错辈分了。”

砰的一声,且鞮侯单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来一拂袖向穹庐走去。

苏武一愕,这才明白,原来他也是懂汉话的。此前他与使团众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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