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命-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宽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为了他们,他无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去闯荡冒险,以求封妻荫子的荣耀。

他叹息了一声。

也许他注定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没有谁会知道,在这个沉默寡言、奉职谨慎的循吏的内心深处,曾经期望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谁知道呢?

也许那些在他眼里胸无大志的庸常众人,也曾和自己一样,有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愿望和想法,只是耽于各种因缘际会没能实现。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叹呢?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自伤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国。靠着家世门荫带来的机会,不需要从底层苦苦奋斗,一上来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现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许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禄,所做的不过就是每天检查一遍园中的鞍马鹰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围猎时用的弓矢缴缯。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为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运郁郁寡欢了,可这几年来,内心深处时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被他遗忘了——一些极其重大的事。有时当他看着那些猎鹰在天上翱翔,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但真要抓住这感觉细想,又不知是从何而来。就好像看着远方时,眼角瞥到一件庞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细看,那物却又消失了。

这使他总隐隐担心因为自己的遗忘而导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一再自问,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完成呢?以他的现状,最好的前景不过就是进六厩,可六厩有那么好吗?每当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骏马,他只觉得那汗血都是人血。当年李广利西征,用兵十多万,生还者不足两万,加上国内无数因为此役千里转输、横死沟渠者,御厩那些大宛良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负着几百条人命?

他从来就没有盼望进“天子六厩”。这唯一的升迁之阶,他都无意攀登,未来对于他早已毫无悬念,那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那莫名的焦虑,也许只是父亲过于严厉给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为那个相士?

“……伏犀贯顶,日月角起,天!这、这样的贵相,万中无一……”相士望着他的脸,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说道。

“万中无一?”他懒懒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人群,道,“这里是长安!就外头这些人,富贵过我者,少说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摇摇头:“公子,你现在的命运,并不真正属于你。你的左右手掌纹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运之路。你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已经懒得搭理这个拙劣的骗子了,调头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赶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听听又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好听的?”他不屑地道,“这种江湖术士,见谁都奉承天生异相,然后再以灾厄相吓,说来说去,无非叫你请他禳灾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个,不过,那相士相命真的很灵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灵验,第一个使用的就是帝王。找个相士为宰辅,国中还会有什么乱臣贼子?”

李少卿道:“话不是这么说。干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的天机太多是会遭天谴的。子卿,你别太固执,那么多人信,难道都是在受骗上当?”

他道:“那他刚才说我万人之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从未央厩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吗……”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对他肯定的评价,却来自一个江湖术士。

难道他的人生竟失败到要靠一个骗子的谎言来支撑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却不了解他的心——他从来没羡慕过上官的好运。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为马养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见到在他自己卧病期间未央厩的马养瘦了,大发雷霆,上官一句“闻陛下圣体欠安,臣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讫而泪下,得以转祸为福。

这种话,他是说不来的。

当然,这样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什么资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手段。

何况,位列九卿,富贵已极,如果说这都非他所望,他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他之不屑,在别人眼里只怕都是可笑的矫情吧。

“大人,”一名从吏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来人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跟在从吏后面的宫中内侍。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道。按例这个月还不是田猎的时候。

“苏大人,陛下要见你。”那内侍面无表情地道。

很久以后,栘园厩的总监苏武才知道,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运之轮,才开始缓缓转动,并将把他拖进一个极其庞大的、离奇到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

昆明池,灵波殿。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鲸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

美连娟以修嫮兮,

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

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

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阳……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什么?!

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战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为了奖励他马养得好?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惧。”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一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绝不会为难你……”

苏武惊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古怪?

一件东西被皇帝轻轻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汉使旌节!

皇帝要他做使节?

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说出了那个词,“匈奴?”

“正是。”皇帝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这个栘园厩监无缘无故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禄,换他一条命!

从元封年间的路充国以来,几乎每任汉使都是有去无归,被扣为人质。

那边态度强硬,坚持只承认俸禄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的汉使资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谁还愿意将自己尊贵的性命扔到那种蛮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惯例。这几年边事不断,战况激烈,即使是升迁无望的郎官,愿意受命出使的也越来越少,甚至重金悬赏也应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汉节。

这就是他的命运——永远不要指望有什么罕见的好事从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头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价值,只是可以作为一枚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无聊的生活,沉闷的工作,过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来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规的改变,他都是乐见的。

也许皇帝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想到找他来做汉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汉节。

“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干什么?”

他诧异地抬头。这还需要问?

皇帝道:“你认为朕是叫你去送死?”

他垂首不语。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样想的话,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么值得别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臣不敢。”

“你现在对于朕,有远比送死更大的价值。”皇帝说着,啪地扔过来一卷木牍,“有两件事,你必须清楚:第一,从现在开始,那边不会再扣押汉使了。你看看这个——”

苏武诧异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开,触目即见卷首上书:“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不由得吃了一惊,抬头向皇帝看去。

“是国书,今天刚到的。”皇帝道,“以往抬头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用一尺二寸的简牍。这一次却恢复了文帝朝旧制,一尺一寸牍,用词也恢复了旧称。知道为什么吗?呴犁湖单于死了,现在即位的是他的异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时间死了三任单于,每一任单于都有许多兄弟子侄,蛮夷之人无宗法礼仪,有实力就能当头领,想争夺单于宝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现在这位新单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稳,给他来个里外夹攻,便释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汉使,借此对我朝示好。”

苏武恍然大悟。匆匆将那简牍浏览一遍,果见文中辞气谦卑,居然有“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等语,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连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随之心中又茫然起来,如果是这样,皇帝何必选自己做汉使呢?

“你也许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这个汉使,谁不能做?何必非选你呢?”皇帝道,“这就是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边去,不是为了跟那边礼尚往来——这种官面文章谁都能做,朕是要你借着使节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东西。”

找东西?苏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犹疑起来:“这几年,宫里发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会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还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场大火中,有一件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朕不知道它是否还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话很乱,苏武听得一头雾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没头绪,便停了下来,手按着前额,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条思路。“你先起来,让朕好好想想。”皇帝挥了挥手,缓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门口的玉阶上站定,向远处眺望着。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茫茫雨丝中,昆明池边站着两尊石人。

许久,皇帝忽地一顿足,像是下定决心道:“罢了,还是从头说起吧。”皇帝向那两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为谁造的吗?”

那不是牵牛和织女吗?放在那里好多年了。为谁造的?好像是……是……

灵波殿里寂静一片。一阵微风吹来,风里混合着殿柱所散发出的桂木香味,还夹杂着几丝飘洒的春雨。远处歌伎的歌声,也像那丝丝春雨,缥缥缈缈,若断若续:

……去彼昭昭,

就冥冥兮,

既下新宫,

不复故庭兮。

呜呼哀哉,

想魂灵兮……

歌声一唱三叹,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完全消失,一切归于彻底的宁静。

猛然间,苏武脑中灵光一闪。

李夫人!

◇◇◇◇

是的,你猜对了,是李夫人,那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牵牛与织女相隔的,不过是一条浅浅的河汉,我与李妍相隔的,却是阴阳的界限。

回想起来,当年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长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还以为是故作惊人之语,及至见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顾盼之间,真能把世间一切化为齑粉。

并不是说她的眼中有很多内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看着我时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女人,这正是我对她恩宠殊异的原因,只是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记得那次我随手从她头上取了根发簪搔了搔头皮,结果第二天后宫的女人们全去买来玉簪插上,以致长安玉价一夜暴涨。真是可笑,我爱的难道是那根玉簪吗?

阿妍是个独特的女人,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我也就忽视了。我以为以后早晚会有机会的,却没想到死亡会来得那么快,把我心中的默许化作了永远的遗憾。而她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却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宠爱了。为了让我记住她最美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时她气息奄奄,太医说她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给她带来伤害,便依了她,却因此留下了无尽的憾恨。

在她死后,这憾恨如附骨之蛆,时时咬噬着我的内心。从未央宫椒房殿的画像,到这昆明池畔的牵牛织女石像,处处都在提醒着我,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独一无二的女人。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就是我痛苦的来源。

我拥有这世上最大的权力,我能使河水断流,我能将山川夷平,我能让千万人活着或死去——只要我愿意。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主宰我心爱的人的生命?为什么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一生顺畅,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复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实际,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并不奢侈,我只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气沉沉的画像,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弥补她临终前我没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遗憾。

我渴望发生奇迹,我要用帝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