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命-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擅畹匕岩桓觥板弊挚淘谏厦妫职В欣词背4底磐妗

但是,就在我和阿妍的交往达到最热烈、最密切的时候,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李家兄弟渐渐对我疏远起来,随后,不知何故,阿妍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冷淡。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乐府的一名老乐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私下里把我拉到一边。

“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道,“听我一句话,别想了。李家这个妹子,怕是要找个大主顾的。”

他告诉我,李家兄弟不是那种打算过一辈子歌舞生涯的人。阿妍身段柔韧,纤腰修足,是天生的习舞好材料,又生具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这些年李延年对阿妍精心打磨,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近年来阿妍颜色渐开,舞技臻于化境。李延年正在极力疏通平阳公主方面,想把妹妹送进公主府。平阳公主因皇帝、皇后、大将军几方面的关系,府中常年宾客如云。座中人物,尽皆勋臣贵戚、公卿王侯。李延年打算请公主出面,寻机将阿妍推介给某位大贵人。

“人家满门富贵,都在这上头呢。”那老乐工道,“你说,他们的妹子,是一般人能问津的吗?”

想起近来阿妍那沉默郁悒的神情,我能感觉到,那不是阿妍的本意,她并不渴求富贵,然而她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不怪李家兄弟恃为奇货,阿妍本就是一颗罕有的明珠,他们又在她身上下了那么大的本钱。

我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逐利的胡商之子。夷狄之人,四业之末,双重卑微,怎配采撷这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回去后,我开始寻觅出仕的途径。

现在开始,也许已经晚了。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我能指望的,是这个国家伟大的唯才是举的传统以及自己引以为豪的才学和能力。

我早就听说,这是和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的一个朝代。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由来自民间的力量建立的王朝!

你也许不会想到,我最初对汉家文化发生兴趣,就是因为我听说这个王朝的建立者是一个亭长!

我从传说中得知,他“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的事迹,从史书中看到,他的臣下居然包括贩缯吹箫屠狗之流。

我爱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不是凭着高贵的血统,而是依靠民众的拥戴建立的政权。我相信,在这个属于民众的国家里,每一个平民子弟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他应有的地位和尊荣。狱掾主吏、屠狗贩缯者都能成为将相重臣,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当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文有家室寒微的公孙弘、主父偃,武有起于奴仆的大将军卫青。种种事实都激励着我相信,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王朝,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盛世,凭着自己的努力,总有一天,我会获得采撷那颗明珠的资格!

然而,当我真的开始试探入仕之途时,才发现自己离那一天有多么遥远。

这个国家表面上尊儒尚文,骨子里用的却是前朝法家那一套。平民要入仕,正统的道路就是刀笔起家。年满十七岁,品行端正,经乡官推荐,官府考试,能背写出九千字的东西,便可捞个小吏当当。

问题是,谁来裁定一个人的品行是否端正?这种制度与生俱来就带着难以修正的缺陷。

大名鼎鼎的开国元勋韩信,据说年轻时曾被定为“无行”,以致不得推择为吏。那是前朝的事,但本朝其实也是如此。

况且就算做上了小吏,没背景没靠山也毫无意义。誊公文,编名册,催赋税,捕盗贼,一年年熬资历,熬上几十年,如果有幸还没被繁重无聊的文牍工作折磨发疯,也没有犯任何过失,也许就能被推荐到长安,在某个三公九卿的府衙中当个员吏掾属,成为令乡里羡慕的京官。而这也就是他们的极限了。似乎总有一层无形的隔板挡在这些来自底层的小吏的头顶,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怎样优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终生官不过令丞,俸不过六百石,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圈。

我在长安东郊见过一个被人戏称为“求仕村”的地方。那里汇聚着无数来自全国的优秀年轻人,他们和我一样,雄心勃勃,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他们夜以继日地书写着各种辞赋策论,向皇帝投递,渴望重演公孙弘、主父偃、司马相如的幸运。然而,常常是年复一年,渐渐锉平了进取的锐气,销蚀了满腹的才华,耗尽钱财却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故乡。还有少数人,或者不死心,或者不甘心,或者因为无颜回乡面对家人,在长安一年年混下去,乃至落魄到混迹于关东流民中,蓬头垢面,乞食街头。

我大惑不解。

怎么会这样?

朝廷大肆向外宣扬的“求贤诏”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弘、主父偃、卫青……那些神话般的不次拔擢又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打听观察。以前,我忙于做生意,所接触者,是这个国家庞大、繁华的外表。现在,随着我深入了解,一个新的、完全不同于过去外界传说的汉朝呈现在我眼前。

是的,皇帝确实求贤若渴,但是,并不是每一个自认为有才能的布衣百姓都可以直接呈书皇帝,展现自己的才能,表达自己的主张。“贤良”、“文学”,是要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荐的。没有高官举荐的投书献赋,事实上根本递不到皇帝面前。公孙弘是凭菑川方面的举荐,主父偃的成功与卫青出力有关。至于卫青,人们只看到他从奴隶到将军的罕见际遇,却往往忘了他有一个好姐姐——卫子夫。

如果卫青没有一个在侍衣轩里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姐姐,如果公孙弘不是与淄川官场关系密切,如果主父偃没有搭上卫大将军这根线……他们的命运会怎么样?

求仕村那些怀才不遇的潦倒士子大概就是答案。

不止一次,我在那里看到,一些鹑衣百结的穷汉,走着走着,一跤跌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没有谁会知道,那倒毙街头的饿殍,也曾是满腹诗书的才子俊秀,在那茫然失色的眼里,也曾洋溢着治国平天下的热情。一道冠冕堂皇的“求贤诏”,使他们将整个青春乃至生命都赔进了这场无望的赌局,却不知道幸运之门其实永远不会对他们打开。

我陷入了极大的矛盾。我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当年陈涉首义,号令天下,最振奋人心的一句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阅史至此,我都为之心潮澎湃,向往不已。

然而数十年过去了,陈涉振聋发聩的呼声渐去渐远,当年反秦的各路义军被慢慢淡化遗忘,仿佛暴秦是高祖一支独力推翻的。布衣卿相的后人们又形成了新的世卿世禄,他们满坑满谷,将仕进之途填塞得容不下任何异类。他们用事实告诫痴心妄想的寒门子弟:乱世结束了,今日的吹箫屠狗之辈,再也休想成就布衣卿相的美梦!

历史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如此,当初那场尸积如山的战争到底意义何在?当年的逐鹿天下,又是为谁逐鹿?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多年的追求和信仰是错的。我告诉自己,那些完美的道德信念没有错,那些先进的纲纪伦常没有错,只是现在的朝廷偏离了先王之道。

我无法改变朝廷的施政之道,所以,我只有一个办法:投军!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几乎一切向上的通道,都被权贵子弟们占据了,唯一没被彻底堵死的,只有从军一途。近年来战事频繁,这是一条要用生命来换取荣誉的道路,这代价对那些权贵子弟来说太高了,他们通常是不愿意用自己娇贵的生命来冒险的——尽管在军中,与平民子弟比起来,他们升迁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而在阵前伤亡的可能不到寒家子弟的十分之一。

京师诸军,能接纳胡人参军的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数已经招满,只有一支还在招人,那就是长水军营。

长水营没招满人,是因为长水校尉苏建是一个特殊的人。

苏建是一名出色的将领,但对待胡卒极其苛刻。有人说,他曾因胡人赵信的背叛,输了一场大仗,从将军贬为庶人。也有人说,那场败仗,是因为他中了胡巫的巫术。总之,那件事给他的打击极大,后来因大将军卫青助力,才得以重新被起用。他出掌长水营以来,招募胡卒,聪明识字的一概不要,只选一字不识的粗人。他认定胡人都有反骨,聪明识字的,将来窃取军政密件,投效蛮夷,为祸更烈,愚笨一点的至少无甚大害。平时操演训练,他就像跟胡人有仇,挑剔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所以,在他手下干,太聪明和太笨的,都没有好日子过。笨拙木讷的,会因为无法及时领会命令而受惩罚;聪明机智的,他又戒备猜忌,甚至会找借口行军法杀掉。

在这样的背景下,每年长水营的兵源都不足。

然而也正因为这份苛刻,他训练出来的胡骑是最受朝廷信任的,立功的机会也多。防守要塞、拱卫京畿,到处可以看到长水胡骑的身影。

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长水。

我没有选择。

为了阿妍,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抛却自己对文章诗赋的爱好,和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一起流血挥汗,枕戈执戟。

在投军前,我又一次去了李家。我找了个机会,背着延年兄弟,快速而低声地对阿妍说:“三年,等我三年!”

阿妍正在绣什么东西,她低着头,手好像微微停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当李广利送我出门时,阿妍抱着我的缎面翻毛披风跟了出来。

“公子,”她轻声道,“你忘了你的东西。”

李广利警惕地看着阿妍和我,我平静地伸手接过,点点头:“多谢。”

厚厚的披风下,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我握在手里。

走出很远后,我才拿出那东西。

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佩帏,以浅黄色丝帛做成,上面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姿态优美的燕子。

燕子!

汉人称为信期绣!

我欣喜若狂。

她答应了!她会等我的!

◇◇◇◇

我顺利地投入了长水军。

在长水营中,我小心地掩盖自己的才智,克制着自己对文字的兴趣。我伪装得很好,没有人识破我。

至于校尉苏建,确实像外界所说的,对待胡人严厉苛酷,稍有小过,辄施重罚。以我的敏捷机智,都不能幸免。我的颊上至今留着一道伤痕,那是苏校尉一次发怒时,用马鞭给我留下的纪念。然而和我后来的遭遇比起来,他简直可谓仁慈之至了。

在长水军中,我干得比谁都努力。我本来对骑射弓马毫无兴趣,我爱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后来,我的骑射功夫竟然比军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苏建开始注意到我,他发现我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对我的那种永不停息的勤奋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动力何在。他观察我,旁敲侧击地探询我,但每次都被我机智地躲过去了。

我有些警觉,我见过那些聪明而有进取心的胡人在这个军营里的下场。

在这期间,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么法子,辗转托人送来的一枚精致的玉韘。和现今市面上那种做成佩饰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样式,简单而粗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这是阿妍支持我投军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长水练兵比武的时候,皇帝来了。这是很罕见的。

那段时间,皇帝有意表现对夷夏子民一视同仁。

这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想。虽然作为进长水营才一年的新人,我没有资格参加比武选拔,但一想到能亲眼见到皇帝——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兴奋。

那是一个十分燠热的日子,那种日子里,顶盔贯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来,盔甲里的衣衫能拧出一瓢水。别人都被这天气弄得没精打采,只有我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那个未央宫的主人,那个统治着这个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宽广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样一个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动而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御驾终于到了。队伍很长,宦官宫人,侍卫随从,排出足有两里路。

许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队伍中那些装点华丽的乘舆窥望,那大概是宫眷所乘坐的。早就听人说了,皇帝好女色,不论到哪里出巡,总会有一群美人随驾。只有我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皇帝从他的金根车里出来,我有些紧张地遥望着他,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我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庞,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饰,玉藻邃延,黼黻文绣,在夏日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读典章,知道那每一缕纹饰,都蕴含着无穷的寓意,每一个细节,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辉。我知道它们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仁义,象征着天地运行的规律,象征着世间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动得难以言表。

苏建上前晋见、行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苏校尉陪他上了点将台。

我看着那个遥远的身影,心里一阵颤抖。

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化身,就是这个文明的极致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赏识,成为这个伟大国家的最出色的武将!

苏校尉挥动令旗,下令开始演武。

阵法、剑术、骑射、角力……

演武场上马蹄起落,尘土飞扬,连天空都显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尘土,是云。

我看了眼天上,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阵东南风吹来,带来了暴雨的气息。

我有些沮丧。千盼万盼,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要让一场大雨给毁了?

天越来越阴沉,风也越来越大。忽然,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大风刮来。我当风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尘土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等我睁开眼睛时,目光无意中落到将台旁一架宫眷乘坐的车辇上。那锦缎帘幕被风吹得飘飞起来,现在正轻轻往下落。就在这帘幕将落未落的短暂瞬间,我看到了里面的乘坐者。

阿妍!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竟然出现在御辇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头脑里轰的一声。

她背叛了我!而我还在她的默默期许下卖力奋斗!

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她为什么不等我?

难道本来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帏和玉韘呢?她为什么要给我?要给我那些虚假的暗示?!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从山巅忽然抛到谷底。

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我在这里拼命努力,只是为了给那个夺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的人卖命?!

无数混乱的念头同一时间在我脑海里炸开来,我只想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结束这一切。

这是一个噩梦,我对自己说。

我要结束这个噩梦!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腰间的箭壶。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刺杀皇帝?杀了阿妍,然后自杀?

正在此时,轰隆一声,天上猛地响起一个惊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后来的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时响了,于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了。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校场上的队伍因这意外的变故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咴咴一声长嘶,御驾车队中有马受惊了。旋即,一架马车冲出队伍。

阿妍!是阿妍的!

驭者猝不及防,不但没有拉住马缰,反而被甩到地上。

没有人驾驭,惊马拖着马车在演武场横冲直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