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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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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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杀人,我会……”

“借刀杀人?”卫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让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里握着!你冒死为他潜伏敌国,他只为一句谣言便杀你全家!你怨恨我给你设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说什么?不是你以诡计挑拨离间,朝廷怎会杀我全家?你卑鄙!”

卫律淡淡地道:“你又错了,我不是离间,是反间。说到卑鄙,诈降和反间,谁比谁更有道德?本来就没人逼你投降,更没人逼你诈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要承担这后果!”

李陵浑身一震,道:“什么诈降?什么反间?你疯了!”

卫律道:“谁疯了?在匈奴,像你这样的降将几十上百,既然选择了投降,便准备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从没一个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肯死,当初就不会投降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大汉律吧?可你的表现,就好像原本拿稳了朝廷不会杀你的家人,结果却意外地杀了!究竟是谁向你承诺,会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绪做的,是任何一个降将都会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李绪?不就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向那边证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喷人!我是兵败势穷,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担,但不是我做的,谁也别想扣我头上!”

卫律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兵败势穷!问题是,你是怎么兵败的?怎么势穷的?你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李广利那个酒囊饭袋都率领了三万骑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还没粮草、没后援,直往单于庭送死!你们皇帝吃错药了?!你们从浚稽山退到鞮汗山,离边境只有百里之遥,连我们单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们的诱敌深入之计。眼看你们就快逃出生天了,在这个关键时候,你最亲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军纪的军侯打了一顿军棍。啧啧,行军法为什么非要拣这个时候?还非要褫衣行杖?结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军侯一怒投奔了我们,把你们缺粮缺箭、没有后援的实情悉数供了出来!我们这里一片欢腾,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战败投降后,我特地私下去找那个头脑发昏的校尉,结果跟着你的降卒里没有他。后来,我在战场的死尸里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射死的,由后背直贯前心!除了你李家独有的箭法,谁能射得这么准、这么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时,心里是否有过一丝犹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这个庞大的计划,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你只能杀人灭口,对吧!我终于明白你们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里是不会用兵!他实在是太精明了。两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将的名声,容易叫人起疑。一两万吧,代价太大,舍不得。而且万一打赢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适的数字,拿得出,喊得响,打不赢。加上是步卒,深入敌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们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训练出的这支军队,在面临绝境时竟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战斗力,差点就坏了你们的大事。血战八日,转战千里,几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壮惨烈,却功亏一篑,恐怕千古之后,都会有人为你扼腕叹息。只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本应半道接应你的路博德,见死不救,严重贻误军机,怎么到现在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强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缚在网绳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时脸上闪过各种不同的神情:愤怒、疑惑、不安、矛盾……

卫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议你先冷静一下,那边既已杀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还能相信你吗?当今天下,能与汉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杀了李绪,已经得罪了大阏氏。再来杀我,让单于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容身之地吗?你要杀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后路也断绝了……”

李陵道:“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断。你有什么证据?”

啪的一声,一卷羊皮地图落到李陵脚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转悠,打猎?嗬!”卫律冷笑道,“画得真够细致的,单于庭的地形人马标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单于庭!就算你带了这份地形图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况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单于庭的位置,每年都会变!”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图,脸色刷地变得异常苍白,沉默许久,才道:“为什么不把这交给你们单于?”

“我暂时还不想你死。”卫律道,“你也许会对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会为匈奴训练一兵一卒,也不会告诉你中原的关防兵力!”

卫律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卫律道:“你到这里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李陵沉默。

卫律道:“你们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我!”

卫律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但你却有很多事还不知道。比如,皇帝让你找到他,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卫律道:“不可能?西征甫毕,兴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当朝良将,冒险投诸蛮夷,只为了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节,你觉得正常吗?区区一个使节,有那么重要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会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是因为那人太有用了,还是因为那人太危险了,以致皇帝必须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点,你们皇帝曾经说过:这世上从来就不缺什么人才。所谓人才,不过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杀,没什么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汉使,就是辱我大汉!陛下说过,如果此次汉使再陷胡中,以后将再无人愿意为使。国威何存?”

卫律道:“嗬,‘国威’?之前被扣押过的汉使有十几批,也没见你们皇帝发疯一样非找回不可。为什么唯独这次突然想起‘国威’了?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去,一入塞你们便会被皇帝派来的密使杀死灭口!我到底是害你还是救你,你早晚会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说你在救我?”

卫律道:“随你怎么想,我没有必要骗你。为什么你出征之时,你全家就被‘请’进宫‘保护’起来?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多少人死在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我可以放了你,脚长在你身上,你回去试试看!”

李陵眉头一挑,道:“哦?话可是你说的!”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喜欢送死,我还能强拉着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纪轻轻,不忍见你自投死地。这件事情里,包含了太多皇帝绝不想让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况他们刘家的人生来骨子里就有猜忌和多疑!从韩信、彭越到周亚夫,几个有好下场?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鸟尽弓藏,你李陵跟他什么交情?又沾上这么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顾惜!我在中原的谍报刚刚探知,太史令因为帮你说了几句公道话,几乎被处死!”

李陵惊叫道:“什么?”

卫律道:“他犯了什么罪?他只不过无意中说出了真相!他说李陵有国士之风,不像会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隐情,或许是为了寻机报效。为了这,你们皇帝差点要杀他,后来免死改为宫刑。想想吧,太史令不过看出一点此事的蹊跷,就遭此大难,而你就身在这绝大的阴谋之中,你觉得,事成之后,你的下场会比太史令更好?”

李陵脸色惨白,道:“子长……他……他……是我害了他……”

卫律道:“不是你,是皇帝。该是谁的债就是谁的,你不必代人受过。我也替太史令惋惜,我见过他几次,一个书呆子,人不错,从不参与官场那些肮脏事,只会待在藏书阁做他的学问。唉,你官运亨通时多少人跟你攀交情,得过你李家的好处,这个书呆子,清高得连酒都没喝过你一杯。现在皇帝一怒要杀你全家,满朝文武都不吭声,连你养活的那些宾客都忙不迭地跟你撇清关系,他倒来做出头椽子。听说廷尉府严刑拷问,要追查是谁指使他上疏。这罪受得多冤!文人都有几分清高傲气,这次奇耻大辱,对他来说大概比死都痛苦吧?”

李陵闭上眼睛,颤声道:“我……百死莫赎。”

卫律从网绳中拿出他手中的剑,李陵无力地松开手。

卫律擦拭着剑上的血迹,道:“你不用死,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我现在放了你,趁大家还不知道,你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大阏氏性情刚烈,单于都要畏她三分,你杀了她跟前的红人,她知道后,早晚会找你算账,你跟我去北方避一段时间吧。”说着一挥手,示意松绑。

网绳松开,卫律把剑掷回给李陵,李陵无意识地接住,呆呆地看着那佩剑,一语不发。

“日子总要过下去。”卫律拉过自己的坐骑,道,“你可以恨我,不过,人在世上,只要不死,便有很多顾忌,便要忍耐许多不能忍受的事情。相信我,在这一点上,我也许是这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

“不错,”李陵的目光完全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托你的福,以后我将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旃裘左衽、椎髻胡服过一辈子。每天饮酪浆,啖牛羊,和一个肮脏的匈奴女人睡在腥膻的旃毯上!每天早晨起来,听到胡笳吹响,牛马嘶鸣,满眼都是陌生的人,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话语……”李陵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声音里充溢着痛楚和压抑。

卫律却哈哈大笑起来,飞身跨上坐骑,道:“饮食衣冠语言,都只是外在的东西,幸与不幸,难道在这些上面吗?汉家衣冠,就一定代表文明;胡服椎髻,就一定代表野蛮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你已经无路可退,单于会更信任你。日子长着呢,多往好处想想,也许你以后会感激我的。”说完,便打马而去。走了一小段,忽又勒马回身,对李陵道,“对了,有件事你可能搞错了。那个女人并不肮脏,你没见右骨都侯为了她要跟你玩命吗?你一脑门子华夷之辨,想过没有,她祖上包括高祖、文帝时的两位公主,谁比谁高贵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率众人下山去了。

卫律行到半路上,正巧遇到拓拔居次骑着马迎面赶来,一见卫律,便勒马焦急地道:“丁零王,今天你看见李陵没有?”

卫律道:“看见了。”

拓拔居次惊叫一声,看着卫律,忽然醒悟地道:“你、你拿他怎么了?”问话时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卫律道:“没事,他好端端的,放心。待会儿你上山便能看见他了。”

拓拔居次松了口气,道:“今天一大早,他像头发疯的蛮牛,提着剑就冲出帐篷,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卫律微微一笑,道,“暗杀过我的人能有一打了,他们的人头都被我做成了酒器。你是怕他会对我不利呢,还是怕我会对他不利?”

拓拔居次脸上微微一红,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看重的人,伤了谁都不好。”

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居次,告诉我实话,你喜欢他吗?”

拓拔居次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又怅然的神情,道:“喜欢,可他不喜欢我。”

卫律注视着拓拔居次的神情,微微一笑,低声道:“不,他其实很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你的话,早就要了你了。”

拓拔居次愕然,不禁伸手去摸卫律的额头:“丁零王,你发烧了?”

卫律一摆手笑道:“不,我很好。不过他不太好。他刚刚杀了李绪,这下肯定把大阏氏得罪了。你跟单于说说,能不能让他先离开单于庭一段时间。你祖母的脾气你也知道。”

拓拔居次点点头,想了想,道:“让他去哪里?”

卫律道:“坚昆还没人肯去,让你父亲把坚昆封给他吧。这么远,大阏氏总鞭长莫及了。”

拓拔居次叹道:“听说那边很冷,冻得人手指都会掉光。”

卫律伸出手笑道:“丁零与坚昆比邻,我手指掉光了吗?北方有北方的好处,那边森林多,飞禽走兽一年四季捕不完。你有这么个神箭手丈夫,天天一起打猎玩,岂不有趣?”

◇◇◇◇

马队一天天向北行去,风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冷。队伍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待暴风雪过去。

为了适应这里的恶劣气候,这里的马车都比中原的高大,可马队渐渐地也变得举步维艰了。行人一脚踩下去,厚厚的雪直没到膝盖,车轮陷在雪中进退两难。

一行人开始改坐雪橇。

李陵知道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没想到雪上也能乘橇。及至坐上雪橇,才知道这是多么新奇的一件事。橇以木制,前端翘起,不用马拉,而用犬拖,行于雪地之上,顺畅飞快,全无马车的滞碍之感。

这样走走停停行了月余,这一天,一行人马来到一片逶迤的大山,沿山而行,一路尽是崇山峻岭。仰头望去,有些悬崖峭壁几近垂直,竟连这季节的大雪也覆盖不住,露出黑魆魆的岩石。

顺着山势走了约一个时辰,众人拐进一个山谷,突然,眼前一下豁然开朗,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一眼望不到头。

雪橇飞快地前进,疾风暴雪扑面而来,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只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蔓延到天边,整个世界有如洁白的琼玉雕成的幻境,没有一丝瑕疵。

“如何?”卫律在风雪中回头大声问道,“这景色在那边不太容易见到吧?”

李陵冷淡地道:“我年年在张掖、酒泉练兵,看不出跟那边有什么不同。”

卫律哈哈大笑,停下橇来,道:“看看你脚下吧。”说着伸足抹开地上厚厚的积雪。

李陵站起来凝神一看,立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积雪之下,竟是平滑的冰层,而且这冰层晶莹剔透,甚至隐隐可见鱼儿在下游弋。

原来他们竟是在冰面上行进。

李陵道:“这、这是什么河?”

“河?”卫律笑道,“你现在是在海上!”

李陵一下子呆住了。

“你在酒泉、张掖见过?”卫律道,“这是匈奴最大的一片海,也是最深的。小心,别踩到裂缝掉下去,那时谁也救不了你。这海有很多地方深不见底。”

李陵一怔,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雪原,心中大为震撼。

一个雪团砸在李陵后背,散成一蓬碎雪,落到冰上。李陵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拓拔居次哈哈大笑道:“神箭手原来是大笨蛋!跟着野兽的足迹走,就不会掉下去啦。狼和狐狸比人聪明得多!”

李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但一直紧绷着不苟言笑的脸色却松弛了下来。这一路跋涉,他和拓拔居次之间那种疏离感已渐渐消失。这个毫无心机的率真少女,总能使他沉重的心得到一点纾解。

李陵问卫律道:“这是什么海?”

卫律道:“中原称之为北海。”

李陵啊了一声,道:“是不是……就是庄子所说的北冥?”

卫律点点头,悠悠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也许,世上也只有这里,能容纳下如此庞大而自由的神物了。”

忽然,拓拔居次开心地大叫道:“看那边!”

远处,一群头戴熊皮帽、身穿羊皮衣的胡人坐着狗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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