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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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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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初冬一到,我便差阿布去向几个年岁大的妇人问问。他回来报说,今年开春开得早,腊八不过小半月就要到了。
  
  我路过厨间,正好逮着一旁犯懒的阿虫,他那对爪子不干不净地摸着一个小丫鬟的手,揩油开得起劲。
  “妹儿,过些日子趁着夫人让我去置办年货的时候,我给你带对翠玉耳坠回来,衬你这小脸合宜着呢。”阿虫一捋他参差不齐的胡碴,愈发地凑近那丫鬟已经羞得抬不起来的脸了。
  “阿虫,你过来。”我思忖半刻,还是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小丫鬟一见是我来了,忙敛衽行礼,暗地里推了阿虫一把,羞赧地逃开。
  “少爷,好久不见。”阿虫方才的涎笑烟消云散,他躲闪着走来。
  我猛地一抬衣袖,果不其然,他整个人向后栽倒。
  “好久不见什么,早上才见过。”我将他拉进身前,道:“虽然我接下来要说的事难以启齿,但不过也不是我本意……”
  阿虫突然仰面,那对我所熟稔的眼瞳里却是溢满了热泪,“少爷,我跟了你十多年,你真的要赶我?”
  我兀自长叹,手撑着一旁的树干问道:“你都知道了?”
  “雪娘那天趴墙角全听到了。”阿布粗鲁地用麻布袖子直接去蹭干落下的眼泪,“少爷我跟了你十多年了,那阿布不过才来了两年,你怎么就挑了我了。”
  我昂首朝天,硬生生地将要破体而出的泪水压了下去,哽咽着道:“宋大人那里是个好去处,你来年就去那儿吧。”
  阿虫瘫坐在树边,泣不成声。他前阵子风寒还未好,如今这么一哭,更是气都喘不过来,眼下全是泪痕,黄栌色的衣裳生生地染成了驼色斑斑。
  阿虫自跟着我之后,就不再哭过。他虽然皮厚人懒了些,却因知道我看不惯爱哭哭啼啼的男人,痛饮了多年的泪水。这么许久了,十几年的韶光,如今他的泪悉数还给了我,我再看不下去,背着身道了一句——
  “兄弟,这是我爹的吩咐,有他的道理,你莫要怪了。”
  我落荒而逃,胡乱地奔走在模样相仿的树木之间,由得背后愈来愈轻的哭喊声,绵绵不绝。
  阿虫比起阿布还要小上几岁,却因老道还常被阿布叫做“阿虫哥”。我跑得失了气力,在长廊上坐下,这十几年来与阿虫的点点滴滴都浮了出来。
  他唯一一次泪水挂在眼眶里,就是三年前我被爹爹毒打的一次。他冒着被罚的风险,硬是端了一碗汤药来给我服下,还将那时身上唯一的冬衣脱下了给我。
  那傻子当时冻得涕泗直挂下来,只好勉强地用皲裂红肿的手擦去。
  “少爷别嫌弃是奴才穿过的衣裳,暖和暖和总是好的。”这是他笑着说的仅有的一句话。
  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却不念,这样的我落得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也真是活该。
  阿布不知怎么知道我在长廊边,他从长廊另一端匆匆跑来,手捧着褂子想要给我披上,喘着粗气说:“晖少爷,这天也冷着呢,还是多穿些吧。”
  我红着眼望着他,嘲讽地一掌拍开他送来的好意,尖刻地骂着:“怎么会就选了你这个东西,还真是鬼迷心窍了!”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须崎岖上玉清!”我发狂地挥着双臂,不慎将阿布也推倒在地。我抖着手指,直指他面门,骂道:“狗屁!通通的放屁!你给我滚!”
  阿布吸了一口鼻子,不顾自己身上落满的散灰,捧起地上的褂子竟是无意识地就吹走上面落的灰。他躬身而退,不忘道一声:“晖少爷,那我走了。”
  “爹啊,我就这么两个,为什么要这样……”我失魂地坐在长廊下,头倚着红柱。
  
  约莫在两日前,家父下了朝,官服未脱就直接去了我房里。
  敬亭绿雪才沏好了,我正托着茶盏细细品味,却被突入的父亲吓了满怀。
  “爹爹,怎么风尘仆仆的,朝服不脱就来了。”我放下手中的烫手茶盏,问道。
  家父只是眼扫了我身旁的阿布,道:“阿布,你先下去。”
  待阿布将门合了起来,家父才切入正题,我这才注意到他面色凝重,似有烦心事缠身。
  “我知道,相府里你就喜欢阿布阿虫这两人,若是让你一人留在身边,一人送到别人府上,你愿意怎么做?”
  父亲这问题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听得云里雾里,问道:“相府又不是供不起他们二人,何必要送走其一了。”
  “爹爹不会下套给你钻的。”家父撑着额头,倦怠地道,“若是还有他法,我决计不会如此。”
  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多问。我是畏首畏尾的小人,如果有太平日子过,即便是表象,我也不愿去拆穿。
  “留着阿布吧。”
  家父讶异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我还以为你会留着阿虫,不过阿布更稳妥些,跟在你身边我放心的过。那阿虫,你想送去谁府上?”
  我双手团成拳,抿唇而道:“若是他去宋默如府上,想必也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吃穿用度可能不及相府,不过绝不会遭人欺了。”
  “晖儿,你凡事都为他人周全,自己的事也要上上心。”家父走到门边,又转身提醒了一句。
  我还坐在位子上失神,敷衍道:“孩儿明白。”
  “爹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回想到此处,我泪水也是落了千遍。送阿虫走,这是第一时刻的反应。我根本骗不了自己,若是送走了阿布,想必我会更愁断肠。
  “少爷。”
  背后这个尖尖细细的声音是个姑娘发出的,我竟想不起来是谁。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她绕至我跟前,骤然跪下。
  “阿虫哥跟了您多年,您硬是要赶他走,奴婢也拦不住您,只求您将我一起送走吧,我怕他只身一人的没个伴。”
  我打量着她,正是方才和阿虫情谊浓浓的那位,“你是雪娘吧?平时是伺候夫人的?”
  她嗫嚅着颔首,“是。”
  “起来吧,你们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随我去我娘的屋里吧。”
  
  娘亲彼时正在屋里抄经诵佛,她秀目微合,手里的檀木珠子一颗一颗地拨着。
  我让雪娘在屋外先候着,独自推门而入。
  “娘亲,是我。”
  娘亲止住了拨珠的动作,她睁开眼道:“没个几日就是你大哥的忌日了,娘诵诵佛经,心里也能舒坦些。”
  “我明白。”
  她将佛珠搁在一旁,问道:“找娘有事吗?”
  “我爹可下朝回府了?这儿有件事想请你们二老做个主。”我在娘亲身旁的圆凳上坐下。
  “你爹还不曾回府呢?你说说什么事儿吧。”
  “想必送走阿虫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心里愧怍得很。阿虫有个相好的,正是伺候您的雪娘,我想今晚帮他们就办了喜事了,虽是仓促了点,不过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许。”
  娘亲笑着道:“这种事你做主就得了,我这儿有一些素净的珠宝,你拿去做阿虫的聘礼吧。时候也不早了,要快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向来宁静的相府难得炸开了锅,各路下人买红纸的买红纸,装饰厅堂的装饰,不多时简略而庄严的喜事就呼之欲出。
  我让阿布将阿虫招至跟前来。阿虫还难受着,他低着头就是不愿走近我。
  “我知道你怨我。”我扣着茶盏假嗔着道,“你能怨你自己的喜事吗?”
  “什么、什么喜事?”阿虫立即瞠目结舌。
  我放下茶盏,笑道:“和雪娘的,今日就办了。”我打开手边的梳妆盒,道:“这是我娘那儿一些珠宝,虽然不多,但这也是我们的心意。”
  “谢谢少爷!谢谢少爷!”阿虫登时就跪在地上。
  我忙前去将他扶了起来,道:“大喜的日子不兴这么跪拜的,你可是折我寿啊。”
  阿虫羞红了一张脸,挠着后脑道:“怎么会呢,我没那狗胆。”
  “阿布,把东西带进来。”我出声喊道。
  阿布迅即抱着大红袍子进来,也是一脸的嬉笑,“阿虫哥,我来给你穿新郎官的行头,祝你和雪娘百年好合!”
  
  我扶着娘亲走到正厅里候着,家父却仍未回府。
  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只好招呼着开始。
  媒婆是阿布专门跑出找来主持的,她高亢地一吼:“一拜天地!”
  “原来这筹备喜事呢。”
  阿虫夫妇才行完一礼,就冒出来一声尖细。
  相府大多的仆人都过来凑热闹了,所以大家都不知有客到访。他们自动散开到两边,供客人走过来。
  “是曹公公啊,有失远迎。”我向他虚了一礼。
  曹公公翘着指头,奸笑一声,“不敢当,不敢当。”
  “府上正办着喜事,公公若是不忙,就一道坐下吧。”我示意阿布将人领到位子上去。
  “不瞒晖少爷,老奴这次来是请晖少爷进宫的。”
  我看了一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非要急于一时?”
  “皇上说了,无论如何都是要把晖少爷请进宫里的。若是和皇上叙旧叙的太晚了,大可住在宫里。”曹公公捧着热茶,浅笑着道。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第二十四章

  府上本是和乐的喜庆气氛,被曹公公这笑里藏刀的一句话弄得人人噤声。他接过丫鬟奉来的茶水,悠哉地坐到一边的空位上,含笑看着我。
  我突地明白父亲为何之前要我在阿布和阿虫两者间择其一长留我身边,或许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圣上已经开始谋划布局一切,我这块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喜婆,劳烦你接着唱下去。婚事还正处在j□j呢,怎么作兴断了。”我白袖一挥,吩咐道。
  曹公公正潜心品着手上的好茶,见周遭方又喧闹起来,嘴角轻挑着道:“想必晖少爷是想与老奴借一步说话了?若是问起皇上的打算,奴才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啊。”
  我就站在离这老奸巨猾的东西不过三步的距离,也不在人群中央,何来的借一步之说。这油腔滑调,不禁让我讥笑三分。
  “不必了。皇上既然能派曹公公出来,也是料定了余晖必然会去的,又何须大费周章呢。”我收了收牙色的腰带,回看了他一眼,“我爹那里,想必曹公公手下的小太监也都已经通知好了吧。”
  “只要是皇上交代的,老奴不敢不从。”曹公公起身一让,探出右臂道,“晖少爷,请吧。”
  娘亲在身旁扯住我的衣袖又渐渐松开,她在我耳畔柔声道:“晖儿,早去早回,我们都等着你呢。”
  婚事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众人按着我的吩咐并不多在意我这头的情况,他们也自认为着这只是他们的绮纨公子寻常的一出闹剧。
  而我娘亲,和他们一样,以为她的儿子是去去就回。
  “娘,这个你收好了。”我从前襟里掏出一件物事塞进了她手里,还带着余温,“这是您在我出生那年去寺里求的,我都存得好好的。”
  娘亲陡然明白我的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战栗地收下。
  她仅有的儿子,此去可能也是羊入虎口,再回不来。
  在我转身的刹那,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死死地不愿松开。娘亲娇弱的身躯震颤得不行,如薄纸临风,不是被生生刮走,就是折出道道深痕。
  这两种都是致命的伤害。
  我记得我爹当年曾这么讽刺我的妇人之仁,而眼下我也用它作为鼓舞我士气的诀别词。我微侧过左肩,斜睨着我所能见的一切,道:“牵肠挂肚,区区废物。”
  “阿布,走!”我目眦欲裂,大吼一声道。
  这栖居了二十多年的相府,在我日日夜夜的祈祷逃离中,总算得以遂愿了。相府红门大敞,门口是备好的车马,越过门槛的那刹那,我心里竟泛酸起来。
  
  曹公公接下来竟出奇地缄默,他一声未吭,只是奉旨将我领到一处宫殿里去。
  “不是说皇上要见我吗?直接领我来这宫殿是什么意思?”我站在殿外,执意不肯进去。
  曹公公双手合于腹前,道:“恕老奴不知。皇上只是吩咐了让奴才带晖少爷前来,别的老奴不敢擅自打听。”
  “你会不知?!”我愠怒地斥走两边欲上前服侍的丫鬟。
  “若是晖少爷非要听老奴说下一句,老奴也只有一句可以相告。”
  我转过身去,只见他推着下颚亦笑看着我。他道:“老奴说过,和晖少爷日后还要碰面,这话从未食言过。”
  “真是好笑。”我长笑三声,始终保持那个弧度道:“你早知道这就是个局了?”
  曹公公走上前来,倚在我肩侧道:“恐怕晖少爷所知道的和老奴所知道的是不一样的,若真是这么目的简纯,皇上断不会等到今日。”
  “你不过是行军打仗的附带战利品,皇上可比你们都精明多了。”曹公公一退身,掩着嘴笑的前仰后合。
  我定定地看着他,知道他这番话不是空穴来风。
  “你可以去回皇命了,误了时辰,小心治你这把老骨头的罪。”我食指抵着嘴唇,道。
  看着曹公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终是迈步进了这牢笼,侍女将门扉掩实的时候,无疑是封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阿布,这儿比相府还大,你开不开心?”我坐在床榻上,瞥了一眼正恭恭敬敬得有些拘谨的阿布。
  阿布走到我身前半蹲下来,头仰着与我对望,道:“晖少爷若是心里烦闷可以和阿布说,我虽笨嘴拙舌不如宋大人有文识,但我、我”他一时也情急了起来,慌乱地道,“阿布这辈子都会陪着晖少爷的。”
  一时动情,我探出右臂,抓了抓他蓬乱的头发,善言道:“少爷我这辈子扯了无数的谎,也总算能坚守住一个了。”
  阿布不闪躲,他羞赧地垂下头来任我轻揉。他弱着声音,期许地问道:“晖少爷指的是哪个?”
  我却只是但笑不语,我知道我说过的话他比我记得还深,又怎会不清楚我说的是哪个。
  “晖少爷,阿布会连带着阿虫哥那份心一并回报给你。”他突地昂起连来,笑得憨直。
  我收回了手,让他也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去,浅笑道:“好。”
  “晖少爷这样真好看。”他思忖了俄顷,道:“就和那天在宋大人府上一样好看。”
  要诉的千言万语就因这样不经意地提及,让我无语凝噎。我失神地盼着四周陌生的一切,呢喃道:“宋大人、宋默如、默如……”
  “我终于还是来了,这个你力避的地方。”我徐徐走到锁窗前,不让阿布紧跟着,“蚍蜉撼树,还要赔上一个你。早知道是一场败仗,你何必这么入戏。”
  我松了窗前的插销,推开精雕细琢的木窗。宫殿之后是一处园子,栽了不少树来,我亟亟地在一堆萧索的枯木中寻找,却仍是不见那抹眼熟的红色。
  一阵疾风而来,将直对的案前吹得纸张横飞。我束紧了身上的薄衣,任凭烈风将脸吹得生疼。
  他们说,桥水镇的寻常日子就是这样,风如刀刻。边陲小镇,一年之中大半日子都是寒冬一般,水土都不养人。
  我听了之后大为感慨,怪不得宋默如会说,我在那儿一天也呆不下去。
  “余晖。”
  我怔住了身形,轻笑一声,该来的终究会来。
  “怎么站在风里头,不嫌冷吗?”圣上驾轻就熟地捏着我的肩,与我头傍着头,姿势甚是暧昧。
  “桥水镇比这儿更冷。”我冰冷地道,仍是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不卑不亢。
  果然,无须我一掌拍开,圣上就自己悻悻地收回了动作。
  我无惧地笑着,倔强张狂:“你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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