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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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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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拉出去审判,搞不好会被当场杀掉。可还没有等他在姐姐漂亮的头颅滚落地面的可怕情景前颤抖,暴乱就发生了。平民们冲进监营殴打犯人,不知是谁碰倒了油瓮,火焰顿时冲起老高,营里营外的人们尖叫逃窜。女孩脸色煞白,爬起来也想跑,夏依拖住了她,她反手给了他一板砖。
  “走,走……”夏依捂着流血的额角,“走这边!”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这样做了,一种值得被谴责的不知名念头战胜了对主父的忠诚。其后的几个小时,他都处于完全的茫然之中,只管迈动双腿飞跑,前因后果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他带她逃离乱哄哄的火场,从偏僻的河畔小巷一直跑到城郊,越过乱葬岗,远远可以望见城外的炊烟和田野。少年瘫坐在地,感到雷电正在自己头顶汇聚。我会下地狱的。他想。
  但从他口里出来的是另一番言语。
  “把……把这件衣服穿上,出城往……往西,就是村,村子。离这里越……越远越好。”
  女孩接过他脱下的绣有向日葵的外袍。她仍用那种咬得人生疼的目光瞪着他,只不过那无形的牙齿松开了几分。夏依很想向她解释自己说话磕磕巴巴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
  “……你为什么要当一个葵花?”
  少年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安……”他说,“安全。”
  女孩的眼神露出不解。
  “因为和大,大家在一起最安全,不会被针……针对,不会首当其冲地……遇到灾难。就,就算干了什么错,错事,也有大……大家和你分担责任。”大海里做一滴水最安全,森林里做一片树叶最安全——只有一次,父亲对他说过这些话,那时他还根本不明白父亲送他进狂信团的用意,甚至不知“大家”是个什么概念。他不爱“大家”,亦不憎恨。“快……快跑吧。混在人群里,做,做一个普通人。这样谁也不会来抓你……甚至杀你。快跑啊,快!”
  女孩跑了。她没有回头说谢谢。
  夏依沿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构思如何编造外袍被火烧毁的谎言。他这时才想起那件袍子的夹层里,缝了一把父亲以前用的手术小刀。那是父亲当年送别儿子时悄悄塞给他的。事到如今他都认为父亲此举不可理喻,明明为儿子安排了一个远离危难的未来,却还要给他这么一件自相矛盾的东西。他不知道女孩会不会发现那把刀,不过无所谓。它留在自己这里反正毫无用处。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
  而当夏依醒悟,父亲的遗言就是指的那把刀时,一切已统统过去。
  姐姐已成了从腐土中挖出来的一具尸体。
  
  他始终想不通姐姐为什么会死,一如他想不通,自己啥也没干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刺客同党通缉犯。姐姐本应和他一样无比安全。她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做着想在这年头活下去的人必须做的事。大海里的一滴水,森林里的一片树叶,荒漠中的一颗沙砾,人群中的一张面容。
  可姐姐为什么会死呢?
  这个谜从失去声音的那刻起就缠绕着夏依,它是在他背后张牙舞爪的静寂,将所有胡思乱想的突兀的敷衍的无头绪的答案全部吞噬。
  现在它被另一个问题取代了。
  
  姐姐在死前,是否想过要杀人呢?
  
  夏依日后重新见过一次那把刀,虽然他努力地想从记忆中把这事抹去。那是一个傍晚,风和日丽,他缩着身子走在去参加狂信徒集会的路上,言语声飘进耳朵。同去的人遇到另一个派系的成员,搭腔才知道对方最近增长了不少福业。哥珊西北方的几个村庄因为藏匿贵族异教徒,被葵花连根铲起,嘴硬不承认的村民当场审判,当场绞死。“有个十几岁的丫头,拿这东西对着我,嘿!她还真以为这贵妇人在饭桌上切鸡腿的玩意儿,可以用来杀人哩!”
  夏依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刀。身强力壮的汉子挥舞它,第一下,将它和跟哪个汤勺把儿系出同族的刀柄分离了;第二下,锈钝的小铁片儿一掰两截;第三下,所有断折的肢体划了条弧线,抛进运河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一头扎入河里,把它捞上来,但他的脚被钉住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什么也没瞧见,这样东西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周围众人的目光是铁钉,将他双足牢牢固定在地上,甚至剥夺了他落荒而逃的能力。
  他永远失去了它。
  “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为什么当时忘了把这话告诉那个女孩呢?否则她或许能活着。直到现在都活着。
  或许姐姐和父亲都活着。修院的人都活着。因为他人一句话而猝不及防失去生命的那些人都活着。
  ——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
  
  “……去死…………”
  有声音仿佛岩浆,自喉咙最深处的地心滚涌上来了。那个一直钳制着他的静寂正在对他微笑。
  它放开了他。
  曾被遗忘的那句话清晰地响了起来。左边,上面,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
  他知道。
  那里是心脏。
  
  “去死!”夏依猛地吼道,“你去死吧!”
  
  语言如洪水一般冲破了任何障碍,谁也无法阻止他听见或喊出什么东西。他没有刀,这并不重要。他一直都握着从袖弩中拔下来的最后一支箭。
  ——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
  ——他们手里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利刃吗?
  他一直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因为鲜血飙出的响声被他的喊叫盖了过去。箭在捅入彻卡维后心的那一瞬木杆就已折断,断口几乎反嵌在他掌中,他一点也不觉疼痛。彻卡维想反臂扼住他,终究力不从心。箭镞拔出,再捅进去,再拔,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他记不清哪一刀是为父亲,哪一刀是为姐姐,哪一刀是为谁,又是为谁谁谁。那将他的刀子扔进河中的大汉,周围注视他的众人,包围着他的海洋、森林和荒漠,无数张湮没了他的无表情、千篇一律的脸——
  手起刀落,四崩而散。
  你真以为你是无辜的吗?你真以为你有资格心安理得吗?你真觉得只要把自己掩埋在人群里就能置之事外高枕无忧吗?
  你太天真了夏依!夏依!夏依!
  “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歇斯底里最终停了下来。那是由于彻卡维早在他发现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恨与怒凌迟在一具尸体身上。夏依丢开反扎在自己手心里的半截箭头,还是不痛。周围很静,血肉模糊的后背对准他的视线,眼睛抬起来,只看到凡塔嘴唇在动。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感觉古怪至极。
  可他分明能听见自己在说话。
  “我杀人了。”
  夏依用涂满血和碎肉的手抱住自己的身躯,这句话空旷得叫他打了个冷颤。
  “我杀人了。”他重复道。
  仿佛是奇迹,多年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个跛子似地追逐着他思想的语言,忽然就在此刻丢开了拐杖,健步如飞,撒腿奔跑。从未有个时候像现下,他说出如此顺畅、如此完整的一句话,但他不觉喜悦,甚至不觉这改变的存在。他手上是血。他全身都是血。他从未承认过的罪孽以一种触目鲜红的姿态降临了他。
  凡塔挣扎上前,目光不敢再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停留一眼。胃里在翻腾,她正竭力与这种本能相争衡。“夏依?你没事吧,夏依?”
  “我杀人了!”夏依猝然捂住面孔,“……我杀人了!”
  他没有流泪,因此他的恸哭只是断断续续的干号,如荒原上刀刃一般割着人的风。脸在双手之间也成了一片发黑的殷色。他伏倒在地,凡塔手足无措地想去拉他,却被他的眼睛震得一缩。它们是皲裂的大地,从通向深渊的裂口传来暗无天日的枯涩。她这才明白,之前在夏依眼里见到那惨淡且浓重的……并不是烟。
  而是灰烬。
  “别吓我……你没事吧?起来!快起来啊!”
  云缇亚拉开了带着哭腔的女孩。他跪在少年身边,放下他的手,用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血污。伤口阵阵剧痛,但它们背负着的重压已卸去了。“你是在救人,夏依,”他疲倦地说,“干得好……”
  惨叫在那一瞬间穿过浓烟直刺他耳中。
  云缇亚身子一颤。
  是爱丝璀德的声音。
  
  他以前绝未听过,或者说不可想象爱丝璀德会发出这样的惨叫。它甚至不属于一个女人,只属于眼睁睁看着幼崽在面前丧生的母兽。
  她瘫软在井盖旁边的墙角处,那个陌生的孩子就伏在她膝盖上。云缇亚赶过去抱起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救他……”爱丝璀德抓住云缇亚手腕。
  她从来不曾如此哀求过他。在这种哀求面前她只是一个毫无力量、任凭命运宰割的女子,孤弱无依,不比一粒灰尘更坚强。云缇亚觉得胸腔里闷痛不已,这比实实在在流着血的创伤用匕首绞着还要难受。“是谁干的?”他咬牙问。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猫耳!一定是他,在车厢里就下了毒手!或者就在你刚遇见我的时候……”爱丝璀德从他的默然中听出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怎么了?孩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
  她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缇亚惊愕地发现她的眼瞳黯淡无神,好像那种深邃的独属黑暗的光采从未存在。她已经失去了洞悉之力,与一个最普通的盲女无异。——可他能够把眼前这些告诉她吗?孩子的手脚还在痉挛,一把锥子从他后颈笔直插下,看样子搠穿了肺叶。他脸色死白,唯独从嘴里涌出来的全是鲜红。锥子没有血槽,因此他还不会因失血过多马上死去,但原本就细弱的呼吸已开始衰竭,这过程不可挽救,必定极痛苦而漫长。云缇亚知道眼下最明智的举措是什么,然而他仍试图捂着孩子的伤口,用唇吻为他渡入气息。没用。在体腔内崩流的血已浸透了整个肺部,向外慢慢地挤出空气。
  他从那张幼小的嘴唇中啜吸到了死亡的狞笑。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母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救他啊,云缇亚!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
  云缇亚直起身。孩子的脖颈机械性地抽动着,哭和咳嗽的力气都一下下被抽走了,但在他眼里,仍能看见一丝仅存的神识。他还能多少听到他说话。
  他的脸,如果尚有血色,该是多么美丽。
  就像一朵还未全然绽放的安石榴花。
  “振作一点,”云缇亚握住渐渐发冷的小手,“你是个男子汉啊……不是吗?”
  孩子被濡红的唇似乎动了动。像是笑。
  虽然他已发不出能承载这个回答的声音了。
  云缇亚用自己最温柔的姿势环抱着他。与此同时,左手一推,短刀极其利索地穿过孩子的心脏。
  
  “云缇亚——!!”
  爱丝璀德陡然大笑。这笑声如同枭鸣,如从干裂的石缝里撕出鲜血,喑哑无言,刹那间却奔流万里。她笑得全身震动,原先的哀哭像是寒气,被这座爆发在即的熔岩之山尽数驱逐。
  一直紧扣着云缇亚的手松开了。五道冰冷而烈红的印迹。
  “你就是这样回答我的吗?”她盯着他,用她已空无一物的双眼,“你就是这样救他的吗!”
  云缇亚沉默。
  “说话呀!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这就是你能做的吗?这就是你竭尽全力的结果?你不是要救这座城、这个国家吗?”
  盲女摇摇晃晃站起,风从她千疮百孔的衣裙间擦过,已凝和将凝的血在她身上斑驳纵横,骇人得就像一个指向毁灭的预言。“看啊!这城市无处不在崩坏、破碎,无辜的人懵懂死去,恐惧吞没了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天良!睁开眼睛看啊!你的眼远比我的要明亮!这就是你夸下海口要拿性命拯救的人!……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一败涂地,好像条耷着耳朵夹着尾巴落了单的野狗!”她张开双臂,身后烟焰烧天而起,“哥珊忍受着血海浸体、烈火焚身之痛,就是为了等待你如此虚妄的‘拯救’?你能够救谁?告诉我云缇亚!……你现在还能救谁!”
  “你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
  她倒了下去。一如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所经历的一切悲酸、愤怒和苦楚终在此刻坠破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底线,拉断她心中最后一根孤弦。云缇亚抱住她,忽觉自己抱住的似是虚空。爱丝璀德早同方才那些话语一道成灰风化,仿佛一颗能容纳他的心是她全部的重量,而现在,这重量已不复存在了。
  他倚着自己的长刀直立,却发现它根本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但很奇怪,痛觉正在从他身上一步一步离开。他看见血沿着他的肢体滴落地面,步伐摇晃,血迹凌乱了起来。怀里失去意识的女人。彻卡维的尸体。孩子的尸体。夏依还伏在已干了的血泊中发出狼一样的狺叫,凡塔则茫然无措,泣不成声。目光掠过这一幕幕,颤抖着抬起,天空呼啦啦一片悚然怪响,烟炎中盘旋的乱鸦终于四散开去。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这就是一败涂地的感觉吗?他想。……好虚幻啊。
  仿佛灵魂已离开身体,真正的他已随着爱丝璀德的重量死去了,而眼下是什么也无法传递的绳索将思想与这具傀儡绑在一起。他看见自己在流血,但这血马上就要凝固,如同流自刚死者身上一样。现在他真正地明白了彻卡维的感受,没有痛苦,没有失落,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凡塔……”
  他听到那条名叫云缇亚的丧家之犬在唤这个名字。唯一能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的人的名字。
  “……带他们走。”视线落到一旁被撬开的井盖上。他指的是爱丝璀德和夏依。“去你婶婶那儿。如果她活着,她会安排你们离开哥珊。不要回来……也不要回头。”
  “老师!您要去哪?”女孩扑上来抱紧他的腰,“别丢下……”
  他挣脱她。一步,又一步。他知道自己整个人在踉跄,但脚步越来越轻,这是好现象。等血全部流干,他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个躯壳。马车还翻倒在一边,四匹马里有一匹方才额头着地,脑浆迸裂。他奋力将车身扶起来,给另外三匹马套好轭,这才记起自己左脚踝骨几乎粉碎。用力斩下车座上一块木板,砍成两截,紧扎在脚踝两侧,还好,还能走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桌子腿断了拿绳子捆一捆也能接着用。
  长鞭一扬。车轮动起来了。
  “老师!”凡塔紧追其后,“您去哪……老师!老师!”
  不要回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回头!
  风自前方飒飒地灌过来。他开始相信这是一个梦了,因为他一点也没法觉察风正割在他颊上。也许从贝鲁恒身死的那一日、甚至从他在鹭谷反戈起,这个梦就已将人包浸其中。真是漫长啊。云缇亚想起贝鲁恒离去时的神色,平静无比,仿佛被献祭在刑台上的只是一副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他已经麻木了?还是提前一步,从这个梦里解脱出来了吗?
  可为什么你还独留于梦中?云缇亚,你梦想着要救谁?
  ——你还能够救谁?
  
  奔马长嘶,一举冲溃用碎石和断墙堆成的路障。车轮猛地一颤,仿佛在一颗狂跳的心脏里震动了一下,漫天火烟被这剧震拨开,森森的长街露出它残败不堪的本相。
  是的,就像那座深渊之上不断垮塌的桥梁。
  云缇亚坐在驭手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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