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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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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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柄普通的铁制长剑正握在贝鲁恒手中,相配的鸢形盾被他掷在一旁。“我用单剑,”圣徒对羁押多日的死囚说,“你可以自行选择甲胄和武器。”
  哈茂报之以冷笑。
  圣徒的亲卫已经替他打开手铐脚镣,按惯例将各类盔甲武器摆在他面前。他先是活动了一下因禁锢而残喘不已的筋骨,然后挑了一副最轻的熟皮软甲,笨拙地套上,以免摩擦到遍布肌肤的累累伤痕。
  当做完这一切,他轻蔑地望着贝鲁恒的眼睛。
  “你的虚伪比起以前,看来又增色了不少。”
  从枷锁中解脱的手伸向武器架,抽出一把四寸长的匕首。
  
  女孩沉陷在昏迷之中,但在她原本纤秀可爱的面孔上,依然扭曲着极度痛苦的阴影。云缇亚一言不发解开纱布,只看了一眼,立刻又盖上。“她的手保不住了。”他说。
  爱丝璀德在他身边轻轻颤抖。
  “你瞧……”云缇亚唤她,但旋即想起她什么也瞧不见。这一刀砍得太深,前臂骨骼完全断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将女孩的右手顽强地与身体接连。尽管爱丝璀德用了山金车花和蓍草替她止血,可在湿热的天气里,已经无法遏制伤口感染恶化。他碰了碰她的额头,灼烧发烫。“去拿火炭过来。有麻药吗?给她喂点。”
  “可是……”
  “她还小,会习惯用左手的。”
  “她最喜欢弹琉特琴,”女人说,“必须要两只手。”
  “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吗!”云缇亚火了,“那种东西和性命比起来谁重要!”
  爱丝璀德没再吭声,摸索着离开房间。她带着炭盆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云缇亚坐到床边,将女孩抱到自己膝盖上,爱丝璀德则一勺一勺把粥送到她口中。因为剧痛,孩子渐渐醒了过来,看见炭盆上翻烤的短刀,发出一声干涩而尖厉的哭叫。
  云缇亚扭过她的头,让孩子的脸贴着他胸膛。刀刃已微微发红。
  利落地一剜,连同断骨周围开始腐坏的一圈血肉,刀尖将整只右手都削了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挑起一块红炭,往创口上按去。掺在粥里的麻药似乎失去了效用,孩子疯狂地痉挛,在茹丹人强硬的怀抱中嘶号,而当伤处冒起焦烟时,她除了喘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爱丝璀德握着她另一只手,低喃一些云缇亚全然不解其意的韵文,那绷紧的小小身躯终于精疲力竭地软下去,任她将碗里剩下的粥全喂进自己嘴里。
  重新敷好药裹好纱布,云缇亚给女孩拉上被单,随爱丝璀德走到外面。
  “不久前她失去了妹妹,昨天又亲眼看着其他的家人死在父亲刀下。对她来说,精神上的创痛也许远比身体上更加酷烈……”女人合上深不见底的盲眼,“我只是……想尽可能帮她多留住一些东西。”
  云缇亚沉默了片刻。“她父亲呢?”
  “给吊死了。”爱丝璀德言简意赅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她从炉边又盛了一碗粥递过来,云缇亚抿了抿,燕麦加小豆熬的,虽然放了点粗盐,但味道依旧很淡。他喝第二口才意识到这是贝鲁恒喜欢的味道。
  “那么,”捏着碗边,他发现自己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是他让你照顾这孩子的?”
  爱丝璀德笑笑,忽然问了一个让云缇亚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是谁?”
  
  被尘土掩盖本色的乱须和头发一撮撮削落。哈茂旁若无人地修刮着面颊。匕首放下来的时候,那个肮脏萎顿的囚犯消失了。站在圣徒面前的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青年,透过狭长的深蓝色眼睛和郁青刚劲的下颌,格伦维尔子爵,那高举旗帜悍然战斗的骑士,在这张依旧憔悴瘦损的脸庞上找回了昔日的骄傲与光彩。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刻有双翼白狮纹样的巨剑,掂了掂。
  “向我证明所谓主父的存在吧。”哈茂昂起头,对不可战胜的强敌微笑。下一刻,他的剑挟着风声怒号,急袭而来,“向我证明你的神依然在主持人间正义吧!”
  火花飞溅。从两刃相格最脆弱的那个点上传来熟悉的力道。刚从笼里逃出生天的猛兽,在一轮轮仿佛永不会休止的抢攻中舒展着迟钝已久的利爪。哈茂选择用纯粹的劈砍与突刺弥补身上的薄弱防御,巨剑被他舞成一环尖啸的白色光影,每一次撞击之下似乎都有铁屑从圣徒的武器上掉落——
  而贝鲁恒只是格挡。
  借着巨剑又一道挥击的反作用力,他轻敏地飞身后跃,退开近十步的距离。满布伤痕的剑锋斜斜上挑,却并非预备进攻的姿势。
  “你为什么背叛圣廷?”
  “‘为什么?’”哈茂重复着贝鲁恒的话,“我以为你对这个问题已经全无兴趣了呢。”速度开始放快,他的步伐微妙变幻,剑招在身周如旋转的车轮一样展开。“为什么牧师都失去了治病救人的力量?为什么贫苦交加的人泣血祈祷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为什么辉光之父任由他的子民被舍阑蛮子宰杀,而不是降下火海将那些凶残的异教徒烧成枯灰?”车轮带着咆哮恣意碾压过来,贝鲁恒迅速闪过,单剑在背后封架住哈茂的乘势一击,但他依旧没有还手。
  “你知道,他已经死了。连同所有的圣言、神术、奇迹一起。”
  男人喘息着。那些黑色的呼喝从胸膛里迸溅出来,到了嘴边再度化为大笑。“而曼特裘,一个军人,以为自己像历史上每个改朝换代的主角一样,干掉了前任统治者就可以自立为帝!打着宗座的旗号,他都做了些什么?借平民大众之手推翻贵族,然后把搜刮来的财产据为己有?出兵帮饱受战争之苦的国家抵抗侵略,然后乘机将其收为藩僚?我很好奇,那个把三重冠当皇冠戴、市侩得不能再市侩的暴发户,是如何让这些人把他奉作神的化身痛加歌颂!”
  巨剑火山洪流般卷涌,攻势环环相扣。贝鲁恒的反应远在哈茂意想之外,一个翻身,跳上尚未来得及拆卸的木台,手中不再锐利的剑刃弹出一圈光弧,将对手落空后及时抬头的招式堪堪消解。“就是这些?”他说,“全部?”
  他的剑尖低垂,那是一条伏在盘中的蛇,聆听着吹笛人唇边的清音。
  “你想要更多?”哈茂仰头笑了,“想找到一个干脆迅速了结我的理由?哼,说实话,我真巴不得早一点甩掉这个贵族姓氏,骑士的名誉和教条于我简直是折磨。要说什么自由啦,解放啦,还民众以真相啦,通通都是狗屁。我可不是那种自以为能拯救苍生的人,老百姓要相信主,相信曼特裘那个神棍,跟我又有何干?他们自得其乐,我又何必扮英雄点破骗局救民于水火?”
  他往巨剑上吐了一口唾沫,伸手擦干,明亮锋刃映照着深蓝色的双眼。“我只不过是在替你做这些……贝鲁恒。”
  圣徒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有一丝微颤。
  “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你。我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你的,可你像丢掉一块破抹布那样丢掉了它们。啊,还有那个女人,怎么,有点印象了吗——你的第一个女人,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她的名字叫爱丝璀德。”
  贝鲁恒持剑的手猛地一紧。那条蛇抬起头来,血红的瞳仁吐出比信子更危险的锋芒。长剑振动,没有任何绮丽花招,只有剑光倾泻而下。好像一首隽永的短诗,带了一瞥即过的明艳,才刚刚开头便戛然而止。哈茂勉强横剑挡住,那汹涌奔流的未尽之意却突然向他的手腕压下去,原先如树叶一般随意挥舞的硕大武器,到此时才渐渐现出它重逾山峦的本相。
  “来吧!”哈茂·格伦维尔放声大笑,仿佛有一驾轰隆作响的战车在他骨骼间碾开无尽回音,“如果你不能让死灰复燃,让死者复生,那就让我看看古代武圣徒的神力!让主父的天威助你歼灭敌人!让你的剑上腾起雷霆和火焰吧!”
  
  云缇亚一瞬不瞬地盯着爱丝璀德的杳深瞳孔。“……我说的是圣者。”
  “圣贝鲁恒大人?”女人沉吟,“的确,是他的部下吩咐我把孩子接来,说等她脱离危险,就把她遣送到远房叔父那里去……或许他听说了我略懂一些医术吧。”
  很会装啊。害怕我杀你灭口吗?
  云缇亚站了起来。窗明几净,小屋里的布置简单协调,陈旧的柚木圆桌靠在窗台底下,摆着一盆白石斛兰。柜子没有上漆,散发出原始的松香味。手工制作的陶器上刻有飘逸的东方文字,旁边搁了几本皮封书,他随意拿了一本翻开,字迹是盲人专用的硬尖笔单面写在纸上,没蘸墨水,因此看上去只是由划痕组成的长短行列。
  扫一眼右下角页码所在之处,手指忽然有些发烫。
  “啊,”爱丝璀德似乎感觉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那是我丈夫的遗物。”
  云缇亚合上书本。“丈夫?”他咀嚼着这个词,并未考虑这种语气是否已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是个诗人,喜欢读书、莳花,做一点小手艺,”爱丝璀德静静答道,“可惜很早就过世了。”
  “你后来有再婚么?”
  “主父的教义不提倡再婚吧?”她空洞的注视似乎要刺穿他的眼睛,“后来我不慎失足……您刚才听见了。再后来,哈茂子爵救了我。他对我很好,不过我们没有旁人想象的那种关系。”
  俗套的故事。贵族骑士偶然解救了沉沦的美丽少妇,两人以礼相待,打开数十年前的传奇绘本随便就能找出好几篇,看了开头便让人没有兴趣再去期待结尾。“他是你的恩人,”云缇亚说,“可你却告发了他。”
  女人将缠着绷带的头转向窗外,风将她的黑发轻轻拂动。云缇亚看见外面天色略微阴了下来。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哈茂自己的决定。”
  广场上那个哀哭求饶的扭曲身影渐渐向云缇亚逼近。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想朝它瞟一眼,但现在却饶有兴味地发现,那似乎是个他捉摸不透的存在。“这么说你只是满足他的心愿?你很了解他嘛。”
  “当然……”爱丝璀德在他视线所及之外微笑了,与此同时,风中开始渗进了一丝凉意。
  “他是我丈夫的哥哥啊。”
  
  “这些原本都应该是你的。爵位,封地,家徽,族姓,这样一个小镇,一座大宅,向你交税受你保护的人民,和名门淑女的婚姻,平淡过活,然后死去。这些都是你的!见鬼,你才是嫡子!而我本来不过一个野种,随风浪荡没人管束,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你以为你是谁,把不屑一顾的东西都扔给我来背负?
  “而丢弃那些真的让你自觉超凡脱俗吗,鹭谷的贝鲁恒——贝鲁恒·格伦维尔!”
  
  血随着细碎的火星一同溅落。从锋刃迸洒到地面,不过只是一个从沸热到冰冷的瞬间。
  哈茂倚在自己的剑上。他知道,贝鲁恒在等着他把话说完。
  “……还有她。”他说。“你用你原本的那个姓氏骗取了她,占有了她,然后抛弃了她。”
  贝鲁恒没有否认。
  鲜红的血线沿他手中长剑的缺口丝丝汇下。而他居然微微按住胸膛,眉头轻皱,仿佛他自己才是负伤的人。
  “然后你跑去修道院,抹上尘灰,苦行三年,让全国上下都知道你为了一场世俗的爱欲深切忏悔。你勾引了她,自己却装得更像被玷污的贞女,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因为你蒙受了多少羞辱,多少苦难!”
  “你根本不知道——”哈茂猛地大吼,集中全身的力量举剑朝对手扑来,“而且以后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迎接他的是一线透沁心骨的凉。
  那一刹他竟感到如释重负的满足。好像一个在白花花的沙漠里跋涉过半辈子的人,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么点绿洲净水的蜃像。
  贝鲁恒,你抛弃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
  ——而你又得到了些什么?
  天空阴沉,鱼鳞状的灰云翻卷着支离破碎的白光,宛如汪洋浪涛间浮沫挣扎流散。
  
  
作者有话要说:  




☆、Ⅳ 纸偶(2)

  云缇亚在即将来临的骤雨下匆匆穿过树林。
  他并不知道要赶去做什么,或者目睹什么。只是这一刻,他感觉已经开始慢慢触碰到了一切,关于那个他以前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贝鲁恒的一切。
  所有这些如同冬季过后自积雪中逐渐显现的大地一样向他敞开。而他却发现在它面前,自己依旧是渺茫无知的虫蚁。
  他触摸到它们,然而什么也没有懂。
  隐约地,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
  
  “……我记得你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做一个游戏。每读一页书总爱在页脚画上小人,天长日久,等书读完了随手一翻,那些小人便会自己活了过来,在纸上乐此不疲地玩耍打斗。那时你也乐此不疲地看着它们,就像看一出自己编演的独幕剧,说真的,除了读书,我从不知道还有比这更让你投入的事。”
  男人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有生以来,他们从未如此拥抱过,本来并非一母所生的两人,这一刻却像在同一个子宫内相依安睡那样密切难分。
  “我们都是你画在纸上的人偶,”哈茂说,“只是命中注定有一只手,替你我翻动了这些书页。”
  他丢开武器的双手扣着贝鲁恒的肩头,让对方的剑最大限度地穿过自己身体。于是最后这句话,成了一道飘忽的风声。他缓缓地倒下去。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融在蜿蜒蔓开的血流与他紧贴着地面的模糊微笑里。
  贝鲁恒退后一步,仿佛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相拥中解脱。他突然捂住嘴。血从指缝中涓涓渗漏,见状上前的守卫大惊失色。他的侍从,一名魁伟的独臂男子二话不说,赶紧将他架住。破裂的咳嗽自胸膛的急剧起伏间涌出,“叫云缇亚来。”
  守卫一怔。他听不大清楚圣徒说话。
  “神断结束了。愿主父嘉许罪人的勇气。叫我的秘书云缇亚过来,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不得贻误。快去!”
  “圣者。”
  茹丹人的声音响起。恰巧赶到的云缇亚跪在血泊边上,眼帘低垂,没有抬头。
  他知道一切最终有了令所有人满意的收梢。他没有目睹到过程,但事实需要他的记述。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教皇会让贝鲁恒来处理这个案件,为什么贝鲁恒会让从哥珊来的主教充当旁证。如血管般纷繁根种的纠葛只有用死亡才能了结。贝鲁恒不过是在众人注视下,斩断这段过去而已。
  那些被遗弃的,悠远的,平淡无波的,在辉光下黯然失色的,他的过去。
  那些证明他曾经是一个凡人的过去。
  '然而……'
  云缇亚的薄唇翕了翕。
  “遵命。”他说。
  贝鲁恒盯着他,似乎是笑,但随着胸腔一阵抽缩,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泉涌而下。在力量完全离开躯体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雨线开始刺在每个人身上。
  云层中传来闷雷碾压的声响,教皇国漫长的夏天似乎这一刻终于来临。
  
  ******
  
  贝鲁恒醒来时天色已晚。
  雨后的黄昏像是融化了的琥珀,见不到夕阳,然而朦胧的影子如流质一样,将视线可及之地重重包裹。军帐里有人点上了灯,他将头往枕侧偏了偏,避开灯光。不知是杯子还是碗倒扣在他前胸上,什么细长的东西轻轻敲打着它。跟随他的心律,笃,笃,笃。
  那是女人的尖指,他听得清楚。
  “肺部的旧伤以前复发过许多次……那便比较棘手了。胸腔里积了淤血,很容易造成呼吸阻塞,万一转变为黑质的话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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