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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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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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者不朽!”人们叫起来,向明亮得一无所有的夜空挥舞手臂。“圣者不朽!圣者不朽!”这个由万千涓流汇集为一的声音仿佛获得了某种旋律,甚至超越了圣歌与钟声。饥荒是传谣,灾难是谎言,焦虑是虚幻,两年前就在这地方自己其中某些人曾畅饮过另一名圣徒的血,那都是子虚乌有。只有微笑着从马车上走下来、踏着满地鲜红步行走向永昼宫的至高圣者是真实的。只有在震耳欲聋的雷霆中不断颤动的城市是真实的。只有这个终将万众平等、万国归一的世界是真实的。
  只有此时此刻从喉咙里迸出来的呼喊——和以往无数个时候一样——是真实的。
  “升塔期间专门负责服侍、护卫的人,都是由他以侍卫长身份一手安插,能确保宗座在两百寻的塔顶完全听不到下面城中的动静。所有这一切,都是务求搜出一个结果,我们必须……”
  必须在敌人动手之前,先发制人!
  灰衣的朝圣者像一条鳗鲡潜入水底一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人群。在偏僻的广场花园转角,他摘下风帽,露出一半被烧伤的茹丹人的面孔。班珂提供的情报很重要,眼下分秒必争。爱丝璀德正在内城东门外等待着,利用她异乎常人的视力,她能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替云缇亚和其他成员传递信息,一旦有突发状况,东门不远就是海滨,随时可以在封城之前乘船撤离——不过现在,先与她接上头才是关键。
  身后掀起新一轮的欢呼声。然后一切静了下来。云缇亚知道那是教皇在登塔前发表演说。在这个位置上,他听不见那男人的语声,只知它言简意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数枚焰火升上空中,布开最绚烂的花圃,安静旋即被潮涌而来的炙热呼号击碎。
  他加快了脚步,朝城门走去。
  “萤火。”
  一个唯有他才能听到的,默寂无风的声音。
  唤他的人正在鹅卵石水池另一头,靠近苍白的城墙,用手势向他传达事先约好的暗号。云缇亚动作极微小地四下望望,走向那个装扮成葵花的联络者。是凯约的亲信。
  “将军请您耐心等待,”隔着水池,那人说,“让敌人先下手,我们再开始,趁着更大的混乱,造成刺客狗急跳墙的假象。”
  “主意很好,”云缇亚说,“但那得以我们对敌人的计划了如指掌为前提。现在连他们发难的具体时间都不知道,不能冒险行事。转告将军,再过半个钟头,等宗座升到塔顶,封闭祭室,就立即行动。”
  联络人露出一个略略有些为难的表情。“您要明白——”
  云缇亚蓦然拔刀。
  在水池边上偷袭是极为愚蠢的做法。茹丹人不用转身,甚至不用将刚掣出袖筒的短刀换到正手,只往后一跃,刃锋就干净利索地划过背后那名不速之客的胸膛。水面上鬼鬼祟祟的倒影猛地一晃,很快被血溅成了一片朦红。
  但两条铁枷似的胳膊在它的前一刻就扣住了他的腰部与肩颈。
  联络人退了一步,将钢锥从惊愕的茹丹人肋间抽出来。就在后者出刀的瞬间,他完成了攻击。云缇亚紧盯着他。自己完全没防备这个人,以至于现在才觉察到一个无庸质疑的事实。
  已经有人暴露了。
  锥子没有血槽,即使拔出去也依然有大部分的血留在微乎其微的创口下,更加速了剧毒的扩散。云缇亚想还击,已是力不从心。他跪倒在身后那个牺牲品的尸体旁,竭力不让手里的短刀掉落,却只听到自己的手臂软软垂下,攥着的刀在石板地面拖出响声。盖过它的是钟鸣,以及“联络人”扭曲飘忽的笑:“您要明白,很多事,可由不得您一个人说了算。”
  礼花在巨大蜿蜒的白色城墙上空歇斯底里地绽放。
  此刻,他的世界之外,高塔直耸入云。金紫色的男人最后一次朝民众挥手微笑,而后加着二十四重圣蜡镀金封印的塔门缓缓落下,将呼啸不息的狂热黑夜与大片拥挤的面容一起挡在了外头。
  
  “老师还没到。”提着灯照了照,凡塔说。
  爱丝璀德抚摸她的脸,轻轻将她因焦急而凌乱了的发丝掖进帽子里。“再等会儿。”
  内城东门与外城东门相去不远,因为哥珊东部城区很大一部分都是海滨。再加上这座城市独特的立体悬浮结构,在内城外一眼望下去,就能看见那座因教皇圣曼特裘而命名的日轮十字之门矗立于海港之上。所有由碧玺河水引出的城市运河重新在此汇聚到母胎中,一并通过那轮紫色太阳敞开的怀抱回归逝海——与此同时,另一个光泽透亮的太阳也在爱丝璀德指尖不经意触玩着。陈旧却仍然明灿的紫珐琅日轮镶在镍制十字章护身符上,从她脖颈直垂到胸腹之间,摇曳出一道足以割破夜色的弧线。
  “把这个戴在衣服外面,”临分别的时候,云缇亚说,“真要遇上什么事,它能救你一命。”他亲手替她把白铜细链端端正正在外领口嵌好,还交给她另一件足以防身的东西:一次能装三支箭的袖弩。“不需要再另外给我箭支了,”爱丝璀德笑着说,“反正我也不懂装填。”现在这个硬邦邦的折叠机械就躺在她的袖管里,已被体温浸出了几分暖意。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大可能用到它,但暗暗握着,令她生出一种确凿的安全感,像在幽深寂静的黑暗里握着他凉润的前臂。
  而他没有来。
  约定的时间早过了。他还没有来。
  “您好,夫人,”一个女人疲惫且平淡无奇的声音中断了她的隐忧,“劳烦借一下火,我的灯熄了。”
  爱丝璀德朝这个声音微笑。凡塔将灯挂在胳膊上,掀开灯罩。女人掏出一条绒草捻,把自己的提灯重新引燃。她比爱丝璀德年长,棕直发,穿一件普通的棉麻混织围裙,当灯亮起来,旁边她两三岁的儿子忽然停止了哭泣。“妈妈,”他一手挽着母亲臂膀,一手指灯,“光,光。”
  “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喜欢安静的光亮呢。满天那些礼花啊焰火啊,一定把他吓坏了。”爱丝璀德柔声道。
  女人脸上的倦意减淡了些。“我丈夫是虔诚的信徒,到内城永昼宫去参拜圣容了,我带着孩子怕被挤到,就在这儿等他。”她抚摸着儿子的头,转向凡塔,“这是您的女儿么?真漂亮。”
  她并未注意到凡塔那只空荡荡的衣袖。“我没有孩子。她是我的侄女。”
  “……哦。”女人说。“不过她长得真像您。”
  声音远去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经过她们。爱丝璀德背靠城墙坐着,从灯彩的间隙里探出头来的星子将白霜盖在她前额上。凡塔沉默地与她坐在一块。那颗星非常亮,然而它映射在盲女漆黑深杳的眼里,并未泛起丝毫光泽。
  “走吧。”正当凡塔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时,爱丝璀德开口。“他不会来了。”
  “可是老师他……”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她吃惊于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冷静,但急切没有任何作用。她帮不了他,如果说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也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我们往码头那边走。把信号烟花拿出来,凡塔,趁着现在的焰火放了它。希望班珂和齐丽黛在各自的地方能看见。”
  凡塔环顾四周,从灯罩的夹层中取出一个明红色圆筒,在角落就着灯火点燃捻子,一扬手,一道流辉飞曳而出,升上天际。可就在它迸开的瞬间,更强大的光与声笼罩了它。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那不像是礼花,或许可以称为雷霆,当它闪现,这个夜晚的一切光彩就像被吸干了水分的鲜花,摧枯拉朽地迅速萎谢下去。
  “怎么回事,凡塔?”爱丝璀德问。
  话音落定的同时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道光太剧烈,太突如其来,刺得她眼前的一片黑暗都跟着苍白震颤。
  一场更大行动的讯号。
  “干什么?前面要干什么?”人流堰塞了,挤攘不堪,有人咕哝道。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彼此紧贴着,几乎没有驻足之地。牢骚很快变成了骂娘,不断向上升级,最后单方面的惊叫终结了它。人群像是掀起大浪,顶前面那一波撞在坚固的礁石上,反弹回来,彻底乱开。到处都是被踩踏者的哭号,凡塔还算反应最快,赶紧抓起木杖塞给爱丝璀德,自己牵着杖子另一头,两人在浪峰反扑之前匆忙朝水流较缓处跑去。
  “开始搜城了。”
  “班珂叔叔不是说先从南门搜起吗?”凡塔打了个寒噤,几个人影跌跌撞撞过来,将她手里的提灯挤灭,“难道……”
  爱丝璀德没有回答。凌乱喧哗中,所幸隐隐已听得见前边真实的浪涛与船笛声。码头就快到了。
  凡塔陡然止住脚步。
  “看……”她的声音颤如枯叶,“看啊……”
  爱丝璀德无法看见。但除了她,所有被海岸阻住去路的市民都目睹了令人震惊的场景。大大小小的渔船货船被赶到一处,集中焚烧,火光与浓烟直往天空涌去,又投映在海中,整个眼前红黑交织,便是末世也不过如此。燃烧着的海水另一头,日轮十字之门紧闭,将人们的生息与幻想关在门外,只给门内留下无尽恐惧。
  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海面上仅有的几艘船,船前都安着巨大的向日葵座像,在它背后,指向众人的,是一排排鲨齿般的利箭。“宗座谕令!”从铜质扩音号角里传出喊话声,“查明刺客真实身份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不得擅行,一举一动须严格听从指示!各位教友请配合!违者与刺客同罪论处,就地格杀!”
  人群里又乱了起来。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刺客,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自己睡前晚祷时切齿诅咒的对象,罪恶的手沾满两位慈祥导师的血。这样的骚动直到葵花开始往空中放箭还未被恐慌所平息。爱丝璀德趁乱抱住凡塔,“还有信号烟花么?”她低声问,“之前那个可能不起作用。”
  “……有,”凡塔嗫嚅,“但是……灯灭了,得重新用燧石引火……”
  来不及了。疯狂的嘶叫此起彼伏,将夜幕割得四分五裂。爱丝璀德接过凡塔藏有全部联络工具的提灯,乘无人注意,悄悄投入海水。“我们躲不过这一劫了,”她告诉女孩,“万一这些被发现,一切都将结束。”厉吼盖过哭喊,葵花开始将人像鸭子一样驱赶聚集起来。爱丝璀德和凡塔也被人流卷挟着,磕磕碰碰。有人钻进码头房屋,又让葵花揪出,用小腿粗的棍棒打得在地上乱滚。手指在袖内紧紧抓住弩机,她无比强烈地想念着云缇亚,然而眼前的黑暗被各种惊恐、慌乱、绝望的情绪挤满,根本没有他的身影存在的空间。这个东西不能再留下,她清楚。她只有三支箭,运气够好也只能杀三个人,可那什么都无法带来,除了一场更大的灾祸。微不足道的抵抗,在狂啸着疾速碾动的巨轮前毫无意义。
  但这是他的东西。他亲手交给她的东西。她不能让它安静地沉入海底,也不能随意丢弃,任人践踏,或落到那些葵花手中。伴随他出生入死趟过无数场血泊与黑夜的武器。
  “……我跑不动了,爱丝阿姨。”凡塔细弱地说。
  她在喘息。心里很害怕,甚至无助。无论再如何懂事,她毕竟只有十岁。凡塔,你是最好的孩子。
  爱丝璀德将头靠在一座屋子的门槛上。门板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被踹破了,飘悠悠地挂着,从屋里透出一股催人作呕的气味。但它是温暖的。包围圈正在缩小,仍有人试图以武力向葵花们证明自己的清白。
  “凡塔,把头伸过来,”爱丝璀德嘱咐,“这东西你戴上,能救我们两个人。”
  她取下自己的日轮十字护符,挂在女孩颈子上。凡塔一直在摇头哽噎,泪不成行。傻丫头,她想。就像当年的我。她望向屋内,一个个肮脏、扭曲却散发着暖光的形体升起自她漆黑的川流间。许多张面孔掠过,含着极平静的愤怒与极沉默的憎恨,坚硬如岩石,如长夜下的冰海。浮泛于空气中、固执不肯散去的灵魂的呼吸为她捕捉,进入她的思想。……请你们,替我保管这个。
  悄无声息地抽出袖弩,她摸索着门槛内侧,将它深深塞进那儿的一个鼠洞里。
  “喂,女人!”长矛冷森森地逼过来,“快走快走!别躺这儿装死!”
  没人看到她做了什么。凡塔搂着她,冰凉的小脸依在她怀内。“噩梦等天一亮就会过去的。”盲女亲吻她耳畔的鬓发,微风似地说。
  她们在葵花的胁迫下走回人群。
  爱丝璀德并不知道,那是一间编绳工人的匠作房舍,两年前曾有超过三十名为推翻旧圣廷立下战功、却不愿在大清洗中对拒绝杀戮牧师的平民挥剑相向的前圣裁军士兵,被剥夺了所有武器装备,关在里面,活活饿死。最后那个夜晚,还活着的人没有以同伴的尸体为食,而是将头贴近门槛,倾听着通过鼠洞传来的,海浪与风相互拍击的声音。
  
  “男人分成一队,女人和小孩分成一队。”说话的葵花啪地将长鞭甩在石头上,惊得人心胆俱裂,“快点!”
  他相貌丑而怪异,圆脸,耳朵又阔又尖,不时竖起,活像一只猫——不过眼下谁也无心关注这个。沙岸上的人群在葵花们明晃晃的刀剑下艰难地分成两半,如同先知以神力劈开的海洋。之前那些胆敢反抗者早被打翻在地,用棕绳绑住,葵花把他们拖到码头那一排废弃房屋里,很快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有人闭上了眼。一些妇人低头抽泣,她们的孩子却毫不掩饰地哇哇大哭。
  “我要回家。”一个少女怯声怯气说。“放我们走吧!”“孩子饿了,求求您……”“刺客那什么活见鬼的,真和咱没半点关系呀!”还有个四五十岁的瘦弱男人跪下去抱住葵花的腿,给踢得牙齿都吐了出来。“看在主父的份上,发发慈悲!”他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大喊,“我母亲瘫痪在床,就等着我从庆典上带吃的回去……”
  “你们说不定待会就能在大街上相聚了。”“猫耳”阴恻恻地说。“哥珊的每一间屋子都要清空,不能藏半个人。至于饿死……放心,宗座圣辉之下,那怎么可能发生。”事实上,在挨个搜查武器的同时,葵花们如果发现了有人携带食物——包括刚才从道边争来一点童贞女撒的米糠,也会不由分说地没收。偷偷把东西塞嘴里被抓到的人,一律拖下去饱灌海水,用以催吐。黎明的浅灰色在一片哀号中降下,四野阴惨朦胧,世界如同被裹尸布蒙着那样令人窒息。
  “都搜完了?”
  这话平板得让人意识不到它是个问句,就像乍看很难辨明走过来的那个年轻狂信徒是女性一样。她的相貌没什么特点,脸上也漠无表情,唯一能算得上与众不同的是她长着痤疮的鼻尖,暗红的,像枚熟透了的野生浆果。“猫耳”的耳朵往后缩了缩。他看起来有点怕她。“差不多啦,蛇莓。血斑虎老大那边有新的指示吗?”
  蛇莓向前走了一步。“这叫差不多?”依旧一马平川的腔调,“你的效率真不敢恭维。”
  她径直朝女人和小孩的队伍而去。猫耳耸耸肩,跟在她后面。恰好这时,正在搜身与被搜身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异动。有葵花指着风波的焦点,叫蛇莓来看。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除了五官妍秀,没啥特别,惹眼的却是她颈上挂着的镍制镀金护符,链子很长,直垂到腰际。那护符瞧起来老旧,但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检视,以辨真伪。金十字和紫日。教皇圣曼特裘的额印徽记。
  蛇莓侧着头,端详了女孩好半晌。
  “这个怎么来的?”她询问的时候,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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