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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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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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额印相映生辉。他身材并不高,也不能算是俊美,没有圣曼特裘青年时代惊人的风华,但在这身甲胄的映照下,面孔却犹如寒夜辉月,不可遥指,不可逼视。
  教皇淡紫色的明亮眼睛微微仄起。“完美。”他低声赞叹。
  这是他用万千活人的血肉喂养起来的小鹰,而今它已成长为天空的霸主。
  那人走到近前,单膝跪下,将佩剑(他是除宗座侍卫之外,唯一能够携带武器进入永昼宫的人)搁在脚边,一手触地。“吾神欧义略,诫日之主,辉光之父,众能之首,众名之名,”他以一贯的轻缓道出这句圣徒之间的问候,“一切在上真灵,以及过去、现在、未来的诸圣不朽。”
  
  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六月下旬,宗座谕令,命贝鲁恒率诫日圣裁军第六军前往耶利摹,应援帝国军,共同对抗舍阑。
  消息传开,有人惊异,有人惊喜,更多则是意料之中。
  教皇当着所有哥珊人的面,在永昼宫前露天的圣泉厅为贝鲁恒举行了饯别礼。仪式上他一改向来不吝言笑的态度,极为严肃凝重,贝鲁恒倒是满脸轻松,仿佛这次远征和寻常人出门探亲没什么两样。总主教有些绕口地念完谕书,教皇亲手授过剑,聋诗人诺芝靸着无跟的木头鞋上前来,用乌银双耳圣杯舀了一杯泉水。
  “谨献给至勇的战士,教皇国的不沉之盾,不折之剑,”宗座的宠臣歌唱一般地说道,“您的光辉洁净盈满,如皎月统率诸星。珀萨的智慧能令魔鬼羞惭,阿玛刻快刀胜电截断疾风,龚古尔如沉眠的老龙正待睁开双眼,普兰达是初生的幼狮刚刚磨亮獠牙。请前行吧,吾圣,吾兄,为那些蛮族头顶播下血雨,让他们的死魂夜不能寐,日不能归,就像雪人那样对着太阳黯然哭泣。”
  贝鲁恒微笑,将杯里的水一半倾入湖中,剩下的一口饮尽。在他跃上战马时,听见身后欢声雷动,人群分列两侧,用血红的安石榴花在圣徒必经之路上长铺成毯,数十近百的孩童追着军队奔跑。葵花们用几近呼喊的声音念诵圣册和贝鲁恒少年时写的诗歌,这不是祈福,不是祝愿,因为根本没有人怀疑这位武圣徒、教皇国最强的名将会为他们收获胜利。无数带着向日葵标识的少女挤到队伍前抛洒花瓣,期求得到匆匆一眼回瞥。有个妇人抱着她半岁大的儿子挤在道边,请贝鲁恒从那些诗句里取出一个词给孩子命名。“就叫潘格兰涅吧,”贝鲁恒望着一地艳红,随口说,“石榴花的意思。”连生产时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妇人突然痛哭失声,但它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的喧嚣之中,如同雨珠还未与炙热的沙漠相触,就半空蒸发得干干净净。
  “圣者不朽!”人们喊道,“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珀萨骑马并行在贝鲁恒身侧,簇拥的面孔从眼前一堆堆掠过。“……宗座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他低声说。
  “你的意思是?”贝鲁恒似笑非笑。
  “舍阑人蛮勇无畏,战力极其强悍,直撄其锋绝不是上策。我们第六军更是以进攻见长,防守和机动相对可算软肋,就像两把利剑相抵,除了卷口或折断,没有别的结局,宗座早年曾身经百战,应该心知肚明才对。现在舍阑人已经在大陆建国,攻击性有所减弱,但我们反攻的时机还未到,为今……”珀萨若有所思,似乎突然顾忌到什么,没有了后文。
  “珀萨大人是想说,等舍阑国内动乱,我们再收拾残局即可。”云缇亚一旁轻哂起来,“茹丹人天生就贪婪狡猾,反复无常,绝不会甘心受舍阑驱使,时间一久,必然叛变,到那时便有机可乘——是这样吧,大人?”
  珀萨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云缇亚也丝毫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与旁人说笑。部队从外城的城头经过,石缝中依然可见黑红印迹,最后的一批尸体还未从这儿撤下,旗杆上吊着绞死的人,乌鸦将他们的肚肠都啄了出来,而雉堞那边,长矛密密麻麻挑起上百颗头颅,有的已露出雪白颅骨。
  一些士兵捂住了鼻子。
  贝鲁恒放慢马速,在一颗头颅前停伫了好一会儿,然后用马鞭将它拨转过来。“看。”他对云缇亚说。
  云缇亚眯起眼睛。尽管那颗头腐烂了大半边,一只眼珠也被乌鸦吞掉,留下个黑洞,他仍然认出了它。
  梅瑞狄斯的头。
  “原本他可以不用死的,”贝鲁恒似乎在叹息,“不过有人举控,他在查收了哈茂的财产后,大部分并未上交,而是据为己有。”
  “为何您知道得这么清楚?”云缇亚问,“那个举控人是……”
  贝鲁恒又拨了一下鞭梢。
  “有什么奇怪?”他回答,“是我。”
  云缇亚一瞬不瞬地盯着圣徒。“您是个嗜血的人。”
  贝鲁恒大笑起来。九年了,从未有人看见他这样放声笑过。尽管声音一如既往,轻如飘雪,却含着薄锐砭骨的寒意。胸膛随同猛烈的呼吸而抽缩,他一夹马腹,远远地当先行去。金属护手是冰凉的,贴住嘴唇,那咸腥液体的味道仿佛也变得深冷起来。是的,没错。这才是血的味道。
  嗜血……真是恰如其分的形容啊。
  他是宗座用血肉饲养长大的猛禽,自然比谁都了解那个一手训练他的人。“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告诉修谟,“他无法回绝。”事实上,当他跪在宗座厅的红毯上,正式提出请缨时,原先笑容可掬的教皇猛地将书桌和满摞的案卷都掀翻在地。意料之中的反应。
  “你想找死吗?”年长的武圣徒朝弟子怒吼,“你真以为舍阑人的战象只是一堵任你攀越的城墙吗?你的实力和作战方式,我全都一清二楚。第六军横扫野原的重骑精兵,在那怪物面前就如蚱蜢一般渺小,运用灵活机动的部队进行远程打击才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式,但那正是你的弱项!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教皇国最强大的军队葬入深渊,万劫不复?”
  贝鲁恒低头不语。
  圣曼特裘一世霍然站起。“闻见血和死亡的气息吗?听见外面的哀求与哭号吗?”他在鲜红的祭服内张开双臂,像一只刚进食完毕的鹫鸟。“你以为这些都是为谁而生?枢机团必须毁灭,必须后继无人,从牧师中推举教皇的规则必须被打破,只有这样才能让圣廷存活下去。贝鲁恒!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者!人们痛恨牧师,是因为他们尸位素餐,毫无力量,如果神已离开人间,那就只有剑和火焰能引导光明!你拥有冷静敏锐的头脑,不逊于我的剑技,以及‘不折之剑’的英名;你掌握着教皇国三分之一、也是最精锐的兵力,而只要你一声令下,不光是第六军,整个国家的人都会为你效死。我已为你清除了最后的阻碍,你的力量将把你当仁不让地推上这个位置!我教导你二十年,就是为了那一日,你怎可让我的苦心全部付诸东流?!”
  “我明白自己的责任,猊下。事关圣廷存亡继绝,我殒身不恤。可是……有生之物终将死灭,有形之物终将消弭,这是主父的旨意。……”
  教皇英俊而已经初显苍老的面孔扭曲着。
  “……你想说什么?”他忽然放轻了声调。
  “我也许无法再尽忠于您的大业了。”贝鲁恒抬起头,这一刻,越窗而来的阳光映上他苍白惨淡得出奇的面孔,却无助地未能给予后者半分温暖。“这个身躯还有多少时限,我大致也清楚。或一年,或两年,或者什么时候突发猝亡,那都不是我所能主宰。老师,您愿意让您的剑从战火里冶炼出来,却锈折于鞘中吗?您愿意看到一个尚未老朽的军人在战场之外饱受折磨,憔悴得不堪入目,最后死于民众的惋惜和回忆吗?”
  教皇往后退了一步,任凭身体坐倒在御座上。
  他什么都考虑好了,唯独除了这件事。是的。他知道,弟子说的是实话。
  “所以今天,我在此请求,”贝鲁恒伏下去,血色的额印轻触地面,“请成全我作为一个武圣徒的荣誉。请让我陨落在敌人的尸骨前,以战士之姿蒙主恩召。我向您奉上剑丛与火焰,也请赐我剑丛与火焰以供安息。若我的命运是为您饮血而生,那么,也请让我饮血而死。”
  
  他明白。那个人无法回绝。
  他如愿以偿地地披挂上铠甲,跨上战马,前面是血流汇成的道路,后面是欢呼涌动的人群。
  如此熟悉。正像九年前,自己刚刚踏进这个城市。
  而现在他只不过想离开它罢了。
  被暗红渗透到骨缝里的白色城墙在颤抖。风干的尸体轻微摇摆,骨节撞击发出脆响。头颅们用空落的眼窝注视着这个即将去赴一场饕餮的怪兽。城下黑压压一片,仿佛蜜糖上的蚂蚁,但他们的声音却能令云彩也停止流动。“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那样歇斯底里的呼喊,足以撕碎横拦在它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饮血而生。饮血而死。
  贝鲁恒仰头大笑起来。
  
  海边,笛声缓缓地扬入风中,却已不成旋律。
  浪花轻啮着少女赤裸的足尖。一只潮蟹钻出沙地,飞快地爬过那些新写下的字迹,最初还是秀丽姣美的,其后越来越潦草模糊,终于只剩下书写者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军队从堤岸上经过。或许是听见笛音,有人下了马,独自走到她身边。
  达姬雅娜漠然望着他。不再是那个轻言细语,递给她一本歌集的诗人。被坚硬沉重的钢甲包裹的男子,身上有着咸涩海风也洗不去的腥味。
  “离开这里吧。”他说。
  海水涌上来。没有完成的诗歌变得黯淡。
  “离开这里,”贝鲁恒轻声说,“然后,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在顷刻间毁灭人的肉体,是绰绰有余,但是,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长笛在沙上写划,被水冲褪。周而复始。
  “……我年少时曾爱过一个姑娘,在山林中与她私立盟誓,结为夫妻。后来我离弃了她。只因圣徒不可有婚姻,不可有凡俗的肉欲。”剧烈而断续的干咳占据了整个胸腔,语声越来越细微,但这并未阻止它持续下去,“圣徒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他们拥有世界上最高亢的声音,能迅猛地咆哮,召唤山洪与雷霆,令聋人复听,长眠之人苏醒。然而他们的喉咙不能歌唱,不能吟咏,不能哭泣,不能笑,不能告白,也不能爱。”
  达姬雅娜凝视了他许久,似乎要努力地分辨出她在那些诗句中所熟识的面孔。然后她写下另一行字。
  “我想吻您,”她写道,“可以么?”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贝鲁恒说,“可以,达姬雅娜。你可以吻我。但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永远不可能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
  达姬雅娜笑了笑。
  她将那行字抹去,转身离开。
  长笛的回音消失了。怀抱着整座圣城的风吹了起来。
  
  那是自新圣廷建立后,教皇国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他们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您觉得某个事件还没完,您的预感是对的……




☆、Ⅶ 风霆(1)

  当他对你们说话时,要相信他,
  尽管他的声音会击碎你的梦,像狂风尽扫园中的花。
  ——《先知》
  
  前编Ⅶ:风霆
  
  由哥珊启程向东,越过边境进入耶利摹帝国,大致有两条路。
  一条略微远些,从逝海沿岸的平原行进,然后顺着丘陵深入内陆,途经贝鲁恒的故乡——教皇国东部名镇鹭谷,再往北五十哩即是依森堡,与帝国俯仰接邻的第六军总驻地。
  另一条则不必绕远,直接取道圣城东北的冬泉山脉,通过被誉为“教皇国第一要塞”的冬泉关,一样也能到依森堡。不过对几乎一马平川的哥珊以东地区来说,冬泉山脉已经完全可以用“险峻”这个词来形容,与贝鲁恒随行的是清一色的锻甲重骑,连马都被近百磅的锁子铠紧裹着,翻山过去能不能更快地抵达目的地,倒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
  贝鲁恒选择了前者。
  “似乎冬泉要塞的守将是那个声名狼藉的人?”听着逝海的潮声,圣徒漫不经心地对最亲近的幕僚说。部队安静地在橘红色的暮霭中行进,第六军共有四个军团,三万名士兵,除了一千人常驻哥珊外,都分布在以依森堡为中心的十二个城垒中,随时听候调遣。贝鲁恒这次将圣城的驻军全调了出来,令阿玛刻带两百人运送辎重补给先行,余下的跟随自己。预计再过三天,就可以到达本部,与麾下另外两名军团长——龚古尔和普兰达会合。
  “伊叙拉·法尔德丽叶,据传拥有舍阑血统的茹丹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珀萨向来平直的嘴角扬了一下,“在吉耶梅茨救出他之前,是个洗刷战象的奴隶。他的特长是每战必败,凡以他为主将的战役必以惨烈结局告终,奇怪的是他一直活到现在,并因为顽强的生命力越来越受统帅器重。第四军有人传言,他是吉耶梅茨的私生子。”
  “那种特长可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贝鲁恒轻笑,“可惜了,这次没能见上他一面。”
  云缇亚动了动唇,但终于没有插话。头顶,几只毛羽黑白相间的夜鹭无声飞过,翅膀将浓重的黄昏天幕刮出一线血痕。
  
  石匠在雕像基座上刻完最后一个字,放下凿子和铁锤,拍了拍满布灰屑的手,高兴地端详着历时一年零七个月总算完工的作品。
  他当然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陶醉于这件艺术杰作——鹭谷有着全国、乃至全大陆品质最高的雪青石,光是把那种脂肪一样洁白滑腻的石头从山岩里凿出来,再用泉水细细磨光,顺着纹理一刀一斧塑成形状,最后按照自己的臆想赋予它生命——实在是一个令人无比迷恋的过程。
  石匠不是鹭谷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叫什么名字。他像某个冬天偶然飘落的一片雪花那样来到了这座因武圣徒贝鲁恒而举世闻名的城镇,没有称呼,没有财产,没有家人,没有宗教。他不爱说话,也不懂拼写,请他雕刻墓碑的人必须把铭文写在纸上;但他总会笑呵呵地招呼他见过的所有人,会向钟楼上的鸽子抛掷碎面包,会和邻里一起到教堂做晚祷,即使他完全不明白那些颂词的含义。时间长了,人们渐渐也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寻常的傻子,找他干活的多了起来,那仿佛能让石块具有灵魂的完美技艺很快众所周知。
  所以镇长开始筹划这回的大工程时,大伙第一个就想起了他,事实证明这是无可挑剔的选择,要把一块高达八十尺的大块雪青石完整地凿成栩栩如生的雕塑,没有更好的人选。石匠很愉快地接受了委托,人们对他的工作表现出了相当的尊敬和羡慕,并无数次地向他提及建造这座雕像的意义,虽然他一句也听不懂,这并不能妨碍他在上面投入十足的热情。
  但后来这种愉快的感觉就消失了。
  他不是独自工作。起初有十五个鹭谷最优秀的匠师和凿石工跟他一起干,可随着进度渐深,人数却越来越少。两个工人在采石的时候跌下悬崖,一个在过度劳累后感染了致命的斑疹风寒,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为雕像头部抛光时不慎失足,摔断了脊椎,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另外十一个则是由于某次山洪爆发,为了抢救雕像而被呼啸的泥石流吞没。全镇居民还专门为那件事聚集在中心教堂,表示最沉重的哀悼,主教(当时牧师还是个受人敬重的职业)更挨个向死难者家属握手慰问,保证他们的儿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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