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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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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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你。她说。
  她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幽亮,向他闪熠着金海上空的繁星。
  曼特裘推开压在面前的石板,将她的眼睛一道推开。他看见天光。清晨像个和世界同样大的幽灵,俯下来拥抱哥珊。它是这座城市死去的部分。
  它比昨天更空廓、更惨白了。更多的死亡被它吸纳到体内,其中不乏来自他剑下的。永昼宫的血战到现在已持续了一天两夜,他忘了自己手刃多少人,正如他早已记不清这辈子杀人的数目一样;数字大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在意微小的变化。那些发誓尊奉他、而他曾经发誓要保护的人们蜂拥上前,然后在他剑下,加入他踏过的累累尸骨之列。
  “诺芝。”他唤。无人应答。他这才想起聋诗人也死了。叛军的弩炮穿过窗户击中头顶吊灯,聋诗人像他一柄接一柄抛出的剑似地死去。即使坚贞如剑,永不背离,但依然有折断的时刻。
  他手里的剑只剩最后一柄。
  也是最初的一柄。身为神裁武士所使用的剑,密布血痕,火焰正在它的动脉中燃烧。
  曼特裘靠这把剑支撑着,从废石堆里爬起来。敌人大概怕殃及双塔,没有用投石车攻击永昼宫,而是选择了更精准的弩炮。胳膊那么粗的大型弩箭带着钩索,猛地拽下永昼宫的尖顶,直接砸向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其时他正全身浴血,凭借天台上的一圈支柱掩护,与近十名叛军士兵游斗,刚将他们悉数斩杀,尖顶就轰然坠落。叛军当中一定有通晓工程学的人。
  支柱替他挡下了最大的石板,不过这称不上什么幸事。他吃力地挪开身上一堆乱石,发现胸铠已凹陷变形,随之而来的是剧痛。肋骨断了。他调整着呼吸,以推测骨折的位置在哪处内脏附近,是否致命,却无法脱卸沉重的铠甲证实。
  天已完全放亮。底下,洪水退去,湖面回落,露出桥梁。敌人朝望得见天台的桥上聚集。
  他并不在意。
  塞黑莱特站在他面前。琥珀色眼睛,薄唇张合。
  我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她先行一步。十八年太短,恰好是他与她此刻咫尺间的距离。自己当初是怎么告诉那个亡国灭家因此对西方教义充满寄托感的茹丹少女?主父怜悯无辜受戮、尤其是被至亲杀害的人,他们会升往仅仅比诸圣之国低一层的天界;而自裁者将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她信的其实不是主父。
  只是他而已。
  曼特裘倚着横倒的支柱坐下。及至塞黑莱特离开,他仍拄剑坐在那里,肋部的伤让他无法行动,否则断骨尖锐,越陷越深。……像贝鲁恒那样?他想起自己的学生,不由失笑。
  人声迫近。
  该是最后的对手了。
  “好久不见啊,”他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睑,“艾缪。”
  修谟从宫殿二层上到天台,身后紧随一队武装整齐的重步兵。见这情景,他示意部队停在原地,自己单独上前,以僧侣的方式屈身行礼。
  但他用的是尚未成为僧侣时对面前此人的称呼。
  “好久不见……惩火。”
  曼特裘转过头,金紫额印下的双眼逼视对方被兜帽掩蔽的大半张脸,那儿的阴影中,同样藏着一枚额印。
  “的确很久了,”他旁若无睹,“久得足以使我们老去,却又还不足以改变我们。我的愿望,我的心和信念,仍和三十年前一样——而你也一样。就算你把名字的拼写顺序倒转'注1',想用它承接你的新生;就算你抛弃世俗的一切,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就算你‘行使正义’的手段已远非那么食古不化,你开始学会聪明、冷静和隐忍,可你仍是我熟悉的艾缪,一样地……虚伪。”
  他平持长剑,指向修谟。士兵们纷纷反应过来,剑还没拔出,一道无形立场恍然阻隔在他们之间。
  那是曼特裘的声音。
  “为什么不摘下兜帽露出正脸,让这些人瞧清你额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隐藏你的圣徒身份?”他环顾着周围士兵的震愕。“我们受封额印,或是因为武勋卓绝,或是因为虔诚非凡,可你二者皆无。你在自己领地上的闹剧,普拉锡尼未必毫不知情,他只需要一个视名利为粪土的道德狂人,在举国骄奢淫靡的大环境下充当榜样。额印对于有眼无珠的你,何其讽刺与耻辱!所以除了我、贝鲁恒和你的少数亲信,几乎没人知晓第三位圣徒的真容。旧圣廷那些目睹你跻身诸圣之席的主教早已死绝,你却懂得利用这令我顾虑的身份,利用你与我的交情,低调雌伏,韬光养晦,在我一轮又一轮清洗中活了下来。我留着你和寂火教派,是看在你跟贝鲁恒关系特殊,若我亡故,至少他还有你辅佐。没想到你早就将你的虚伪,全盘教授给他了!”
  “真是这些原因吗?我能活到今天,不过是出于你的轻蔑。你想永远地战胜我,向我展示你的万国归一之世,这股执念仍像三十年前那样强烈。你很清楚,惩火,自己从未信任过我,但也幸亏如此,我们才有一线胜利的希望。或许你已经明白过来了,诸寂团众人的遗体如你当年所知,已被焚烧殆尽,所谓殿中沼气,无非是引你入套的饵,你在亲自挖掘出的口供和我当初的回禀之间,肯定会偏向于前者。你更愿意相信一个急着救出爱人的弱女子——即便她同样是至察者——而不是我。”
  曼特裘失笑。腥甜味窒住呼吸,他开始咳嗽。
  “伊叙拉用来假死的药……是你给的吧。”
  “是。”修谟答得很爽快,“那药可以令心跳和脉搏完全停止,身体彻底僵冷,但毒性巨大,再加上模拟瘟疫症状的其他成分……我告诉他,会落下永久的病灶,他还是决意为此牺牲。至于墓室内的密道,半年前就修好了,我们教派一直包揽丧葬工作,要无声无息地做这个手脚并不困难。原本这一切都是为了凯约将军准备,当得知伊叙拉在暴…乱中的遭遇,结合他的地位,我想他应该是更好的人选,特别是他还持有至关重要的……权剑。”
  正好让凯约专注水库那边?目光移向叛军队列,瞥到一名红发碧眼的年轻人,似乎不满二十岁,颇有点面熟。是了,曼特裘想起来,是前阵子自己接见过的代理监管长。当时太匆忙,甚至没仔细问清设备故障的事。原来如此……
  “……色诺芬,”他仍笑着,“叫这个名字么?”年轻人眉毛微耸,惊讶于他的记忆力。
  “你是被叛军挟持,还是自愿加入?该不会以为绞盘出问题纯属偶然吧。那位老将军为了取得第十三支转轴,可谓煞费苦心。我猜,前任监管长的意外,说不定也是他一手制造……那样他只需要拉拢你一个,足够稳妥,而你的行动再也没有谁能干涉。”
  色诺芬眼神变了。
  修谟及时闪身,挡在两人视线中间。“你是圣徒,”他凝重地说,“不该在人心中播散这种魔鬼的话语。如果凯约尚在,他宁可亲自面对你。我们三个都是痛失了儿子、如今又半截入土的人,这本是三位老父彼此推心置腹的交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修谟。”
  呼吸越来越浑浊,气息像在泥潭里举步维艰。肋骨断了三根?四根?也许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血肉下的状况。“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还不是见我受伤,想耗尽我的体力,方便你们生擒活捉。一个活着认罪的我,对你们的价值……当然远远超过一具尸首。”
  “不是生擒,是劝退。只要你主动放弃权力,我绝不会任你到审判庭上受辱。我对主父和我侍奉的寂静之火发誓,会给你一位武圣徒和退位教皇应得的待遇,条件是你必须同样立誓,永不再插手圣廷政务。放下剑吧,老友,让我替你包扎。再强撑下去,内脏撕裂,可就无能为力了!”
  曼特裘轻轻转动剑柄。
  “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棋?”他沉吟道,“……‘逼和’。”'注2'
  剑尖一挫,深插入地,身躯仗着挺直的长锷徐徐站起,“——无所不察的你,难道认为我会甘心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吗!”
  锋刃如密林,在另一端与强弩之末的困兽对峙。刚好伊叙拉领着部队过来,见状,他默默招手,茹丹士兵顿时弯弓搭箭。
  “退后!”修谟喝道。
  所有人的动作,都因他这一声迸发的雷霆而震住。他孤身走向曼特裘,进入足以被对方拔剑击杀的范围。
  银焰圣徒揭开兜帽。在同样褶皱蔓生的肌肤上,额印与额印互相凝视。
  “你说过,太阳已经熄灭了。你想要创造一团媲美太阳的火,建立坚不可摧的秩序,唯有秩序才能使人们在黑暗中紧抱生存。然而破坏这秩序的,不正是你吗?若非你的过失,哥珊何以千疮百孔?原本爱戴你、仰赖你的羔羊走投无路,你却把它们当成豺狼亲手诛灭;永昼宫里,你子民的鲜血漫溢成河,而这仅是为了营造你武圣徒奋战至死的光荣!大局已定,一切都结束了,何必滥加杀伤,何必对着这些期望和平的人们拼得鱼死网破?你口口声声要庇护他们,率领他们度过长夜,为此宁愿趟过尸山血海,却不愿意为了你国家的安定,稍稍弯下你的脊梁!”
  修谟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地面,这不再是故友间和圣徒间的礼节,而是普通人对教皇、对辉光之父代行者的崇高顶礼。“猊下,”雷霆在他低入尘埃的胸臆中作响,“请接受和局吧。唯有您活着,局面才不至于动荡。东边的帝国依然信奉您,教皇国的敌人依然忌惮您。民众依然尊敬您,不是尊敬统治他们的宗座,而是尊敬一位武圣徒:他们依然记得您十二年前作战的英勇、您将他们从腐朽圣廷解救出来的恩情!请您践行您曾经的诺言,为了哥珊,为了罹受黑夜之苦的人民,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阳光遍照。稀薄的晨色连同它身后的夜早已被驱散。不知何时起,天台底下的桥面除了军队,还多了别的人群。
  是的。曼特裘认出他们。
  在他开启诸寂殿时,围着抽干水的深坑听他说话的人群。
  在他演讲时激昂沸腾的人群。在他御座底下喜极而泣的人群。在血泊里、在神断的火路上,举着贵族、牧师、叛教者头颅舞蹈的人群。
  他们张望他,指点他,议论他。
  呼唤他。
  群蚁的喧嚣。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艾缪。”
  曼特裘说。
  “曾经我许诺你,让你亲眼见证我的时代降临,可我失信了。我不惧怕报应,也绝不会忏悔。不过,作为补偿,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们。”
  他像三十年前带走艾缪·格伦维尔小儿子的那个青年一般笑着。
  是自信双手具有绝对掌控力的人,才会展露的笑容。
  “当然,比起你来,恐怕贝鲁恒更期待得到它……”
  修谟陡然一震,抬头却慢了半拍。曼特裘大步朝天台边沿走去。谁也动弹不了分毫,谁也不相信多根肋骨断折的人还有这样的力量:那柄伤痕累累、名叫“惩火”的剑横在他咽喉,深入血肉,与颈骨共鸣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嘶声。
  除此别无声音。
  他们——天台上和天台下每个人——看着教皇用那柄剑,以近乎拉锯的方式割断自己脖颈,但首级并未完全分离。在那之前,他的身躯先从边沿坠落,划下一道将人们视野劈成两半的锋利直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修谟(Hume)是艾缪(Emuh)倒写而成。
  '注2' 逼和:国际象棋中,一方被封杀所有退路,无子可动(所走的任何一步都会导致被将死),即为逼和。虽处于绝对劣势,亦属和局。
  


☆、Ⅴ 于无声处(5)

  修谟对云缇亚深鞠一躬。它意味着真正的收梢。
  “这就是全部了。”和在鹭谷铁匠炉边一样,他说,“我所知,以及所能告知你的全部。”
  云缇亚眼神飘忽。他没望着修谟,依旧在数光中的灰尘。
  ……那就是他的结局么?
  “是的,他亲自选择的结局。他自问无愧,无罪可认,却要在最后一刻证明,自己仍有投子认输的气魄。”
  修谟停顿一会儿。“那个时候,他好像……想单独对我说什么。他深藏不语,以为能让我洞悉。可他不知道,我的双眼还有些许视觉残留,因此只在半明半昧处,譬如清晨和黄昏中才能行使至察者的能力。他死时日光炽烈,于是我终究没读透他的心。”
  云缇亚笑了笑。母亲的面容被光线裹挟而过。
  他不愿去细辨她的神情。
  “请允许我郑重地向你表达感谢,云缇亚。所有从旧时代走到今天的人,所有为今天奋战的人,都要在此感谢你。你对我们的胜利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你为拯救这个国家付出了如此惨烈的牺牲,经受住了如此残酷的磨难,这一切均没有白费。我无法将你的功绩公诸于众,只能代替那些因你而得以自由的人们,默然奉上我最庄严的敬意。”修谟再次行礼,“你现在,完全具备圣徒的资格了。”
  我不需要。
  “……云缇亚。”
  你的意思我懂。我是个废人,况且时日无多,荣誉再高对你也毫无威胁。足不能走,口不能言,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将身份标榜出去。新时代不再需要圣徒……活着的圣徒。额印只是你给予我的安抚,仅此而已。
  修谟,如果你翻阅过我的记忆,你应该发现,曾经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成为至察者。
  “是。”
  但我放弃了。我不渴望救赎,无论来自辉光,还是黑暗;我将背负自己身为愚者的罪孽,以人类的心来思考,以人类的肉眼来探寻真相,以人类的躯体来承担短暂余生所剩下的苦难。我生为凡物,将永为凡物。连切切实实的超凡之力我都不接受,会在乎一个虚有其表的头衔?
  “我尊重你的决定……尽管除了安宁的后半生,我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给你。”
  那便足够。
  “你还有问题?”
  为什么要处死阿玛刻?
  “这并非我的本意。报复性的清洗只能造成失控,然后又重复曼特裘时期的老路,屠杀接着屠杀,循环不休。所以我们只处断圣廷的核心高层和教皇亲信,其他人,包括投降的部队、原本顺从于圣廷的平民、低级政务官员及侍僧,一概既往不咎。阿玛刻本可不至于此的。她在暴…乱中剿灭葵花有功,且并未亲身参与对反抗军作战,然而讯问时,她当众承认自己与前任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勾结的罪行。她主动求死,唯一愿望是将她安葬在教会医院公墓,她的爱人身边。”
  灰尘终于落下了。
  真静啊。云缇亚心想。
  即使听修谟说了这么多话,寂静仍未撼动丝毫,它矗立在那儿,像一座堡垒。
  今后将是寂火的时代么?
  “我还没倨傲到曼特裘那个地步,以为单凭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时代的命脉。”
  做给我看吧,修谟。像你从前那位老友请你为他见证一样。让我知道一切是否真的值得。让我知道我失去的全部,我的遗憾、悔恨、悲伤、痛苦,是否和其他所有人为今天作出的牺牲一同流入大海,而这大海的泡沫中是否已诞生新的世界。我在替贝鲁恒做梦,你则将这梦变成了现实。请让现实延续下去。我并不幻想它的长存,但至少,人们的喜乐要大于哀恸,清醒要多于沉睡,用来铭记的时间要久于用来遗忘的时间。
  云缇亚望向小学徒,后者会意,帮他掉转轮椅。这是色诺芬的设计,轮子的大小规格接近车轮,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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