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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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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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真相则违背了他们的信条与誓约。黑暗和光明一样公正,不会再收容背誓者,更不会说谎。
  要取信他,这些足够了。
  他猜到叛军大致想在诸寂殿干的勾当,可亲耳听她道破手法,仍不免心中一凛。作为诸寂团的主人,他熟知那座水中石殿的构造,也见过夹层里可以设置好钟点、把大殿敲得轰隆直响的玩意儿,但是……沼气。她说。整个诸寂团,那么多尸体,当然有沼气。让红磷引燃、产生致命爆炸的沼气。
  但是。
  那儿怎么会有尸体。
  自相残杀是他下给诸寂团的最后一道命令。时代变了,永远围着太阳转的向日葵是他的新武器,老旧的则被扔回熔炉。八年前那一夜,他望见乱葬岗升起盛大的熔炼之火,修谟,那个和吉耶梅茨一样起初与他为友后来向他称臣的人,接过了将废铁回炉重造的任务。火舌几乎舔穿夜幕,翌日,教皇亲临现场时,只见满山骨殖形状的灰烬。
  ——你骗了我八年吗,修谟?
  石门訇然落下,一头巨岩堆堵一头缩孔灌铅泥灰抹缝,回想起来那老儿做得干净又干脆,诸寂殿与永昼宫之间仅有的通道就这么尘封断绝,竟没人怀疑他早已暗中迁入棺椁。是不忍,还是彼时就为今日设好了局?你仍是那个滥发妇人之仁的蠢材?或者,你恨我,恨我三十年前毫不留情地斩杀你拼死袒护的所谓弱者,血淋淋撕毁你那用来自欺成瘾的荣誉!
  笔尖对着地图飞快运算。必须做好机关随时可能启动的准备,算出晨夕两塔倒塌的波及区域,然后赶紧将这一区域内的部队和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带。哦,还有普通居民也得迁走,老实说他们在这关头只是累赘,但真要到了最坏的结果,定会给哥珊人的敬神之心造成极大冲击,如果事先能表现出一点预见的话……
  他没有杀爱丝璀德,而是即刻将她驱逐出城,暗地里派人监视她的去向。这是一开始就决定的。倘若她背后有人指使,此举或可令对方以为自己全然听信了她。
  教皇另外拿起纸张,给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写信。
  “修谟……”
  手谕放入密函筒,封好火蜡。
  “不……该称呼你三十年前的那个名字。”
  ——我当初为什么会容许你活下来呢?
  风从庇护所小阁楼的窗户进来,经他的袍袖又从另一扇窗出去,擦过鸽子羽翼、飘荡翻飞的焚烧死尸的灰尘以及湖水,穿行于永昼宫大厅的白花岗岩立柱之间。这些柱子顶上,连风也望而却步的地方,星煌殿的诸圣静穆地站在各自骨灰匣背后,只有行列末端两个印记下方空空如也:一个是日轮十字,另一个色泽雪白,形同火焰。
  
  云缇亚的眼睑挣扎着张开。唤醒他的除了一如既往的剧痛,还有噪音。
  是大铁锤一下一下凿击硬物、铿锵连迭的噪音,每一下都凿中他的腿骨;他感觉自己的腿仍在夹具里,插满一根根楔子,随着令人心悸的敲打,楔子与骨骼同时扭曲开裂,相互嵌合。
  更可怕的是,这个过程似乎永远不会休止。
  然而直到有人来替他更换被单,他才发现双腿已经不存在了。自膝盖以下没有任何东西。
  “你醒啦。”那人说。是个老头,眉目和蔼,穿一身棉布甲,臂上戴着云缇亚熟悉的军队袖章。“我是阿玛刻将军属下的勤杂兵,奉命在这儿看护。第六军给取消了编制,身强力壮的并入第一军,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就不太适合上战场啦,干干这些差事倒还行。啊,你想知道将军的近况?她被软禁了,等叛乱平定后兴许会问罪……不过她找人托了个口信,叫我好好照顾你。大概她自知不可能再和你见面了吧。”
  ……多久了?云缇亚脑中率先闪起的念头。从阿玛刻遇刺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吃力地抬手向老兵比划,得到的回答令他震惊。……才七天么?落入敌手,变成这副连野狗都不屑来嗅一下的活死人模样……只消短短七天。
  双腿传来的痛苦却像持续了七百年那么长。
  棚屋外那声音又在敲。当,当,当当。
  “采石场,”老兵说,“白天是有点吵。”他极富经验地翻动茹丹人的身体——为了防止褥疮。透过床边敞开的窗子,云缇亚瞥见旗帜高扬的哨塔,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正来回巡视。“不过空气嘛总比你原先在牢里好些。另外,这儿三天两头就有牲畜累死,肉食从来不缺。”
  哥珊城郊的采石场?之前派莫勒搜集骡子膀胱的地方?是啊,内城这时候应该正急着进行物资转移,审判局说不定已成了教皇的临时根据地,不会让他继续呆那里接触到军事机密。外城瘟疫横行,唯独位于城墙外的北门水库和此处是安全的,还有不少兵力驻扎,省下了专门看守他的人手。……是啊。莫勒早说过采石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以为是在为投石机或秤车准备弹药而已。谁会想到……谁会想到那根本没人真正见过的东西……
  火炮。蹲踞在带轮的木架上,黑黝黝的金属怪兽。细长的名为“蛇”,粗硕的名为“蜥”,而数量绝对不止教皇所展示的那些。还剩十三天……对于打开诸寂殿石门拆除墓钟绰绰有余。但就算机关功亏一篑了,至少帕林……至少得保存帕林的力量。必须想办法将火炮的情况告诉他……
  云缇亚昏了过去。床褥被他抓出道道血痕。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几乎要逼疯他的凿石声停了。他那并不存在的双腿依然在痛,它们位于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感应到的空间里。老兵拆开断肢处的绷带给他清洗换药,烈酒的气味使得爱丝璀德的背影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所幸食物的气味拯救了他。土豆、甘蓝、乳酪与褐色的熟肉块一起剁得粉碎,倒进黏稠的麦粥滚了几十遭,盛出来的样子无法勾起他任何食欲,却足以令他没工夫去想别的事。他静静等待软管插入自己还不具备吞咽能力的喉咙。
  在这之后,老兵问他要不要一点罂粟乳浆镇痛,他默许了。
  炉子里的火慵懒地蜷缩着。云缇亚看见炉畔的桌上是自己的两柄刀,一短一长,薄暮和拂晓。旁边还有个系好的小包裹。
  “宗座说你的东西都物归原主。但暂时得由我来保管,别让那玩意儿弄伤你。话说,刀是谁打的?手艺真不赖,拿到黑市上一定能换个好价钱……咳咳咳,年轻人,开玩笑听不懂啊?算了算了居然还有使出这种眼神的力气……宗座亲口许诺只要你多活一个月,就多发我一个月的三倍军饷,钱直接送到我在哥珊的老伴手上。我们都不傻呢。”
  老人拨了拨炉膛,火苗懒洋洋翻了个身。他似乎颇为羡慕它的安逸。
  “你也有心爱的姑娘吧?还是已经结婚了?有件东西好像是她送给你的……要努力活下去啊,小伙子。活着才有希望重逢。来,笑一笑,别那么吓人。你的脸色已经够难看啦,笑一下不会更糟。”
  云缇亚没有笑。
  日子在循环往复的昏睡和醒转中度过。每当被凌晨的开工号角惊醒,微尘般的光洒进眼帘,他就用指甲在木床边沿划一道刻痕。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地比昏迷时要长了,可以自己喝一点水,用勺子吮吸流质食物,偶尔也会被抱到小棚屋门口的躺椅上晒晒太阳。唯一不曾改变的是来自双腿的绞痛,一刻不间断地折磨着他;那女人锯掉了他的腿,却并未带走他对它们的知觉。他从不笑。照料他的老兵经常徒劳无功地说些笑话,劳工们有时会来小棚屋讨点喝的,被士兵轰走之前也会拿一般男人都喜欢的粗俗段子调侃他。尽管他明白要传递讯息只能依靠这些人,仍无法对他们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他心里有一块区域已彻底坏死,正如他永不可能再站立和行走一样,也不可能再生长出繁密的草芽,甚至无法接受雨水。只在必要的时候他才尝试着和老兵交流,以手势示意对方给自己纸笔,一概遭拒。他猜想这是教皇的特别吩咐。
  有一天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来检查他的恢复情况。总的来说结果令人满意,因此医师心情不错。“你的情人,那个叫爱丝……什么的,宗座对她格外开恩,虽然是异教徒,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只按照前阵子对葵花那样处置她。别担心,哪怕在兵荒马乱的地方,靠一技之长总能混得风生水起。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不管帝国军还是舍阑军,最缺的就是医生。”
  云缇亚无动于衷。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至关重要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思绪河流的整个航道。医师拎着药箱离开,得以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抽出手,将偷拿自那药箱的一根石墨藏到枕头背后。
  
  当他床沿的刻痕也划到第七条、正苦心思虑怎么把写在破布片上的密信传出去时,陌生的巨响极其突然地降临在采石场,相比之下日常凿石那点动静简直不能更温柔可亲。巨响只轰了一声,原先乱哄哄的棚屋外立刻腾起整齐划一的惊呼,待第二声响过就变成了惨叫。刚好那会儿老兵在外面捡柴禾,屋门关着,云缇亚撩开床边小窗的布帘,哨塔上的圣裁军军旗不见了,只见横七竖八满地尸体。
  大部分属于驻守的圣裁军士兵,另一部分是……
  反抗军。
  在自己醒来前反抗军已经占领了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看见另一面破烂旗帜摊在地上,脚印清晰可辨。雄狮双足人立,指挥官的标志。
  又一颗炮弹拖曳着长长黑烟呼啸飞来,擦了一下小棚屋的屋顶,云缇亚只听得屋子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抖落,如冰雹过境。趁炮声停顿的间隙,他使出全身力气攀住屋檐翻出去,尽量让背部平稳着地,可还是不小心硌到断肢,眼前一黑,几近晕厥。奇袭被发现了?黑暗中,他想。帕林,殊为不智啊!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但重新携雷霆之势而来的巨响并未容他喘息稍许。前面有堵被轰塌半边的矮墙,是个还算稳当的掩体,他一点点爬过去,心想此刻的自己尚不如一条狗。腿是从膝下两寸处截断的,大概是为了他爬行时能用膝盖支撑,不至于断口直接摩擦地面。应该感谢那女人的体贴吗?起码留给你跪着走路的权利。
  恐惧尾随在背后,他甩不脱它,就像甩不脱两腿的剧痛一般。那并非对炮火的恐惧。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对反抗军所知的——即爱丝璀德所能出卖的,努力劝慰自己它们其实非常有限,而帕林定然也会向他故意隐瞒一些重要信息。但恐惧愈发贴近,愈发冰冷粘稠,它就藏在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的汗珠里,哪怕他极力想用生死关头正常人所共有的那另一种恐惧来取代它,也丝毫未能驱退。
  尘土呛鼻。几个扛着筝形盾的反抗军士兵挤到矮墙下,瞥了一眼云缇亚,谁也顾不上说话。大地隆隆震动,灰尘把地上的血流滞住,又被血流冲开。“不要躲在坡道后面!”一个嘶哑的、云缇亚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喊,“停下!别过去!”山壁同样震得厉害,满满堆了一山坡的大块岩石如洪水般滚落,某些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被埋在底下。缴械投降的圣裁军有的大叫天罚,有的放声哭号。炮声间隔得越来越久,但绝望的惨呼和咒骂却逐渐凋零,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剩耳朵里的空气还在嗡鸣着。
  “帕林没猜错,”身边的士兵嗫嚅道,“那怪物……果然……使用久了管道会发热……”
  凉气慢慢通过这些幸存者的咽喉。一个穿黑色铠甲戴覆面盔、体形修长的战士在尸体和碎石间走动,焦急地清点还活着的人。云缇亚从背后的喃喃低语中得知这个无名战士在反抗军濒临绝境时出现,没人见过他真容只见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已帮助了千余人突围,这是第三次折返。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向他道谢,队长们二话不说遵从他的指令,高阶军官用只在统帅面前才会流露的目光望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们给予驰援者的不仅仅是信任——云缇亚发现,还有依赖。
  他很快找到了这种依赖产生的根源。
  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到矮墙后。伤者面孔犹如半透明的蛇蜕那么惨白,云缇亚难以估量自己需要多少次心跳或呼吸的时间才能辨认出它。
  那是帕林。
  茹丹人向担架爬去。士兵要拦截,帕林以眼神阻止了他们。他示意云缇亚近前。
  “是……你啊……”
  血是语声的载体,将卡在喉咙里这几个字冲出来。云缇亚揭开帕林身上的盖布,到腰际就被血痂粘住。反抗军指挥官的左臂不见踪影,由肩及腹像被某种巨力生生劈开,只剩下右边一半格外显得瘦削的躯干。不是刚才造成的,云缇亚想。不可能是刚才。一天前?或者两天前?他瞧见那道把帕林劈成两半、硕大骇人且已不再新鲜的伤口仿佛还微微翕动着,脏器如同魔鬼,在黑红的深渊底部若隐若现。
  “原以为……我俩……只有到地狱门前……才能相见。不过这里和我预想的也没区别……”
  不。地狱之门开启得太早了,帕林。
  “……我失败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曼特裘识破了计划……截断我军退路,直接在四里之外……向本营……炮击……我没法回头。你明白的……没有回头的余地……”
  云缇亚攥紧拳。不用再想象个中过程,他缺乏承担这种想象的力量与勇气。情报泄露了。为什么心存幻想?自己所知的那些对平庸的敌人或许用处不大,但对于教皇,对于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武圣徒而言……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我本该清楚的。”帕林看着茹丹人面目全非的脸和同样不再新鲜的伤口,“我竟相信你……是那种……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他痉挛般地笑,眼里既无鄙夷,亦无憎恨。“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所谓坚强如钢的意志……到头来……不过血肉之躯……”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不能说话,因而不能辩解。
  辩解在此毫无意义,毫无用处。除了提醒着他的痛苦。
  和羞耻。
  “可我想去赌一把。倘若可以重来,我仍希望……放手一搏……早在杀害父亲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我已舍弃过去,双眼只能望向前方……我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只能一步步朝底线走,梦想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格,升变成王后,八方驰骋,左右战局。可我……走不下去了。”声音渐渐低伏,像垂死的虫蚁终于放弃挣扎。“不是每颗卒子都能走到底线,云缇亚……但所有的卒子都无法回头。”
  帕林闭上眼。
  “……现在,你们可以舍弃我了。”
  这是说给那些围拢上来的士兵们听的。
  隔了一阵,他再度开口,宛如梦呓。“你托付给我的那两个孩子……我把他们放在后备队里,兴许还有机会逃命吧……谁知道呢?……你曾如此不齿的我,居然也会信守诺言……”
  死寂降临在停止扩大的血泊中央。又隔了一阵,有人拉起布,盖上指挥官的脸。
  穿黑甲的战士快步走近,见到他,众人纷纷站起。“别浪费时间!俘虏愿意投降又大致没受伤的,留几个带路,不愿意投降的立刻就地处决!有实在伤得太重的弟兄,就帮他们解脱。粮食不需要那么多,”他透过面甲缝隙粗略地扫一眼云缇亚,“留些给幸存的劳工吧!”
  “但……”
  “我们缺的不是粮食!死伤太惨重,没人搬运,那东西同样是累赘!这不是要考虑到持久作战长线行军的时候。我们失败了,懂吗?!在大炮轰过来之前,拿出点逃不了就得下地狱的失败者的觉悟啊!”
  不再有异议。士兵们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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