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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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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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蹈火(7)

  装骨灰瓮的木龛由吊索牵引,慢慢上升,直至守在高处的诵经员将它们放入悬壁上早已挖好的墓室。色诺芬面无表情地仰视着整个过程。他身边,六岁的男孩昆汀哭得没了声息。劳工们肩并肩,唱起祷文,调子平直如线,没有高低起伏,只是疲惫而无望地向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尽头延伸。
  伤药是拿了回来,主父的传召却先行一步。色诺芬最后见到的监管长裹着白布,和另外几具劳工的尸体并排躺在火葬柴堆上。水库的劳役是终身的,就算死人也无法在圣城的慰灵地找到落脚处,为了避免污染水源,他们甚至不能全身下葬。一张张麻木失神的面孔涌成密云,昆汀的脸像被暴风雨狠狠践踏过,色诺芬当时恨透了脚上的铁镣,若非这东西拖住步伐,他在哥珊至少可以奔跑。
  但这仅有的激烈情绪渐渐也消磨干净了。曾经的狂信徒们为死者齐声祝祷,如隐隐雷鸣,在密云背后打着滚越来越低,逼人窒息。色诺芬期待它乍然爆发,一个霍闪劈下来,终究未能遂愿。轮到他致辞了,“我们正直的监管长安息此处,”那是个好人,尽管他和仇恨魔鬼一样仇恨着葵花,“他尽到了职责,日后哥珊的人民谈论起他,会说他与自己的工友同死。”
  墓门合上了。色诺芬仍没有任何表情。昆汀抱住他的腰,脸庞紧紧捂在他身上。
  火化那天夜里,水库巡守士兵的指挥官来到几百个劳工中间,“永昼宫会调派新的监管长过来,”他说,“在此之前,你们得决定由谁临时代理这个职位。”绝大多数人把票投给了色诺芬,他勉强藏好一丝苦笑。葵花都不傻,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派系内斗,他们对推举出头鸟早已轻车熟路。色诺芬老练能干众所周知,新旧交替期间许多累活非他莫属,而既然是不久就要撤换,也不用担心他尾巴翘得太高。在劳工们眼里这个年轻人活脱脱是头骡子,只要确保踏实可靠,他们不介意推选一头骡子暂时充当领袖。
  钟声为葬礼拉下帷幕,并把人群驱赶回各自的岗位。色诺芬就着几个板条箱(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将是他的办公桌)匆匆写下维修工程的进展和规划。前任监管长必须被彻底遗忘,水库今后的每个日子都忙碌无比,没有容纳死者的空间。然而刚放下笔,抛开的思绪又自动兜了回来:昆汀蜷缩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环抱双腿,浑似只毛皮湿透的猫。
  色诺芬叹了口气。
  “跟我来。”他说。
  男孩乖巧地拉住他的手,两人乘坐吊篮爬上最高的平台,那儿独自坐着一位老者,手拄拐杖,面朝四十码高的中枢闸门和鸟笼般大小的哥珊。风猛吹他斑白的红发,如吹一支烧到头的蜡烛。
  色诺芬牵着昆汀走近前。“将军……”
  祖母绿颜色的眼珠微微转动。“我已经不是了。”
  “……老将军。”他迅速改口,尽管本不想加上那个字。“这孩子还在襁褓中母亲就辞世,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无依无靠,没人照管。我想拜托您……代为看护他。”由于中过风,凯约的行动和言语都十分迟缓,若是平常他断然不会将一个六岁孩童与这样的老人单独丢在一起,但没办法,软禁在此“养老”的第三军前统帅是水库唯一不需劳动、空闲自在的人。“也好让他陪伴您,彼此都不那么孤单。”
  “监管长……的儿子啊。”老人伸出颤悠悠的胳膊,男孩犹疑了一下才挪过去。“我听说你顶替了他父亲的职位。”
  “是暂代。”
  “期限内没区别。”凯约眯起眼,前额的纹路一霎间全拢起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词嘶哑沉闷,像卵石,在淤泥里摩擦。“你的能力有口皆碑……珍珠的光……在深海……也不会隐没。”
  简直是嘲讽。色诺芬那丝苦笑再也掩藏不住。“我没有多大能为,”他不想告诉凯约真实原因,“他们选我,是看我来得早,有几分微薄的资历。”
  “你比参与搜城而罚为苦役的葵花……都来得早?”
  “去年年末我就被剥夺狂信徒身份,发配到水库了。那时候导师——我是说‘火把’还活着,还没被暗杀。那时候我以为狂信团是不朽的,太阳永不熄灭,而向日葵也枝叶繁茂生生不息。”
  色诺芬停顿片刻。水瀑轰然,耳膜鼓胀发痛,他无法判断自己的音量。
  “我得走了。”他深鞠一躬,“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可是……”
  转身的刹那,他听见凯约呢喃,“太阳早就熄灭了啊……”
  他大步离开,当作那句话完全被水声盖过。
  吊篮下降到中层,他拿着规划书前去召集工头,就近穿过一截幽暗的涵洞。走出阴影,只要再拐个弯便是集会平台,陡然,有人叫住他。
  “请等一等。”
  色诺芬脊梁一阵发冷。那是在水库绝不会听到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他扭过头。幽暗中凸现的女性轮廓就在他面前。她年近三十岁,蓬头垢面,粗麻衣裙破烂肮脏,小腿血迹斑斑。但她仍能与一种奇特的魅力联系起来。她虬结凌乱的长卷发和深邃眼瞳都具有黑夜的底色。即使笼罩着凋敝荒芜的大地,黑夜也依旧是黑夜。
  不可能。
  色诺芬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一个孤零零的陌生女人,不可能突破重兵把守,途径巉岩隧道和稍不留神就会踏空粉身碎骨的层层堤坝,出现在这里。
  更何况——他察觉,她双目失明。
  
  “你和我早该是死人。也许昨天的我们已各自死去……而今天,只是行尸走肉的再会。”云缇亚贴紧铁栅栏,将唇形的变化传递给不速之客。静默是隐秘的介质,能让言语避开狱卒的耳目在他们之间穿行。但疼痛太剧烈。脸颊的痉挛几次三番打断了他。
  “比起你还活着,我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以这种面目与你相见……这样一个残缺、虚弱、快要被击溃的我……”
  萧恩垂下目光。他眼睛铁蓝,是利剑淬火的颜色,这一刻却更似墓园的冷火。
  “所有的战士都想取胜,可他们中大多数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失败者。”他同样用唇语。“命运。”
  “你的右手……”
  “没了。作为失败的代价。那一战诸寂团在第六军里的执事司事全部阵亡,除了我活下来,披枷带锁回到哥珊。我是出卖叛军的内线,宗座清楚,我自始至终都在帮贝鲁恒办事,遵从他的密谋,实现他的心愿,宗座依然清楚。他斩断我仅剩的一条手臂顶替首级,夺走我使剑的资格,这既是赏赐,也是惩罚。我永远失去了战士、刺客和军人的身份,刨开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是谁。那个用活着来惩罚我的人成功了。”
  你是萧恩。诸寂团第一执事,无梦者,永不合眼,永不腐蚀。“爱丝璀德告诉我,当时我身受重创,被一个没有双臂的收尸人从湖里救起。那是……”
  “我。”萧恩说。
  他低头,用脚尖推着对面牢房的尸体,移上他随身拖来的木板,动作缓慢、粗拙却又相当熟练,像是种习惯。他习惯了与这样的动作朝夕相处,使它们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而那个简单利落的字形,离了他的嘴唇瞬时已无所依怙,回归虚空。
  “……你来看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吗?”云缇亚问。他不奢望萧恩还能搭救他。这毫不现实,何况“自由”对一副损毁至此的躯体已无意义。
  “我来见证战士的凋零。”
  “我还没失败……虽然就快了。我已经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再也撑不了多久……但希望仍在,绝不能功亏一篑!帮我完成这场胜利吧,萧恩。像从前并肩作战那样把武器递给我吧!”血肉深处每一块碎骨都在撕心裂肺地哀号,他几乎难以坚持到这番话结束,“可否容我再一次请求你?可否容我用主事的权力再一次命令你?杀了你身陷深渊的同伴,让死亡和永恒的寂静成为我们的盟友!……杀了我!萧恩!”
  “抱歉。”
  拒绝是冷硬的,正如这扇牢门。他所熟识的萧恩。
  “我不会再杀人了。”
  云缇亚呆怔。
  “……为什么?”
  他忽然诅咒自己的双眼产生了幻觉:是一个词的形状,一个直到世界毁灭、也断不会由萧恩口中吐出的词。
  “我害怕。”
  
  “这里的暗道密集交错,但无论哪个士兵都了如指掌。他们总得换班,有默契的作息,还会不定时一起祷告。口令就算一天一变,也会传达给每个人知悉。只要是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出去。我到这儿来绝没你想象的困难。”女人轻声细语,并不是怕引来守卫,而是因为疲惫,“当然……非常累。”
  “你看不见东西。哪怕摸清了陷阱的位置而小心避开,但这里数不清的峭壁、急流、闸门、高堤、起吊台,远比陷阱更加危险。”色诺芬盯住她。“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能做到。”
  “我没有明亮的眼睛,可这儿的工人乃至空中任何一只飞鸟都有。他们代替我窥看。这么说吧,所有的‘信息’在被接收的同时就像雨点落入井中,我通过黑暗吸取它们,如饮用井水。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很困难。对于代摄监管长职位仅一天的你,已知的世界才刚刚展露冰山一角。”
  色诺芬瞥向不远处的一条拉绳。那是召集铃,某种意义上,也是警铃。
  他仍提防着这女人的同伙会猛然出现给他一刀,因此并没有实际行动。
  “别危言耸听,奸细。”
  “想说‘女巫’吧。”她笑,凝视他,“你心里用的是这个词。”
  “但没人会信。女巫是上个时代的悲剧,和旧圣廷一道终结。圣曼特裘的时代不存在女巫,烈阳酷热,魔鬼灭迹无形。你若怕麻烦,何不忘了我刚才的话?当我是个装神弄鬼的叛军间谍就好。”
  她眼睛慢慢充血,眼白逐渐涨满鲜红,当那黏稠的颜色即将漫溢时,她匆忙低下头,让上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色诺芬看出她十分虚弱。他忽地警觉起来,担心这女人在替某些勾当拖延时间。悄悄扫了一眼平台底下,人们纷繁劳作,熙攘如常。
  “为什么单独找我?”
  他没指望听她说真话。
  盲女再次笑了。
  “权力。”她说,“为了你已经掌握、和即将拥有的权力。”
  色诺芬脸上一霎然阴晴变化。以最干脆的动作,他拉响警铃。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另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割断他的喉咙,只有一根一根的机簧绳索牵动铃声向下面各层传播。
  女人站在原地。她胸膛慢慢平伏下去,像是一口积压已久的气息终于呼出。
  几个监工大声喊叫。士兵蹬着铿锵的铁靴子往这边赶来。
  “你也不是全都知道嘛。”色诺芬冷冷说。
  “你想让他们抓走你。”从她的微笑中,他愈发肯定了这个答案。“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告发你,借此晋升?错了。你把我看得太轻了。我不喜欢讨赏,不想被别人一边贿赂一边撇嘴斜瞧。”他松开拉绳,“我这样做,仅仅是叫你如愿。”
  
  云缇亚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恩。
  就在一个词语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的老战友彻彻底底死去了,留下一只徒具其形的怪物。
  如果萧恩说“做不到”,他会断绝臆想,嘲笑自己的荒唐。失去双臂的剑士,哪怕从前多么勇武,披荆斩棘,此刻也如同折断钩爪坚喙的猎鹰。
  但萧恩不是这么说的。
  “你害怕。”
  可笑至极!
  “你竟然害怕!曾经杀人如麻不皱一下眉头的你……是良心觉醒见了蚂蚁都要躲着走吗?砍掉你胳膊的那家伙把你脑子也掏空了?”
  萧恩无动于衷。这让云缇亚觉得眼前高大身躯是层僵硬、凝固的厚壳,真正的萧恩缩得小小的,正躲在这层壳里面。
  “是啊……”剧痛又一次来袭,他控制不住言语的分量,“你本来就没脑子。你是具傀儡。先是宗座,然后是贝鲁恒的傀儡。”
  “你同样害怕。”萧恩回答,“你自以为钢筋铁骨,坚韧不屈就和上唇碰下唇一样轻松。哪有那回事。挺不下去了,害怕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的痛苦,害怕它们会强迫你屈服,这再正常不过。我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血肉之躯。”他压低眼角,视线中似乎微含怜悯,“三十多年来我都没当自己是个人,但宗座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了剑,没有了剑术和膂力,没有了侍奉的主人,没有了恪守的信念规条,没有了价值,没有了立场、目的,甚至没有欲望——我活着并非出于求生的欲望,只因我对死同样没有欲望。每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为什么奔走,为什么暂时而不是永久地睡去。我必须感恩,所以捆绑在这条赏赐给我的命上延续每一次呼吸;我活在一个最严厉的宽恕里。你清楚宗座的手腕。他擅长一种力量,一种比死、比任何肉体折磨更残酷的慈悲,把人的灵魂碾成粉末,把他们打回最原始的形状;在他强大的威能之下,人人渺小如赤身裸体的婴儿。我们与蚂蚁本无区别。”
  “你救我,恐怕不是因为什么战友情谊……”云缇亚咬着牙苦笑,“多半是……无聊吧。”
  萧恩缓缓俯身,衔起运尸板一侧的绳子,挂上腰间铁钩。
  “那个叫班珂的茹丹刺客是你的伙伴?他和当时的你一样,眼里有熄不灭的火:执念未了,因而永不瞑目的火。我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像个战士似地去复仇,按他所选择的方式去死。”收尸人站起,“你们终将被击倒。但在那之前,唯一的使命便是战斗。”
  他眼里的色泽更加冰凉。
  “悲哀。”云缇亚替他说完,“就像普兰达……”
  火光昏暗,盛在铁条分割开的一个个小格子中,照见冷灰般漫长的过去,和余烬般短暂的未来。
  “……我的生命所剩无几了。死亡的使徒就等在这间牢房外面,随时会进来,不管我最终能否离开这地方,都要与它相遇……我没有了腿,萧恩,正如你失去双臂,可我仍希望站立而死。若我在死前一刻倒下,我将全功尽弃,腐烂无存,一切煎熬和坚持统统沦为笑柄。我的一生蹒跚至此,或许就为了这个时刻……记得那句话么?贝鲁恒说……人须死有所值……”
  萧恩走近两步。火炬为他轮廓深刻的脸涂上大片阴影。
  “你也是傀儡,”他说,“梦的傀儡。”
  云缇亚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沉默便以这种形式被他吞食,仿佛饥荒中的狗吞食死者。
  “有别的心愿要我替你完成吗?”
  “……阿玛刻。”其它的不是深深埋藏,就是一阵风吹散,唯独她还横切在他心口上。“她一直当我是害死珀萨的元凶,恨我入骨。我不想辩解,一来她不会听,二来我也利用这恨意,重伤了她……要怎么报复都由她去,唯独不能和海因里希勾搭在一起。等那家伙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她必死无疑。她和这样一个注定会背叛她的卑劣之徒……同床共枕,而这竟是由于我的缘故……”
  “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应该预见后果。”
  “为了仇恨,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将自己交给一条毒蛇……萧恩,珀萨之死的内情,我以前从没细想过,现在却开始明白点了。你也是参与者,你知道贝鲁恒不愿意杀他,有人逼他们两个走上这条绝路。那会是谁?逼得珀萨铤而走险冒死犯禁的直接推手是谁?阿玛刻本来是信任我的,直到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她都没有怀疑过我们的友情……挑唆她,暗示她把矛头指向我的,究竟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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