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要回洛阳!”老太太大声说,显然不是单单说给这屋里的人听的。
    赵老太太刚满六十,天天称病,但从她的吃、喝、拉、撒,声气的洪亮都表明她阳气很旺,精力是四十岁人的精力,体力也不过是五十岁人的体力。
    “快进来吧。”淡云说,“先给咱妈磕个头。”她眼睛跟着被架进门的新人。“咱妈等着抱孙子,等了小半辈子了。偏偏咱姐儿四个不争气!……”
    “谁和她‘咱’呐?!”老太太说。
    “妈您就受她一拜……”
    “别往我跟前来!”老太太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我说我这好了几年的寒腿怎么又疼开了。阴气太重。昨晚房子上的野猫叫了一夜。猫通灵,早就闻着老墓道里尸首气了。昨天我就跟吉安说……”
    张副官从门口跨进来。
    老太太朝他瞥一眼:“我说吉安你这人就是属鬼的,真吓人!说冒出来就冒出来,鬼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说得好听呢,你是机灵;说得难听呢,什么事都甭想背着你说,背着你做。既然你把话都偷听去了,我也不用再瞒你啥:我屋里的几件东西,我已经叫人搬回洛阳了,不然元庚那混账娶进来一个盗墓贼的闺女,以后少了啥咱也不好说。我的车呢?”说着她一只手抓起了拐杖。
    “妈,您要当这么多客人的面走了,元庚的面子往哪儿搁?”淡云说。
    “混账东西还要面子?娶杀猪的闺女,哭丧婆的闺女,我都认。非得弄来个掘人祖坟、丧尽阴德的盗墓贼的闺女!她能给张家生龙生凤?生的不就是小盗墓贼?”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
    “老祖宗,您小声点!”淡云笑呵呵地说。
    “你寻思院里坐的这些客人不知道女方是谁?你以为他们把她当哪家绸缎庄、银庄的体面小姐?”
    大奶奶说:“来,凤儿,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求她别走……”
    架着凤儿的两个小伙子用力按她的肩膀,想让她两腿打折,好歹下个跪。凤儿却越按人越直、越高。
    “旅长说了,请老太太您千万留下,喜筵马上要开始了!”张副官说。
    老太太由大儿媳搀着,拐杖狠狠杵着青磕地面,一面像戏台上老太后退场似的挟风带电地往门口走。
    淡云说:“就算您买我个面子……”
    “甭劝我,谁劝我我骂谁。还不带她出去?”她拐杖直着出去,几乎戳到凤儿的胸口。“我这脊梁直过阴风!”
    李淡云和张副官如释重负。他们知道老太太大致闹完了,下面只等儿子来下个跪,再挨她三五句骂,事情就过去了。
    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凤儿从老太太院子的侧门架出去,穿过一个后花园,就是打扮一新的洞房。洞房在最后一进院子里,一点也听不见车马喧嚣,几棵梨树正打苞,毫无大旱荒年的痕迹。
    也不知受什么人指点,赵元庚弄了张洋式大床做婚床。床的上方悬了一顶圆形纱帐,让李淡云和另外几个奶奶都背地笑它是个巨大的“绣花绷子”。这个巨大的绣花绷子垂着粉色西洋纱,底部撒开,中间开了个缝,床头像真的金器,闪的光泽一点不轻薄,上面镶了三块白底板,中间大的一块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仙子,两边小的上,对称的四个长翅膀的男娃娃,肥嫩粉白,一身的酒窝。
    大奶奶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新人架到纱帐开口处,在她肩上一按。大概是累了,凤儿没有犯倔就坐了下去。但软乎的弹簧床让她大吃一惊,隔着盖头也看出她像小兽落入陷阱似的惊慌了一瞬。
    李淡云呵呵地笑起来。“看这鬼床,睡着能解乏?元庚偏要买!还是西洋进口的!”她说着在凤儿边上落了座,又把新人吓一大跳;那床又来了个大幅度沉浮,还嘎咕几声。
    “元庚也不来看看咱妹子……”大奶奶淡云拍拍凤儿的大腿。那大腿立刻显出强烈的恶心,猛地架到另一条腿上。
    “看看这鞋!”淡云不在意,蹲下来替凤儿脱下了绣鞋,“全是土!”她从床下一溜各色绣鞋里挑了一双大红的,给凤儿往脚上套。凤儿马上蹬开了她的手。
    两个架她进来的士兵可没大奶奶那副“能撑船”的肚量,上来就要请凤儿吃家伙。大奶奶给了他们利刀似的一个眼色。
    “撒气撒得好!”淡云说。“好好地撒撒气!替我也撒撒!谁出嫁没气啊?我嫁给他的时候比你气大多了!我爹把我的私塾断了……”
    淡云又挨着凤儿坐在床沿上,眼睛并不看两个士兵,一只手嫌烦地向他们甩着手腕,撵他们滚蛋,嘴里还是软乎乎的话。
    “我到现在气还没撒完呢!二十几年里头,我陪他出过多少次征?他三年一娶、五年一纳;过得好没我啥事儿,老夫少妻一打起来,我还得两头哄!”
    她又拍了一下凤儿的大腿。凤儿朝床的一头挪了一下,想躲开她的手,但淡云也跟着挪了一下,大腿和大腿又挤上了。一个亲热;一个戒备。
    “嫁进赵家,你我就是姐妹,虽说我这岁数你该叫我大娘。往后我就叫你五妹妹。他也四十出头了,也娶不动了,我看以后顶宠的就是你五妹妹了。”她看看盖头下面一动不动的凤儿,似乎有些被她劝服的意思。
    “五妹妹,我知道你有个相好。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心里也有过人。哪个小闺女不是看戏长大的?不过那梁山伯、祝英台是戏台上的人,真过日子,你找个只会跟你作诗唱曲猜谜的梁山伯咋弄?你也不能让你老父母晚来把他当靠山吧?”
    李淡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盖头里滴下来,落在新得闪光漆亮的红缎子百褶裙上。想到自己那个梁山伯了,还是想到自己的老父母了?恐怕想到自己拿簪子扎腕子,要学闯坟的祝英台又没学成,正糟心呢。
    “吉安呐!”李淡云朝门外喊道。
    张副官并没有应答。大奶奶又喊了一声,他才道了一声“在”。他似乎是在别处听到大奶奶的传唤赶过来的。
    “你去把那东西拿来给五妹妹过过目。”
    “是。”
    张副官五分钟之后回到洞房门口,招呼说东西他拿来了。大奶奶见红盖头被里面的呼吸吹得起伏一下,不动了。显然是凤儿在屏住呼吸等待,想见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大奶奶的声气里也听得出玄虚。
    “拿进来吧。”淡云说道。
    张副官又应一个“是”,推开门,走进来,像交战事报告一样把一个牛皮纸夹双手捧给李淡云。
    淡云说:“要说吧,我心里都泛醋啦!”她呵呵地又笑,拍了一下凤儿泅着一小滩泪渍的红罗裙。
    凤儿又往旁边一挪,淡云跟着再一挪,两人的大腿又紧贴上了。凤儿显然怕的就是这个——李淡云的肉滚滚的厚颜的大腿。因为床太软,一个屁股坐下去就是一个坑,两个屁股紧挨着坐,坑越发大越发深越发一陷进去就不能自拔。凤儿似乎无可奈何地坐在两个女人的分量造出的坑里,让大奶奶热乎乎的体温像病一样过到自己身上。
    “哎哟!”淡云叫道:“这是谁干的?!怎么把手腕子扎成这样?!门口那个谁——”
    门口“那个谁”立刻应了一声:“在!”
    “去拿点白药烧酒来!”大奶奶李淡云发号施令了。“张副官,人还没入洞房就见血,赵旅长准要骂你们饭桶!”她使个眼色,非常柔媚的眼色。
    张副官明白了,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来,割断了凤儿手上的绳子。他侥幸当时绑了她的手,她用簪子不那么方便,不然花轿肯定抬一个死新娘过来。
    李淡云从牛皮纸夹子里拿出一张文书,搁到凤儿的大腿上。“喏,这是地契。元庚给他老丈人的礼不薄吧?”她看见盖头又给吹得动荡一下:下头那个女子看到自己身价了。“三十亩水浇地呀!”大奶奶的手在地契上和地契下的大腿上又一拍。
    这回盖头下的人没动。
    “三十亩水浇地在你们村顶个小财主了。你爹也用不着再干那缺阴德的勾当了。按说呀,他在赵旅长的地盘上盗墓,旅长毙了他都不屈他……”
    红色的盖头忠实地耷拉着。再漂亮再俏,三十亩水浇地,方圆几百里也算一份漂亮彩礼。大奶奶淡云若处在凤儿的位置,也该知好歹识时务惜福了。
    “你看看,这儿,是卖方画的押,这是你爹的名儿。”淡云胖胖的素手指点着一处又一处。
    她感觉盖头下的目光跟向那一处又一处。她心里笑笑,想到女人们都可怜,见到这点东西就以为男人动了真情。
    “等赵旅长一出门打仗,我就带着你们姐儿几个玩。我保你不想你那个梁山伯。等你第三天回门,把这地契交给你爹,啊?”
    她看见凤儿把地契从腿上拿起来,双手显得很郑重。她家从祖上到现在,何曾见过这么好的水浇地?这下盗墓贼的闺女给收服了,肯定给收服了。
    “这儿我给你预备了人丹,含在嘴里,不然人多,一闹开来,你没准心慌头晕。还得给你均均脸,……”她一面已掀开红盖头,装着没看见那没拭净的血迹,也没留意堵在凤儿嘴上的手巾。她漫不经心地随手扯下手巾,正要往门口的脸盆架走,凤儿一下子朝窗口扑过去,“砰”地推开雕花窗扇。
    “来人呐!救命啊!”
    凤儿的叫喊声宽亮高拔,一副天生的刀马旦嗓音。
    院子里所有八仙桌周围的笑脸都呆住了,转眼又都窘坏了。
    “抢人啦!……”嗓音突然又婉转凄切起来,抖擞着环绕院墙,成了一声大青衣上场前的哭腔。
    所有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很快一种“看好戏”的笑容浮到脸皮表层来。新奶奶凤儿还在长呼短啸。与赵元庚同桌坐的政要们觉得拿出任何反应都会太拙,只好端酒杯、夹菜、假装耳背,好在他们大多数都是耳背的年纪。其他桌上的客人们就不客气了,都朝那个发出呼救的方向探望,再反过来探望赵元庚的脸。他的脸细看跟张副官有一点相像,因为两人是姑表亲,只是神情上一武一文,让他们断然成了两个人。只要赵元庚坐着,人们都会觉得他挺拔周正,个头高挑,一站立起来,人们又大失所望。他早年受伤的腿使一根筋络短了不少,所以那条腿打了个永固的弯,行走起来一窜一蹴,看起来就大失稳重。人们于是便为一副上好的身板暗暗喊冤。
    就在新媳妇头一声叫喊出来时,一个张罗杂事的勤务班长对响器班的吹鼓手们吼叫:“吹呀!日你奶奶!……”
    吹鼓手们坐成两排,一人捧一碗滚烫的茶正在喝,听到新媳妇喊“救命”,又听勤务班长呵斥,竟然来不及放下茶碗拿起家伙。他们是头一次进这样的深宅大院,见什么怕什么,每听一句话都在心里过三遍才吃准。等他们找到地方把茶水搁下,七八个士兵已端着长枪向后院洞房跑。
    “站住!”赵元庚突然喝道。
    士兵们全站住了。
    “向后——转!”赵元庚又喝道。他一只脚在桌下虚着,足尖点地,使他自己两个肩膀大致一般平。他的黑马褂里穿着军装,于是肩膀棱角锋利,和民间的一般新郎官是绝不相同的。
    他突然一改军旅腔调,对持枪士兵软软地甩了甩手:“回去吧,本来没啥事也给你们吓坏了!”
    士兵们还是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枪有的竖着有的横着。客人们听说赵旅长不像其他军队长官那样,常常拖欠当兵的薪饷,就是军事训练太次,骑兵连的骑兵骑马都跟小媳妇骑毛驴走亲戚似的。
    旅长对所有人抱了抱拳:“受惊了各位,”说着他哈哈哈地乐起来。人是个瘦人,却有胖弥勒佛的笑声。他回肠荡气地笑了几声,说:“女人哭嫁呗,算啥新鲜事?爹妈养一场,那可得哭哭!……”
    喊声没了。
    “来来来,压压惊!”赵旅长端起酒盅,站立起来。“这更说明凤儿是个好闺女!为凤儿干了!”
    客人们又一次呆了。这个赵元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皮囊里,究竟包藏几个不同的人,他们从来弄不清。他们只明白他绝不止豪爽、勇猛、爱兵如子,也绝不止残忍、贪婪、侠义。
    “这才叫好女子。”他说着坐下来。一只脚虛点着地,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金鸡独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们还是不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这是夺人所爱。”赵元庚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紧接着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凤儿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无缘。不过,凤儿对那小子的一番痴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干了一杯酒。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五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上,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总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很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凤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长枪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娇,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如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后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凤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一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走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的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五奶奶留神,这块石板滑。”
    凤儿把手抽回,明告诉他她不领这份情。
    “你表哥让你来盯梢的?”她问道,拿他消遣似的笑着。
    张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夹的烟头往地上一丢,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凤儿看见地上一模一样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嫂子,战事不断,旅长不放心……”
    “早知道张副官在这儿听着,该让郎中大声吆喝,省得你听着费劲,”凤儿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谁是你嫂子!”她有点打情骂俏地一扭身。
    两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地出了偏街。大马路上,生意淡下来。茶摊子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