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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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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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流传到董家镇的赌窑里,是第二天夜里。传过来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戏,赵元庚在戏里从白脸变成红脸,由奸而忠。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汉奸还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镇人杂,法无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计较赵元庚的民族立场、道德面貌。他固然强取豪夺、走私霸市,不过抢来劫去的宝贝还在中国人手里,碎了它们烧了它们,那是中国人乐意,毁成粪土也轮不到小日本占便宜。
    人们把赵元庚当时如何砸掉鸳鸯瓷枕的情景描绘得都带上锣鼓点了。砸得好,砸给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让你小日本带回你那弹丸之地去!你好枪好炮来中国打劫?我就砸给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着呢!脚下踩着的黄土下面尽是宝贝,我砸得起呀!
    铁梨花听这些人把赵元庚砸瓷枕这段唱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瓷枕怎样从土下到土上,再到一双双手上,她心里有了条模模糊糊的线路。但姓赵的怎么会把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砸了?这不像他干的事啊。原本她是来找秃子的,看他是否打听出了栓儿的任何下落。现在不需要了,她对事情的脉络大致有数了。下面要做的,很难,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着天公的不公,要把这么难的事托付给她一个妇道。昨天,从黑子突然回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么难了。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长长地哀鸣了一声。那哀鸣不是狗的声音,是人和狼之间的一种声音。它是站住了鸣叫的,一条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马。这是柳凤看见的。
    柳凤根本认不出它是谁。它只有黑子原来一半的身量,一张发灰无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细的骨头,这东西能跑,已经是奇景。它叫完之后一个猛子扎进柳凤怀里。柳凤还没辨出它,一种秘密的气韵已经让她明白她的黑子回来了;或许是黑子的鬼魂回来了。
    从柳凤身边一转身,那鬼魂一样的狗无声无息地一窜,进了教室,双爪搭在柳天赐的胳膊上。
    “黑子?!”这时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认力好多了。“黑子!”
    凤儿呆呆地看着它,仍然不敢完全认它。瘦成了黑子一条黑影般的狗在父亲肩上蹭来蹭去,舌头舔着父亲的脸,耳朵,像是把它离去的秘密悄悄说给他。
    所有的学生们都在临帖,这时全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的柳先生为了一条狗流泪了。
    晌午,学生家长送派饭来,给柳先生送了一筐新起的红薯和一包猪油渣,叫柳凤给她爹烙油渣葱花馍吃。柳先生掏出一把油渣便撒给了黑子。
    “吃吧,这几个月把你给委屈的!”他对黑子说。“你都跑哪儿去了?啊?……”他慢慢蹲到地上,轻声对狗的耳朵絮叨:“我寻思你把我忘了哩……你还活着,遭罪了不是?咱活着就好,几顿好食就吃胖了!”
    柳天赐有点乐颠倒了,把学生家长当好东西送给他的一包猪油渣全喂给了狗。
    “……再有几顿猪油渣吃吃,就吃胖了。”他就像没听见学生家长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怨,说一年不杀一回猪,就掏出那点大油,熬炼出那一口油渣,他们一家八张嘴舍不得吃,抠出来孝敬先生,先生可好,美了这丑畜生了。
    “你咋一人回来了?……你把栓儿丢哪儿了?……丢了栓儿,你又在外头玩了两个月才回来……”
    一听“栓儿”,狗从油渣上抬起头,四处张望,吸着鼻子。
    柳凤一见它的样儿,眼泪又涨上来。
    下午放了学,天赐要去镇上买墨,黑子像原先那样给他领路。柳凤知道父亲买东西是借口,有了黑子,他想逛逛。他好久不出门,因为他最怕拖累谁。
    “爹,钱装好,扒手多着哩。”柳凤把他送到路口,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样叮咛。
    “装好了。”
    “别瞎花钱——那些店主奸着呢,光想让你买他的次货!”
    “不瞎花钱。”他已经走远了,从背影都看出他得意洋洋,像又复明了似的。
    “等你回来喝汤!”
    “哎。”
    柳凤一个人在厨房搅了面汤,又切了些酸萝卜缨子,打算用香油拌拌,就汤喝。她想到,起了一天红薯的牛旦光喝稀面汤会不经饿,于是又舀出些面做单饼。单饼卷炒鸡蛋,牛旦就好吃这个。
    前天夜里她和牛旦分了手,她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自己:我可真贱,自己往上贴。她一夜都没睡踏实,早上起来决心不再给牛旦笑脸了。从镇上的集市回来,父亲把那块紫红绒布和红绒花指给她看,说是牛旦搁在她床上的。
    “他说啥了?”凤儿装着不在意地问,把“家书抵万金”的挑子搁置到门边。
    “他能说啥?牛旦啥也不用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您别瞎猜。”
    “这还用猜?我跟他说:这回我的女婿可不敢再摸老墓道!我这回要个倒插门的,我这丈人也能看着他。”
    “您真说了?……”凤儿脸上烧得发紧。
    “我跟你逗呢!”父亲笑起来。他年轻时一定讨女人喜爱,一笑俩弯弯眼。“我那么眼皮子浅,人家送块好布料,就张口把闺女许出去了?他要想要我闺女,媒人、聘礼、八字,一样不能少!”
    柳凤这两天没事就拿出那块紫红布料看看,比比。红色红得正,红得透,她可得好好跟梨花婶合计比量,剪出一个褂子,说不定还能剪出一双鞋面。她想半旦一定是自己掏钱剪了这块料子,又怕羞,谎说从牌桌上赢的。这时凤儿把面和好,用手拍打它,嘴上说:“叫你说谎!叫你害臊!一共没几句话,还掺假话!……”
    她想起搭在院里晒的红薯干还没收,便放下面团由它去醒,端着高凳出去了。
    桐树上钉了钉,挂着一串串煮熟又穿起来晒的红薯干。凤儿爬到高凳上,把红薯干一串串往下摘,摘下的搭在自己肩上。
    牛旦这时从窑院的过洞走进来,凤儿一听那害羞的脚步就知道谁来了。
    “帮我接着,”柳凤说。
    牛旦小跑过来,接过柳凤从肩上卸下的一串串红薯干。
    红薯干全摘下来了。凤儿说:“行啦!没啦!……”她见牛旦还那么微张着两手半仰着脸站在凳子下,好像还等着把她从高处接下来。她笑起来:牛旦实在憨得让她心疼,她过去怎么不觉得他这憨可爱呢?
    “我梨花婶呢?”她从凳子上下来,一面问道。
    “她没在你家?”
    “她两天没来了。”
    “她……她昨天也没在你家?”
    柳凤奇怪了,扭头看着牛旦:“俺们把你妈藏起来了?”她几乎要恢复成一年前那个凤儿了。
    “来吧,帮我拉风箱,”柳凤说着,往厨房里走。
    柳天赐的声音在窑外响起来:“黑子!黑子!你跑啥?!”
    牛旦站住了。柳凤回过头,见过洞外的台阶上站着黑子。
    “哟,我忘了告诉你,黑子回来了!不知它跑了多远,还认路找回来了!”凤儿说。
    牛旦愣愣地说:“这是黑子?不是吧?”
    那个褪了黑颜色,瘦走了样的畜生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柳天赐和铁梨花一块儿走进来,柳天赐对黑子说:“看你疯的!……”他对院子里的凤儿和牛旦说:“这货吃一包油渣吃出劲来了,我绳子都拽不住它!挣开绳子,它窜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台阶下,又站住了,脸对着牛旦。
    “这哪是黑子?不知哪儿来的野狗!”牛旦说。
    “我也没认出它来!……”凤儿说。
    黑子慢慢朝凤儿和牛旦的方向走过来。凤儿说:“我头一眼看见它,差点把它当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凤儿靠近了,想把她护在怀里。
    一条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扑过来。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扑了个屁股墩。
    “黑子!看你欢的!”凤儿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欢,呲出上牙,喉眼里“呜噜噜”地响。
    “黑子!”凤儿急了,脱下鞋对黑子扬起来。
    铁梨花也叫着:“黑子!咋不认识人了?!这是牛旦啊!”
    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对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赐唤道。他声音不大,就像父亲唤孩子:“不兴这么小心眼,啊?”
    黑子马上放开牛旦,回到了天赐面前。
    “这货妒嫉牛旦哩!”天赐指着黑子,说着便大笑起来。“这货寻思着,它和凤儿是姐弟。牛旦一来,得让它当舅子!它可不想当舅子!”天赐很久没这么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对他的孝敬不输给柳凤。
    牛旦从地上爬起来,也憨憨地一笑。
    “柳凤,还不给牛旦擦擦,那屁股上坐的是鸡屎不是?”梨花说着,也笑了。
    牛旦还是盯着黑子,黑子也盯着他。
    “我看它不是黑子。”牛旦说。“黑子颈口有几根白毛。”
    牛旦这一说,人们惊诧了。这个黑狗颈子上只有一道疤。显然它被人绑过,用很粗的绳子绑的,它挣开了。
    “黑子还能错?”天赐说。“它就是变成绿的、七彩的,在我这儿还是我那老黑子!”
    柳凤拿块湿抹布,递给铁梨花,“梨花婶替他擦擦吧,人家可不愿我给他擦。”
    梨花接过抹布,蹲下身,刚擦到牛旦的腿上,他猛一个趔趄。
    “哟,腿还真让这畜生吓软了?”母亲说。
    柳凤在厨房里叫道:“牛旦,拉风箱来!”
    天赐做个鬼脸,对铁梨花笑笑。梨花把脏了的抹布往树根下一扔。
    吃晚饭的时候,梨花说起赵元庚抓获日本古董走私犯的故事。
    “我不信,”天赐说,“谁不知道狗日的赵元庚是汉奸,他砸了那个瓷枕头,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呢!万一仗打完了,日本人全滚蛋了,赵元庚让你们记着他有那么个抗日壮举。反正那东西又不是砸日本人的炮楼。”
    梨花说:“好好的东西,他砸它干啥?假的呗。只要是真货见天日了,黑市上就有假货拿出来。有真的,假的才能乱真。自古不都是这样?假货还会不止一个。东一个、西一个,你就给弄迷了。”
    “咋是个假货呢?”牛旦问。
    “连黑子是真是假,都难辨认,何况几百年前一件瓷器。”梨花顺着自己的念头说。“我看,这狗说不定是黑子的冤魂。”
    大家都停下咀嚼,瞪大眼看着她。灯光照着她深深的两只眼。她带些促狭地一笑,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带几分鬼气的冷艳吧?这就是她姐徐凤品说的七分人间三分阴间的美貌吧?……
    “既然黑子回来了,咱们审审它,让它说,咱栓儿上哪儿去了。”梨花撕下一块单饼,唤道:“来,黑子。”
    黑子不动。
    “来呀!”柳天赐说。
    黑子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接过铁梨花给它的饼。
    梨花说:“我问你,你是黑子吗?黑子可不跟我这么生分。”她指指天赐,“还非得他答应,你才吃我的东西?我能毒死你不能?”
    黑子朝她轻轻摇了摇尾巴。
    “你把你的少主人栓儿丢哪儿了?”梨花逗耍地跟黑狗说:“要不就是栓儿把你丢了?”
    黑子张开嘴,舌头耷拉出来,两只眼显得愁苦悲伤。
    “你的少主人把你丢在什么地方啊?是洛阳啊,还是西安呐?……把你丢在客栈里了吧?那客找摆的是紫檀的床,描金的柜,红铜的尿盆儿,挂的是印度纱的帐幔,铺的是苏杭的绣被……这客栈里呀,婊子都跟天仙似的,一个婊子一夜值一亩好麦地的钱,是不是,黑子?你那少主人栓儿可有钱呐,从老墓道掘出来那个瓷枕头可是值半座洛阳的价呢……”
    牛旦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
    母亲朝儿子看一眼。又去“审”那黑狗。
    “你咋不答应我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就叫一声……”
    天赐这时从桌子边上站起来。
    “你是说,栓儿把那个真鸳鸯枕卖出来了,所以黑市里就出来假货了?”
    “这只有黑子知道。”铁梨花仍然一副游戏的脸,“那还得它是咱原先的黑子。冒牌黑子就不知情了。我看这黑狗也不像咱那黑子,跑来混吃咱的油渣,吃肥了就野出去了。……你要是黑子,就吭气,啊?”
    “我的黑子我还能认不出来?”天赐说。
    黑狗马上胞回到他膝下。
    “黑子,过来!”梨花又叫。黑狗不情愿地走过来,一面回头朝天赐吐着舌头。“坐下。”黑狗不情愿地坐下了,脸仍朝着天赐,要他给它做主似的。
    “你下巴下的一圈白毛哪儿去了?”梨花说。“没那一圈白毛,咋证明你不是个冒牌黑子?”
    黑狗朝着天赐吐舌哈气。天赐站起来,走到黑子边上,摸了摸它的下巴,却摸到了那块伤疤。
    “就算你是黑子,你回来了,你那少主人栓儿是不是会跟着回来?谁绑了你们?”梨花说:“……栓儿这会儿是不是还给绑着呢?……”
    这一说凤儿脸色变了。栓儿难道还给人绑在哪里,而黑狗挣脱了绳套回来报信?……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门。
    “牛旦,你回来,咱看看这畜生是不是像天赐说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只好又坐下来。
    “黑子,你回来告诉俺们,栓儿发财了是不是?这小子怕你老跟着他,用根老粗的绳把你绑在那客栈,带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个瓷枕头够他和多少个婊子花天酒地?……没准栓儿真会回来。腊月初三是栓儿的生日,他会回来吃他干妈下的寿面,带着金子银子翡翠珠宝,是不是?……”梨花对黑狗说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膝头,嘴里全是话,又什么也吐不出。
    柳凤呆呆地坐着,眼里又是希望又是无望。栓儿活着吗?会回来吗?会成个独贪了财富变阔了的阔佬回来接她吗?那她宁可他别回来。让她和憨厚的牛旦过他们喝红薯汤吃单饼卷鸡蛋的日子吧。
    “妈,您说的这是啥话?!”牛旦脸都气得拧上了。“您明知我栓儿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里,你咋知道他不会变?!”铁梨花也硬起声气来,“你也保不准自己见财不变心吧?!”
    天赐心想,她是叫儿子给冲撞火了,不然她从来不会跟儿子说这样的话。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亲,把膀子拧向一边。“栓儿哥要不是回去找这牲畜,早一步过桥,就不会……”牛旦又愤又悲地说。“我先过了桥,回头叫他,别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唤了一声;“我老想问问你……”
    牛旦不吱声了,等着母亲问他。
    “……栓儿没赌过牌吧?”她说。
    凤儿看看她。梨花婶明知道栓儿偶尔赌赌小牌。村里的小伙子闲了谁不会赌小牌玩?梨花婶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话到她嘴边,她一定觉得难以启齿,改问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问哪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是栓儿有让她难以启齿的恶癖?她怕当着她凤儿和天赐问出来,父女俩更要埋怨她这位干妈在娶亲前瞒天过海了?……
    “赌的就是烟卷啥的。那谁不赌?”牛旦盯着母亲。
    梨花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心思早不在栓儿赌不赌的事上了。
    各家的麦子都种下了。霜比往年下得早。清早起来打远一看,麦子地像盖了层小雪。铁梨花一早就蒸了柿子糕、枣馍,用蜀黍面捏了几个金元宝,用油炸了,装进篮子。她想趁村里人还没起来,赶紧把吃食送到盗圣庙,给盗圣爷柳下跖供上。
    昨天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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