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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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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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
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
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猕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
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
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
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乃至下得山来,又远还
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
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掬。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
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
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
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
“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
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
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
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呤,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
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
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薄薛伟,
家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
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
纤钩而贪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少府听诏罢,
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如
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
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
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味,也觉得有些儿不在。
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
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
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
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
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不便强似做鲤鱼!”元来少府正在东潭
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
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
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
陵江、青衣江、五溪、泸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
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
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
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
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
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
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
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
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馀钱再讨得个网来?
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他?”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
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
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正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
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
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
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
想道:“我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
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
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
“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
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
才把口就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
识得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钩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
“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
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
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
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
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
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
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
“裴五爷要个极大的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
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
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奈何,
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
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
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
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
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
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
张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
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
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只是
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骂。提到
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五爷
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鲊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
走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
道:“胡健!胡健!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的,不要禀知各
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
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
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那张弼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
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吏,两个东西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
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
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
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
去报与各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道:“俗谚
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
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见
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下这个
话头,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
坏。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
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他顶上刺出鲜血来,写成一
疏,请了几个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方,保护少府回生。
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
祷,如当日一般。我想古语有云: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
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儿灵应?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
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不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
有退回之鬼!正是:
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斗第
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
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
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
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
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
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
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
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
睡去,做成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
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
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
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
杀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言,不觉放声
大哭,就惊醒了。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梦书上
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尽,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缕,亦未
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犠牲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其日
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
个大鱼来做鲊,好配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
常宴会不同,乃为薛公祈祷回生,半是醮坛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
教我们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
僚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吃
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
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
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看见张弼,不觉大怒道:
“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
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遍。裴五衙便叫当直的把赵干拖
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
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他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
十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
是: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
“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
是你的同僚,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
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
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礼。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
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
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
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
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
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的情分,种此因果。”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
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
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
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
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穿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
同僚把甚嘴脸来见我?”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
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
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
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语有云:
‘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难道吃了这个
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
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还是我们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
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
说同僚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
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
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
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即大声叫道:“雷长官,
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既是劝他放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
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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