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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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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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
便做得这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
昂见叫了他的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
说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
只当做戏子一般,演一出儿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
“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
廷秀推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起玉姐
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
临。众亲鼻涕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
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院褚爷。慌
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王员外、赵昂急奔出外边,对赍帖的
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
如何没有?”将帖子撇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
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回复?”廷秀走过来道:“爹爹,待我与你
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
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穿着纱帽、员领,又道:“既
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
“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紧!凡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
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
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了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
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到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
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太守
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他面
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一日,外边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肯。连
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炒,心下也是
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妹子,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
今已是回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
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采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戏!”
即便下楼。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
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
谎么?”徐氏不去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
氏劝道:“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
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
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俱躲入里边。忽见家
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坐了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到遮堂后张看,果然两
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
时错听了谗言,将他逐出。幸喜得女儿有志气,不曾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
怎生处?只是适来又伤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个引头。”故此
乱跑。自古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
俱无。报知妻子,跑回房里,打点收拾,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
想终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撞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回了!”徐氏道:“回
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要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
颜见他,特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的。”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
“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
众亲眷都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
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
矣,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
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夫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
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
道:“适来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道:“我是不达,自取其辱,怎取怪姨
夫?”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
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罢!”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
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到做官前后话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众亲眷
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如今可晓得么?”廷秀道:
“若是晓的,却便好了!”那时廷秀便说,旁边赵昂脸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
着急。直听到不晓的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
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
谦让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
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归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审录,
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
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江一齐同去。及到转来,将张权送入狱中,弟
兄二人假意来回复赵昂,又要需他东西。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
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
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门首悄悄的不见一人,却又不
敢进去,坐在门前石上,等个人出来问个信。刚刚坐得,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
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立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
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一吓。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
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
杨洪已不认得,向兄弟说:“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
便认不得了?文秀当初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厮,如今顶冠束带,换了一番景象,
如何便认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
且说文秀走入里面,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
说犹未了,文秀已至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又单撇下廷秀
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
站起身说道:“你来了!”那官府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
笑。文秀道:“且莫笑!有句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
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
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上冠带,换了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
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身上行头。
且说众人赶出去,掀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
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正在乱时,
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兄弟出来相迎,接在茶
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快事!谋害愚兄弟的强盗,
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
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
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
已知是张廷秀弟兄,吓的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仇隙,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然性
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攀利,怎生放得他过。便道:“不干小人
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闻言
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赵昂是
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住在此间。”朱四府喝声:“快拿!”
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将赵昂拿出。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正不知为甚。
众亲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等沸乱,也自各散去讫。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
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
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
两个摇船帮手,顷刻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
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繇,备
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边,易了公服。那时王员外已知先来那
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说出其情。王
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鬟来报,瑞姐吊死
了!原来瑞姐知得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
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
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舟迎取陈氏。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
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
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一家骨肉重聚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此生永无见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
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设谋陷害
前后情,一一细诉。说到伤心之处,父子又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
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发个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而去。当下徐氏
邀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姑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内外两
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
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
知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
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
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起吉日,弟兄一齐成亲。到了是日,王员外要
夸炫亲戚,大开筵宴,广请宾朋;笙箫括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
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四姓亲家皆富
贵,两双夫妇倍欢娱。枕边忽诉伤心话,泪珠犹然洒绣帻。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妇随廷秀常州
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往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得,
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颁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委
廷秀监斩。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亲戚中无有怜之者,
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
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著。行取至京,升为给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
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土,恢复旧业,建第居住。后来邵爷与
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
姓。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表不负昔年父
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绍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妇寿至九旬之外,无
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亦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绝。
诗曰:
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凡事但存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已
幸馀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
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
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这个
杨元礼,便真正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
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剌,不够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
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
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
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真个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终非池沼物,堪
作庙堂珍。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
廪。父母相继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亲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
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
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友们,那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
弟六人,时常催促同行。那杨元礼虽说不愿会试,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气忿的说话,
功名心原是急的。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原来
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生理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
为上京盘缠,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
一个姓张,名照,字彛灰桓鲂蘸挚岛睿灰桓鲂战澹掷裆
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
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做小王恺。说起来连这举人也是有
些缘故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一个
个人材表表,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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