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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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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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
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儿姑嫂二人,反替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
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
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场。一连在外
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
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
也不上紧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流,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
而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尘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
钱,心中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
田产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把那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想道:
“畜生恁般大胆,如此花费,能消几时!再过一二年,连我身子也是别人的了。”
问道:“如今这畜生在那里?”其人道:“见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下老王三家。
他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他后门。内有茅亭三间,
此乃令郎安顿之所。”过善得了下落,唤了五六个家人跟随,一径出东门,到三
里桥,分付众人,在桥下伺候:“莫要惊走了那畜生,待我唤你们时,便一齐上
前。”
也是这日合当有事,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
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过迁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
吓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
地下拾起一块大石块,口里恨着一声,照过迁顶门擘将去,咶喇一声响,只道
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
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间已少败家精。
这一响,只道打碎天灵盖了。不想过迁后生眼快,见父亲来得凶恶,刚打下
时,就傍边一闪,那石块恰恰中在侧边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乱滚下来。过迁望
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过善冲倒。过善爬起身来,一头赶,一头喊道:
“杀爹的逆贼走了!快些拿住!”众家人听得家长声唤,都走拢来看时,过迁已
自去得好远。过善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赶,赶着的有赏。众人领命,分
头追赶小官人。过善独自个气忿忿地坐在桥上,约有两个时辰,不见回报。天色
将晚,只得忍着气,一步步捱到家里。淑女见父亲馀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
问其缘故。过善细细告说如此如此。淑女含泪劝道:“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
八女,只有这点骨血。总虽不肖,但可教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
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覆宗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
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不题淑女苦劝父亲。且说过迁得了性命,不论高低,只望小路乱跑。正行间,
背后二人飞也似赶来,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这二人是谁?乃过善家
里义仆小三、小四兄弟。两个领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儿追赶小官人,恰好在此遇
见。过迁捽脱不开,心中忿怒,提起拳头,照着小四心窝里便打。小四着了拳,
只叫得一声“阿呀!”仰后便倒,更不做声。小三见兄弟跌闷在地,只道死了,
高声叫起屈来,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间,过迁也没有主意。“左右是个
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发并了命罢!”捏起两个拳头,没头没脑,乱打将来。
他曾学个拳法,颇有些手脚,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时,
已自苏醒。小三扶他起来,就近处讨些汤水,与他吃了,两个一同回家,报与家
主。别个家人赶不着的,也都回了。过善只是叹气,不在话下。
且说过迁一头走,一头想:“父亲不怀好意了!见今县里告下忤逆,如今又
打死小四,罪上加罪,这条性命休矣!称身边还存得三四两银子,可做盘缠,且
往远处逃命,再作区处。”算计已定,连夜奔走。正是:
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过迁去有半年,杳无音信,里中传为已死。这些帮闲的要自脱干系,撺掇债
主教人来过家取讨银子。若不还银,要收田产。那债主都是有势有力之家,过善
不敢冲撞,只得缓词谢之。回得一家去时,接脚又是一家来说,门上络绎不绝,
都是讨债之人。过善索性不出来相见。各家见不应承,齐告在县里。差人拘来审
问。县令看了文契,对过善道:“这都是你儿子借的,须赖不得!”过善道:
“逆子不遵教诲,被这班小人引诱为非,将家业荡费殆尽,向告在台,逃遁于外,
未蒙审结。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终之用,岂可复与逆子还债?况子债亦无父还
之理。”县令笑道:“汝尚不肯与子还债,外人怎肯把银与汝子白用!且引诱汝
子者,决非放债之人,如何赖得?总之,汝子不肖,莫怪别人。但父在子不得自
专,各家贪图重利,与败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偿还本银,利钱勿
论。银完之日,原契当堂销毁。居中人重责问罪!”过善被官府断了,怎敢不依。
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到以儿子死在他乡为乐,全无思念之意。正是:
种田不熟不如荒,养儿不肖不如无。
话休烦絮。且说过善女儿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庄,长成一十八岁,尚未
许人。你道恁样大富人家,为甚如此年纪犹未议婚?过善只因是个爱女,要觅个
嗻女婿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拣择了多少子弟,没个中意的,蹉跎
至今。又因儿子不肖,越把女儿值钱,要择个出人头地的,赘入家来,付托家事,
故此愈难其配。
话分两头。却说过善邻近有一人,姓张,名仁,世代耕读,家颇富饶。夫妻
两口,单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济楚,深通今古,广读诗书。
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张仁正央媒人寻亲,恰好说至过家。过善已曾看见孝基这
个丰仪,却又门当户对,心中大喜道:“得此子为婚,我女终身有托矣!”张仁
是个独子,本不舍得赘出。因过善央媒再三来说,又闻其女甚贤,故此允了。少
不得问名纳彩,奠雁传书,赘入过家。孝基虽然赘在过家,每日早晚省视父母,
并无少怠。夫妻相待,犹如宾客,敬重过善,同于父母。又且为人谦厚,待人接
物,一团和气,上下之人,无不悦服。过善爱之如子,凡有疑难事体,托他支理,
看其材干。孝基条分理析,井井有方,过善因此愈加欢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
丈夫,不知在于何处,并无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伤不已。
光阴如箭,张孝基在过家不觉又是二年有馀。过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
药无功。方氏姑嫂二人,昼夜侍奉汤药。孝基居在外厢,综理诸事。那老儿渐渐
危笃,自料不起,分付女儿治酒,遍请邻里亲戚到家,嘱付道:“列位高宗在上,
老汉托赖天地祖宗,挣得这些薄产,指望传诸子孙,世守其业。不幸命薄,生此
不肖逆贼,破费许多。向已潜遁在外,未知死生。幸尔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
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谢世。故特请列位到来,做个证明,将所有财产,
尽传付女夫,接续我家宗祀。久已写下遗嘱,烦列位各署个花押。倘或逆子犹在,
探我亡后,回家争执,竟将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遂于枕边摸出遗嘱,
教家人递与众人观看。此时众人疑是张孝基见识,尚未开言,只见张孝基说道:
“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现有子在,万无财产反归外姓之理。以小婿愚见,当差
人四面访觅大舅回来,将家业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当归宗。设或大
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节,当交与掌管,然后访族中之子,立为后嗣,此乃正
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爱婿之谤。鸠僣鹊巢,小婿亦被人谈论,这决
不敢奉命!”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惧怕爹爹责罚,故躲避在外,料必无恙。丈
夫乃外姓之人,岂敢承受!”众人见他夫妻说话,出于至诚,遂齐声说道:“令
婿、令爱之言,亦似有理。且待寻访小官人,一年半载,待有的信,再作区处。”
过善道:“小婿之言,不是爱我,乃是害我。”众人道:“如何是害太公?”过
善道:“老汉一生辛苦,挣得这些家事,逆子视之犹如粪土,不上半年,破散四
千馀金。如此挥霍,便铜斗家计,指日可尽。财产既尽,必至变卖茔墓。那时不
惟老汉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弃荒野矣!”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
幼,为匪人诱惑所致。今已年长,又有某辈好言劝喻,料必改过自新,决不至此。”
过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严加责罚,尚不改悛。我死之后,又何人得
而禁之!”众人都道:“依着我们愚见,不若均分了,两全其美。令郎回时,也
没得话说。”过善只是不许。孝基夫妇再三苦辞。过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
殴死我么?”众人见他发怒,乃对孝基道:“令岳执意如此,不必辞了。”遂将
遗嘱各写了花押,递与过老。淑女又道:“爹爹家财尽付与我夫妇,嫂嫂当置于
何地?”过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虑。”将遗嘱付过孝基,孝基夫妇泣
拜而受。
过善又摸出二纸捏在手中,请过方长者近前,说道:“逆子不肖,致令爱失
其所天,老汉心实不安。但耽误在此,终为不了。老汉已写一执照于此,付与令
爱。老汉亡后,烦亲家引回,别选良配。万一逆子回来有言,执此赴官诉理。外
有田百亩,以偿逆子所费妆奁。”道罢,将二纸递与。方长者也不来接,答道:
“小女既归令郎,乃亲家家事,已与老夫无干。况寒门从无二嫁之女,非老夫所
愿闻,亲家请勿开口。”道罢,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住。过善呼媳妇出来说知,
方氏大哭道:“妾闻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夫死而嫁,志者耻为。何况妾夫尚在,
岂可为此狗彘之事!”过善又道:“逆子总在,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
“妾夫虽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夺妾之志,有死而已!”过善道:“你有此志
气,固是好事。便我亡后,家产已付女夫掌管,你居于此,须不稳便。”淑女道:
“爹爹,嫂嫂既肯守节,家业自然该他承受。孩儿归于夫家,才是正理。”方氏
道:“姑娘,我又无子嗣,要这些家财何用!公公既有田百亩与我,当归母家,
以赡此生。即丈夫回来,亦可度日。”众人齐声称好。过善道:“媳妇,你与过
门争气,这百亩田尚少,再增田二百亩,银子二百两,与你终身受用!”方氏含
泪拜谢。分拨已定,过善教女婿留亲戚邻里于堂中饮酒,至晚方散。
那过善本来病势已有八九分了,却又勉强料理这事,喉长气短,费舌劳唇,
劳碌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儿、媳妇守在床边,啼啼哭哭。张孝基备办后
事,早已停当。又过数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女儿、媳妇都哭得昏迷几次,张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椁,极其华美。七
七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择选吉日,葬于祖茔,每
事务从丰厚。殡葬之后,方氏收拾,归于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别,不在
话下。
且说张孝基将丈人所遗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账簿,又差人各处访问过迁,
并无踪影。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倏忽便过五年。那时张孝基生下两个儿子,门
首添个解当铺儿,用个主管总其出入。家事比过善手内,又增几倍。
话休烦絮。一日张孝基有事来到陈留郡中,借个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处
游玩,末后来至市上,只见个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驱逐他起身。
张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与他几个钱钞。那朱信原是过家老仆,极会鉴貌
辨色,随机应变,是个伶俐人儿。当下取钱递与这乞丐,把眼观看,吃了一惊!
急忙赶来,对张孝基说道:“官人向来寻访小官人下落,适来丐者,面貌好生厮
像!”张孝基便定了脚,分付道:“你再去细看,若果是他,必然认得你。且莫
说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产业都归于我。只说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
何对答。然后你便引他来相见,我自有处。”朱信得了言语,覆身转去。见他正
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藏入腰里。朱信仔细一看,更无疑惑。那丐者起
先舍钱与他时,其心全在钱上,那个来看舍钱的是谁。这次朱信去看时,他已把
钱藏过,也举起眼来,认得是自家家人,不觉失声叫道:“朱信,你同谁在这里?”
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过迁泣道:“自从那日逃奔出门,欲
要央人来劝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两个拦阻住了,务要拖我回
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时,这番若回,性命决然难活。匆忙之际,一拳打去,
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连夜逃命。奔了几日,方到这里。在客店中歇了
几时,把身边银两吃尽,被他赶将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
没处讨个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实对我说,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话说?”
朱信道:“小四当时醒了转来,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过迁见说父亲
已死,叫声:“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声,呜呜
了好一回,方才放声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谁
想已不在了!”悲声惨切,朱信亦不觉堕泪。哭了一回,乃问道:“爹爹既故,
这些家私是谁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这些债主,齐来取
索。太公不肯承认,被告官司,衙门中用了无数银子。及至审问,一一断还,田
产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妆奁又去了好些。太公临终时,恨小官人不学好,尽
数分散亲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后,家无正主,童仆等辈,一顿乱抢,分毫不留。
止存住宅,卖与我新主人张大官人,把来丧中殡葬之用。如今寸土俱无了。”过
迁见说,又哭起来道:“我只道家业还在,如今挣紥性命回去,学好为人,不料
破费至此!”又问道:“家产便无了,我浑家却在何处?妹子嫁于那家?”朱信
道:“小娘子就嫁在近处人家,大嫂到不好说。”过迁道:“却是为何?”朱信
道:“太公因久不见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归母家,令他改嫁。”过迁道:
“可晓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为投了新主人,不时差往远处,在家日少,
不曾细问,想是已嫁去了。”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
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
望着阶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
短见!”过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
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丑!”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
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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