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世界- 第105部分

　　　　在每天都孤身一人的日子里，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但是现在，春雪从心底里深深地恐惧着，自己在这八个月里建立起来的微薄的人际关系会破裂。

　　　　特别是与自己心灵最深处紧密相连的，如同黑绢一般闪闪发光的笔直延伸的一条线——

　　　　虽然明白这个想法很危险，但却无法停止。在昏暗的客厅的沙发上，春雪保持着俯卧的姿势，紧紧地闭上眼，双手横着绕过头顶，继续思考。

　　　　线的另一头连着的，当然是拯救了春雪的人，同时也是春雪「家长」的黑雪姬。

　　　　黑雪姬现在是梅乡中学的三年级学生。而且今年的第一学期已经过了一半。也就是说，还剩十个月。再过仅仅三百天，黑雪姬就从梅乡中学毕业了。黑雪姬的志愿还完全没问。因为害怕而不敢问。

　　　　在这个瞬间，现实时间也在分分秒秒地流逝着，春雪感觉这是以原本的千倍速在流动的激流。可能的话，在剩下的这十个月里，春雪想与黑雪姬完全在加速世界里度过。在那边的世界里，单纯计算可以度过约等于无限时间的八百二十年，但春雪还是觉得完全不够。

　　　　「…………学姐」

　　　　春雪发出声音呢喃着，紧紧地握着靠垫的边缘。

　　　　「嗯，怎么了？」

　　　　春雪感到从很近的距离听到这么一声。春雪继续俯卧着，似乎想要再听一次幻想的黑雪姬的回答，重复着同样的话。

　　　　「学姐……」

　　　　「所以说，怎么了，春雪君？」

　　　　那声音不怎么温柔，而且还含着一些真实的惊讶，春雪怀着想要知道自己的妄想能力极限的心情，向左将身体翻转过来。

　　　　然后在离沙发仅有大概五十公分的地方，黑色长筒袜包裹着的两条腿出现在眼前。

　　　　不停地眨着眼睛，春雪呆呆地抬高视线。非常绝妙的短裙。有着沉静的漆黑光泽的半袖衬衫和胭脂色的飘带。

　　　　装备着钢琴黑量子连接终端的纤细颈项，光泽柔顺的长发，甚至还有微微倾着的拥有超世脱俗的美貌的雪白面庞，全部以压倒性的真实性出现在春雪的视野里。

　　　　…………诶呀，我的妄想能力真是不容小视啊。居然能看到如此清晰的幻觉。还是说无意中将内存中的图片数据打开了？但是我有这么高分辨率的全身照片吗……

　　　　春雪就这么想着，无意识地伸出右手，捏着百褶裙的裙裾拉扯了一下。

　　　　压倒性的真实布料的纹理感，甚至还有人体的质量与弹性，都通过指尖传了过来，正觉得奇怪的瞬间。

　　　　「呀啊啊！？」

　　　　听到这么一声悲鸣，春雪猛地收回右手。然后。

　　　　「你……你、做什么啊你这个笨蛋！！」

　　　　如同阵雷办的叱责声从天而降，同时奢华的手伸过来，用三只手指捏住春雪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持续施加着拉力。

　　　　「噫……噗呀！？」

　　　　同时发出悲鸣与惊愕的声音，春雪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真货。不是幻觉，不是照片，也不是立体AR影像（一种增强现实感的影像）。货真价实的黑雪姬，在春雪的自家客厅里突然出现，且倒竖着柳眉。但是为什么，怎么办到的？还是说瞬间移动？难道是量子干涉？

　　　　约三十秒后，将春雪的脸蛋扯到理解状况为止的黑雪姬，咚地一下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然后开始说明。

　　　　「那个啊，我可是好好地按了门铃的哦！然后你连『下午好』的『下』字都没让我说出口，就把门打开了，我不得已就这样进来打扰了。我在玄关也直接打了招呼的！」

　　　　「…………哈」

　　　　把脸埋到坐垫里，手腕把双耳塞住胡思乱想的时候，确实感觉到了有什么窗口打开了。还很肯定地以为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也没看正文就按下了确认按钮，但那实际上是对讲机的通知窗口。

　　　　设置成了相似的效果音真是失败，将「别忘了更改音色」记录到脑内摘要里之后，春雪把身体挺直，重新开口说道。

　　　　「那、那那个……欢、欢迎光临，学姐」

　　　　「嗯，我打扰了」

　　　　似乎还有些生气的黑雪姬，拉扯着裙裾回答道。刚才还好只是往下拉了拉，要是向上掀起来的话，肯定就不是简单地扯脸蛋这种惩罚可以了事的了。

　　　　想到这些问题，春雪感觉到自己的思考装置又进入了奇怪的地方。问题不在于那点，也不在于黑雪姬是如何进入自己家里来的。应该最先解决根本问题。

　　　　「…………是、是这样的呢，那个……为什么，突然来我家……？」

　　　　春雪诚惶诚恐地说出这样的疑问。

　　　　从身穿校服，而且地上放着学校指定的书包这些情况来看，黑雪姬似乎是直接从梅乡中学过来的。如果有联络事项的话，在刚才的领土战反省会上应该都说了，而且还有信息和通话这样的方法。既然这些方法都不能用的话。

　　　　「……有什么极高度保密的事情要说……是这样的吗？」

　　　　春雪抢先说出这样的话，但是黑雪姬微微一侧头，耸了耸肩。

　　　　「没什么，不是那么回事。……怎么了，难道我没有偶尔过来玩的权利吗？拓武君和千百合君似乎经常来你这里吧？」

　　　　黑雪姬的脸又再次鼓起来了，春雪的脸立即以超高速进行水平往复运动。

　　　　「不、不不不那种事情完全没有那种事情！我我我我很高兴非常地。要是每天都能来，干脆搬搬搬家过来也没问题，话说我在说什么呢。啊，对对对了不好意思也没沏茶。我马上去准备请您先坐着，话说您已经坐着了呢不好意思！」

　　　　再继续说下去的话，也许就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话，于是春雪就像要摔倒一般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奔跑着退避到厨房去了。身后传来有些吃惊并混杂着苦笑的一声「请别在意」，听到这句话时，春雪的紧张感终于开始一点点消除了。

　　　　不是军团的极密传达事项什么的事情，只是放学回家过来玩玩而已。就像是班上的同级生经常做的事情一样，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生。

　　　　努力克制着想到此处就不自觉地从嘴角渗出的笑意，春雪从架子上把母亲收藏的咖啡豆中看起来最贵的一袋拿了出来，哗啦哗啦地放进了咖啡机里。

　　　　窗外的阴沉天空由铅色变成墨色，并最终转变成完全夜空的这段时间里，春雪还在忘我地说着话。

　　　　今天的领土战的事情。最近的加速世界情况。明天竞赛的事情。

　　　　不仅仅是与脑加速相关的话题，学校的活动和传闻，杉并区的本地话题，甚至还有关于量子接续通信终端的各职业公司发布的2047年的夏季模型的话题，就是一个劲儿地说啊说啊说。

　　　　「……但是我认为，量子接续通信终端的大型化与高性能化是本末倒置的。这机器本来不就是追求能让人忘记戴着它的耐穿性吗？但是这次出现的Hitas的新机种什么的，已经达到了携带用的外部单元的标准哦！」

　　　　「呵呵，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看了设计说明书后你还能这么说吗！？据传，连接器与端口全都移到外侧，还搭载着台式机系列的CPU哦」

　　　　「唔……不、不过但是，无论CPU有多强大，也不会在脑加速对战中变得有利吧？」

　　　　「嗯，嘛～虽然还不会到这种程度吧。但是我也听说，如果使用最新的通信终端，特效处理会变得更绚丽一点……」

　　　　「真的假的啊！太狡猾了，那真是太狡猾了！」

　　　　「反正，外表的华丽并不能提高胜率嘛。顺便说一句，我预定下个月换成Rect的新机种来用」

　　　　「呜哇，狡猾太狡猾了！前、前辈，也稍微让我用一下……」

　　　　「喂喂，别人的通信终端是不能用的吧。再说了，我感觉这终端戴不进你的脖子里，哈哈哈……」

　　　　很快乐。

　　　　仅仅是想着自己独占着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单手拿着咖啡杯说话、点头、欢笑的黑雪姬，春雪感觉到了升入天堂般的幸福感。

　　　　在现实世界中真人面对面说话，在现代的确是一种累赘。在半年前因为过于紧张而未能满足的交流，而现在春雪沉醉其中，一直享受着。所以春雪没能察觉到，黑雪姬的眼瞳里时而透露出来的一丝忧郁。

　　　　大约两小时后。

　　　　将春雪希望永不完结的时间打断的，是从春雪腹部发出的低鸣声。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了吗。在晚饭时间留得太久了呢」

　　　　对着如此说道的黑雪姬，春雪慌忙拼命摇头。

　　　　「不、不，完全没问题！我肚子什么的还没饿」

　　　　咕～。

　　　　肉体再一次背叛了精神，发出了饿肚子的效果音。因此才说物理身体真是的！虽然可以用双手按住肚子，但是对内脏的非随意运动是毫无办法的。

　　　　「呵呵，不要勉强自己了。你今天在领土战中很活跃，也消耗了很多能量吧。为了明天要多多补充」

　　　　黑雪姬微笑着站起身来。虽然很想说至少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但是能够拿出来的只有冷冻披萨、冷冻多利亚和冷冻五目炒饭。这很难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饭菜。

　　　　在春雪苦恼的时候，黑雪姬从地上拿起书包，横穿客厅开始往外走。

　　　　她的脚步——

　　　　感觉到她的脚步与平时的飒爽步伐比起来，稍微有些沉重的瞬间，春雪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人，难道还有别的真正想说的事情吗？

　　　　——然而我只顾着说自己的话题，把时间都浪费掉了？仅仅因为快乐、高兴而沉醉其中，于是就没有察觉到重要的事情吗……？

　　　　忘掉强烈的饥饿感，春雪张开嘴巴。

　　　　但是说不出话来。这个状况，就好像是多余的问话，有什么担心的事情什么的要怎么问出口。应该提前一小时、至少半小时察觉到。应该把嘴闭上，等待对方发言。

　　　　春雪凝视着渐渐靠近走廊玻璃门的背影祈祷着。神啊，请给我一个契机吧。

　　　　正在这时，如同地震般的低沉声音从远处传来。

　　　　当然，音源不是春雪的胃。是打雷了。猛地一看客厅的窗子，城市中心的街灯淡淡反射着的厚重的乌云深处，一次又一次地染上了白色。接着，这次是在稍近的地方响起了巨大的雷声。

　　　　看着转瞬之间水滴开始敲打窗户，霓虹灯的颜色渗到雨水中，春雪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那个，学姐……好大的雨」

　　　　黑雪姬也停下脚步，侧着脸小声说道。

　　　　「天气预报说12点以前降水概率不超过10％……差得这么远还真是少见啊。」

　　　　「那、那个……带伞了吗？」

　　　　「很遗憾，正如你所见。不好意思……」

　　　　对着黑雪姬张开空空的双手的模样，春雪满心期待着接下来会出现『让我稍微躲会儿雨』这样的台词——但是。

　　　　「……能把伞借给我吗？」

　　　　「哎……哎哎，好的，当然可以」

　　　　微微点头、无可奈何地走向玄关的春雪，被第二现象停住了脚步。

　　　　视野右侧弹出了带有黄色警告标记的窗口。

　　　　「啊……是杉并和世田谷的小心落雷报告和网络故障警报。」

　　　　「真的是啊。我不觉得自己会被雷电直接击中，但是……在路上有延迟也很讨厌……」

　　　　黑雪姬也皱着眉头说道。步行上下学的时候，来自量子接续通信终端的AR情报——附近的交通状况，前往目的地的导航线、甚至还有行走距离所消耗的卡路里——就会显示在视野里的各个地方，这是很便利的功能，但是网络一旦不稳定，频繁发生延迟的时候，就会变得寸步难行。

　　　　「嗯～…………但是，时间已差不多了……」

　　　　一直都是当机立断的黑雪姬，难得地以犹豫不决的口气看了时间。受到黑雪姬的影响，春雪的视线也向着假想桌面的右下方转去。晚上八点零七分。这是个不能说还早、也不能说很晚的微妙时间。

　　　　窗外传来细小的雨声与雷声，两人在客厅中间的位置，以不平稳的形势一直站立着。

　　　　春雪好几次都深吸一口气，要开口询问。但是最后的那一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对，应该没必要感到压力。等到雨停，至少等到乌云散开的时候比较好。这确实是没有妨碍，倒不如说是理所应当的请求。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却在急速上升。

　　　　与黑雪姬距离大约两米，看不懂她的侧脸的表情。像是迷茫，又像是担心，还是说在紧张，或者是在等待着什么……

　　　　叮咚——

　　　　突然响起这么一声默认蜂鸣声，春雪吓得后背一紧。

　　　　这次在视野中央出现的窗口，才是经由家庭服务器发来的文字信息。发信人——母亲，标题——直到明天晚上，正文——回不了家所以诸事拜托。

　　　　第三次奇迹。其实并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情。春雪的母亲，有一半周末会改变日期回家，另一半则根本不回家。但对于春雪来说，这是最大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关闭窗口，从紧缩的喉咙中勉强发出声音来。

　　　　「那、那、那个……完完完全不会给我家造成什么麻烦的。这、这个，那个，啊……」

　　　　春雪正在苦恼，该怎样把母亲发来的信息以适当的形式传达给黑雪姬的时候，黑雪姬正好就触碰到了核心的问题。

　　　　「不必了，你的家长也快回来的吧，果然会很麻烦的。我就此……」

　　　　听到这句话，春雪脑中的数道安全阀瞬间被冲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最想说的台词。

　　　　「不，没没没问题的！因为我妈今天似乎不不不会回来了！」

　　　　糟了，这也太露骨了，就好像在说希望对方留下来避雨一样，于是春雪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但是——

　　　　听到这句话，黑雪姬也只是上身微微一哆嗦。最后视线朝春雪的反方向转了半圈，依旧只以侧脸对着春雪，嘟囔了一句。

　　　　「……是吗。那不好意思，我就接受你的好意吧」

　　　　「请、请请请一一一定要这么做」

　　　　春雪边不停地点着头，边在脑中感谢母亲的超放任主义。剩下的就是祈祷头顶上的雷云能够多停留一秒也好。可以的话停留一小时，至少停留三十分钟……

　　　　此时，再次开始走动的黑雪姬，以稍快速语调的说道。

　　　　「仔细想想，明天也要在你家里集合，现在回去的话也是浪费呢」

　　　　「是、是这样的。那样太没效率……」

　　　　————哈？

　　　　因为明天要来所以回去很麻烦？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以不自然的姿态和表情冻结当场的春雪的视野里，黑雪姬把书包把在餐厅椅子上，

　　　　「那我就一趟下面的商场了哦」

　　　　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出门去了。

　　　　以珍藏在冰箱深处的最高级的冷冻玛格丽特比萨度过了晚饭，然后又泡了一次咖啡，最后在沙发上一起看晚间新闻节目，这一切应该是发生了的，但春雪基本没有这段时间的记忆。

　　　　猛然醒悟时，春雪已是独自待在客厅里了。

　　　　不过，这似乎不全都是妄想，隔着走廊的浴室里传来呼呼的电吹风的声音。

　　　　空转了两个多小时的春雪的脑中变速器，到此时终于变成一倍速，中断的思考又重新开始了。

　　　　回家很麻烦。这句话可以解释成，直到明天的竞赛时间都不会回去吧？既然如此，那不是必然会演变成黑雪姬今晚整晚都留在这个家里吗？换种说话，那不就是所谓的留宿吗？明明只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