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川-吼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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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晴川-吼天录-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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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仗义而前驱 
 
青州的秋风并不猛烈,但自青州大牢黑狱那极窄细的窗牖间蹿进来,便带起嘶嘶尖啸,似无数只野狼在干嗥。大明朝所谓的黑狱,是各府衙牢狱中关押重犯的最后一重要地,深邃幽暗,终年弥漫着霉腐的恶臭。任是何等巨盗强贼,一被关入黑狱,便全没了神气。 
夜已经很深了,黑狱中却不能举灯火,漆黑潮湿犹如地窖般的牢房内,犯人们都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声却自牢内传来:“唯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朗朗的吟诵声中,不时夹杂着四处犯人们的低声咒骂:“这吕痴子,又他娘犯痴了!”“吕痴,你还让老子睡觉不……”那背诵者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起折有致地振声高吟。 
这时一团白光飘摇而来,伴着沉沉的脚步声,晃悠悠地直飘到那关押“吕痴”的牢门外。那打灯笼的人冷冰冰地道:“你便是吕方?”牢内的“吕痴”停了吟诵,仰头道:“不错,不才青州秀才吕方。”那人将灯笼挑高了些,惨白的灯光投入黑屋内,映出一张英气却又有些执拗的面孔。 
哗啦啦一阵响亮,牢门开了,那人沉声道:“出来吧。”吕方走出牢门,才看清那打灯笼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看管黑牢的狱卒则毕恭毕敬地在旁赔着笑脸道:“吕方,这可是杨大人府内的刘管家。算你小子走运,杨知府要见你!”刘管家正眼也不瞧吕方,转过身子,干巴巴道:“跟我走吧!” 
 
这吕方本是山东青州府一个设帐授徒的穷书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秀才,因为人耿介鲁拙,被人呼为“吕痴”,年届而立,还是穷困潦倒。吕方是十几天前被关进黑狱的,因为他告了不该告的人。 
一月之前,青州府的元宝胡同出了命案,胡同里卖了八年豆腐的穷苦老汉孙结巴给人打死了。打人的主儿竟是从京城赶来的京官钱伯仁。 
原来青州府的百姓这两年都得奉命摊派一种“金钞”,据说这是天下第一权臣锦衣卫指挥、归远侯钱彬亲自分派下来的,家家户户都需出钱购买。钱彬是当今大明正德皇帝的义子,亲掌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官至左都督,据说钱彬连名刺上都大咧咧地自称皇庶子。此人机灵百倍,给皇帝建了个豹房,陪着皇帝吃住玩乐,哄得皇帝对他言无不听,更被破天荒地封为归远侯。深受宠信的钱彬大权独揽,自然要变着法子盘剥生财,据说这捐买金钞的钱最后都要落入钱彬的私囊。 
打死人的京官钱伯仁便是钱彬的干儿子。他这次赶来山东,也是奉了钱彬的密令,亲自督促卖钞诸事,强横跋扈,引得民怨沸腾,山东百姓全称他为“钱不仁”。但天大的怨气也比不了势力,还得乖乖地买那金钞,只那孙结巴老汉又老又穷,倔巴巴地哭穷抗捐,竟给赶来督促卖钞的钱伯仁亲手打死。 
又老又穷的孙结巴死了,四邻除了跟着叭嗒几下眼泪,照旧大气不敢吭一声。偏偏吕方痴性大发:强暴乡里,打死人命,竟逍遥法外,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他一怒而起,去青州府衙门里击鼓鸣冤,将钱伯仁告了。四邻都说吕痴又犯了痴,跟皇帝干儿子的干儿子打官司,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出人意料,人称“杨青天”的青州知府杨关毅不负其“青天”之称,不畏强权,秉公执法,先将钱伯仁抓来打了一顿板子。其后几天的官司打下来,吕方居然大获全胜,钱伯仁被收监坐狱,连青州百姓的金钞都暂且免了。 
不过吕方高兴没有两天,便听说京里面来了人,打死人的钱伯仁被人从牢内提出,说是要“送回京师发大理寺重审”。其后风云突变,吕方反以诬告朝臣的罪名被捕入黑狱,一关便是十几天。 
——路上听得刘管家不耐烦地说了三言五语,吕方才知,原来将自己囚入黑狱,竟是山东巡抚衙门的指令,杨知府违抗不得。山东巡抚同时发来了密信,请让杨知府速将吕方以诬告之名治罪,杨关毅却一直拖延不理。不想大前天,京师忽然传来消息,杨知府遭人弹劾,据说要下锦衣卫的诏狱。这两日间山东巡抚便要赶来青州,亲自审问杨知府“交结近侍、监守自盗”等案。 
一阵怪风横拍过来,那灯笼哧地熄了。吕方觉得浑身都是凉飕飕的:“原来如此!这山东巡抚如此作为,必是要谄媚钱彬!杨知府将我只囚不审,原来也是为了全力护我。可恨那神通广大的钱彬,竟要借机将杨知府诬蔑下狱……”他心内觉得无比憋闷,既痛恨钱氏贪暴,更歉疚杨知府因此受累,喃喃道:“不想我吕方一意孤行,倒连累了杨青天……” 
 
按大明州县衙署的布局,州县之狱大多坐落在衙署院落之西。二人出了大狱向东行,过了青州府衙,再向后穿过两进院落,便进了一座幽静的庭院,到了知府及其家眷的居所。 
灯火辉煌的大厅上端坐一人,白面长髯,正是青州知府杨关毅。此时这位名满朝野的杨青天已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儒服,脸含笑意,浑不似吕方想象的那般颓丧困窘。 
见得吕方进来,杨关毅忙含笑而起,拱手道:“牢中的狱卒多日来惊扰先生了吧,我这里略备薄酒,给先生压惊。”听他言语随和,吕方心内倒满不是滋味,长揖到地,道:“适才在道上,晚生才听得大人也遭累受诬,心内既觉悲痛,又觉惭愧。”杨关毅却一摆手,笑道:“先生多虑了,快请落座,咱们随意聊聊。” 
把酒畅谈,杨关毅并不跟他说起牢狱官司之事,反笑道:“听说先生深囚黑狱,依旧弦歌不绝,终日以张横渠之说自励。身处困厄,心志不移,这才见得平生学问!”他似是很喜欢吕方这爽直性子,跟着便与他谈起张载的横渠之学来。 
张载乃北宋大儒,世称横渠先生,开创关学一脉,力倡天地一气、万物一体之说。吕方平生读书,在张载的横渠之学上多下工夫,这几日身陷黑狱,便靠吟诵张横渠之说振奋心气。听了杨知府的话,吕方顿生知己之感,当下侃侃而谈。二人相互阐发儒家的微言大义,倒是相得益彰,均有相见恨晚之意。 
聊了片刻,杨关毅忽道:“原来先生于张横渠的民胞物与之说用功极深,怪不得肯挺身而出,为民申冤。”他本来言笑晏晏,此时忽地脸现肃然之色。吕方忙躬身道:“大人学问渊深,更难得的是肯为民作主,不计个人安危,这才真让晚生佩服!” 
杨关毅点点头,低叹道:“老弟说得对!我确是遭人构陷,山东巡抚孙大人最晚后日便会由济南赶到此间。他是钱彬的死党,我将钱彬得罪不浅,他断不会放过我的。老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今日,我还是青州知府,可放老弟逃生,改日我沦为阶下囚,老弟便来不及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吕方脸色一红,立起身来,“此事因我而起,以致牵连大人,吕某岂能临阵逃脱?吕方甘愿陪大人去见孙巡抚,分辩明白。”情急之下,他声音不由大了起来。 
杨关毅摇头道:“老弟有所不知。我是钱彬的老对头了,近日京城的人弹劾我交结近侍、监守自盗等罪,其实不过是个幌子。三年前我做刑部侍郎时,便曾连上三疏,弹劾钱彬贪赃枉法,以致被贬官来此。这一回我抓捕钱伯仁,钱彬恼羞成怒,定会借孙巡抚的手,要我的命!” 
吕方心内骤紧,这时才知这刚直不阿的杨青天将钱伯仁收监,竟是冒了天大之险。他吸了一口寒气,道:“大人既知钱彬要对您动手,却犹要为民作主?” 
杨关毅凝目瞧了他片晌,忽地点头笑道:“人言你是青州一大痴人,我却觉得你是当今一等义士。嘿嘿,先生与其呆在此地舍生取义,不如留住这有为之身,去为天下百姓办一件赴汤蹈火的大难事!”吕方觉得杨关毅的目光忽然沉了许多,忙道:“请大人吩咐,晚生决不退缩。” 
杨关毅缓缓道:“钱伯仁只是跳梁小鬼,钱彬才是祸国大妖!钱伯仁只能祸害一两个孙老汉,钱彬却会动摇社稷,祸害万千个孙老汉。这赴汤蹈火般的难事么,”杨关毅紧盯着他,一字字地道,“便是,进京!告钱彬!”
吕方微微一愣。杨关毅目光一灿,忽又笑道:“此事风险奇大,实非老弟力所能及。老弟敢不敢?”他笑容极淡,但映入吕方眼中,又觉得那笑极沉极重。吕方扬眉道:“横渠先生曾发宏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晚生便倾了这一腔热血,但求为国除奸,为民请命,何惧之有?”杨关毅才嘘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一扎纸笺,郑重递到吕方手中,道:“状告钱彬之事须有勇气,可也不能莽撞。先生进京后,先去找刑部尚书柳峻大人。事若有变,便将此详记钱彬恶行的秘录交给柳大人,请他择机而动,为国家除此大奸。你见了柳大人,便全听他定夺……”吕方一一记下,更将那份秘录贴肉揣入怀中。 
 
两人计议多时,忽见帘笼一挑,一人大步而入,笑道:“知府大人,深夜唤在下前来,不知何事?”吕方打量了一眼来人,不由心底喝一声彩:“好一个燕赵悲歌侠士!”这人三十出头,紫膛脸孔,肩阔背挺,只一个照面,一股刚硬之气便迫人袭来。 
“英扬老弟,你来得正好!”杨关毅笑着上前,拉着那人的手,请他入座,又对吕方道,“吕先生想必不知,英扬弟与我相交时日虽浅,却大是投缘。”经他一引荐,吕方才知,这紫膛脸的大汉竟是名震山东的豪侠“一刀九鼎”谭英扬。杨关毅也不隐瞒,将吕方要进京告状之事对谭英扬说了。谭英扬性子颇有几分傲慢,只对吕方略略点头,并不多言。 
“请英扬老弟来,”杨关毅又叹道,“是要以一件大事相托!”他一直沉毅如铁的脸上忽地有些黯然,沉声道:“我将小女清钰托付给英扬老弟,请你护着她到京郊的忘忧山庄。我恩师陈阁老致仕之后便在那里隐居,他见了我书信,自会全力照料小女……”谭英扬不由惊道:“大人,好好的,怎么要将小姐送往他处?” 
“好好的?”杨关毅低叹道,“我大明朝纲给钱彬之辈祸乱多载,天下哪里还当得起这‘好好的’三字?依着钱彬的手段,这两日间孙巡抚的人一到,便要将我抄家问罪。在钱彬的眼内没有大明律,他定会趁着官司未定时,百倍荼毒我的家人。清钰才十七岁,实不宜留在此地。” 
吕方此时才知这位杨知府处境之苦,但听他沉郁的声音中别有一股刚硬之气,心内更增敬意。忽听杨关毅转头招呼一声,帘笼内便响起低低的一声娇应,身侧环珮声响,一抹淡绿色的身影款款而来。吕方知道是小姐杨清钰出来了,忙侧过身子,并不看她。 
杨关毅却不拘俗礼,将女儿给二人引荐了。杨清钰给吕谭两人万福问候,她柔柔的声音极是好听,却含着一抹悲戚,想必早听其父说了变故。吕方拱手还礼,始终低头垂目,只瞧见一袭淡绿罗裙在眼前微微屈膝。谭英扬倒极是爽快,大大方方地扫了杨清钰几眼,笑道:“大人,令爱生得这般美貌,只怕长途远行,有些不便。该当换作男装才好。”杨关毅苦笑道:“这倒是,我可疏忽了。”便吩咐刘管家去给小姐找寻衣物。杨清钰向谭吕二人一个万福,默然退下。她才出花厅不久,隐隐地便听后宅传出一片女人的哭声。稍时她换了一身书生打扮,重又归来,脸上已全是泪痕。 
收拾已毕,父女二人洒泪作别。谭英扬想到吕方也要进京,那忘忧山庄也在京郊,便请他一同上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吕方慨然应允。 
杨关毅随着吕方走到院中,忽地昂头望天,道:“吕先生,当今这乾坤,恰如这沉沉暗夜,昏黑得看不到头。但总须有人不惜锐身赴难,为天下百姓,将这暗夜捅破,透出些光明来。”吕方闻言,只觉一股热浪冲上了胸口,朗声道:“大人之言,晚生谨记于心。杨大人都不顾身家性命,晚生又何惜此头?” 
杨关毅点点头,睁大微红的双眸瞧了他片晌,忽地向他跪下。吕方大吃一惊,忙上前扶住,道:“大人这是为何?”杨关毅仍强挣着跪倒,道:“先生为社稷苍生甘冒奇险,关毅也为大明社稷和万民百姓,拜谢先生!”吕方胸中一热,忙道:“大人这话,让晚生如何担待得起。”见杨关毅已叩下头来,忙也跪倒磕头还礼。院子里的冷风猎猎嘶叫,便在深邃凄冷的秋夜里,两个人对拜了三下。 
 
谭英扬跨上骡车,亲自执鞭。吕方和杨清钰则钻入厢内,吕方请杨清钰坐在里端,自己靠外坐了。颠簸的车厢内一片昏黑,吕方听得低低的啜泣声,偶一回头,便见点点星芒样的泪花幽幽地闪。他心内又是歉疚又是怜惜,想劝她两句,但口唇张了张,终究没有开口。 
这两匹青骡膘肥耐跑,载着三人疾奔了大半夜,便出了青州境地。吕方钻到车前,要替换谭英扬,让他歇歇,但他不通驾辕之术,便坐在身旁,一边看他抖鞭驾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唠。 
北地深秋,日头出来得晚,那抹曙色暗淡得薄雾一般,官道上冷寂寂乌沉沉的。谭英扬奔忙一夜,兀自气旺神足,听吕方问起这“一刀九鼎”的绰号来历,哈哈一笑:“七年前在山东,在下一位做买卖的朋友得罪了商道豪绅。九鼎山的黑道强人受那豪绅所托,将我朋友打成重伤,更掳去了妻女。朋友找到我时还剩下一口气。老子连夜拍马去寻那九鼎山的强人,那九个汉子都是金鼎派的高手,每人都是横练功夫外加一把金鼎大槊。老子二话不说,苦斗半晚,将这九人全都砍了。我那朋友看了我连夜提来的九颗人头,才含笑而去……” 
说到平生得意之作,谭英扬忍不住扬声大笑。吕方却大是不以为然,摇头道:“天底下有官府,有王法。谭大侠以暴易暴,本就不该,而将这九人全都杀死,未免……更有枉杀无辜之嫌。” 
谭英扬听他言语突兀,声音也蓦地冷了起来:“不管什么世道,官府都只是个门面。出来犯事、管事、了事,都得靠黑道。在江湖上混,便得以暴易暴。吕先生是读书人,信官府。我么,便只信这口刀!”挥掌在腰间一拍,鞘内便荡起嗡然一声龙吟。 
“这裂云刀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宝刀,”谭英扬脸露得色,哈哈大笑道,“吕先生要见识见识么?”吕方猛见眼前灿然一亮,一抹刀光已当头劈来。那刀光倏地便蹿到吕方面门。吕方大张双眼,直直瞪视那刀。白光闪处,裂云刀已贴着吕方脸颊滚过去。 
谭英扬的笑声不由一敛,讶然道:“吕先生,谭某裂云刀一出,便是绝顶高手也该心惊肉跳,怎地你躲也不躲?” 
“谭兄以练刀为功夫,我辈读书人,也练功夫!”吕方的声音不卑不亢,却挟着一股傲岸。谭英扬问:“什么功夫?”吕方道:“养勇!持其志,无暴其气。浩然之气,配道与义,是为大勇!”谭英扬的脸肌抖了抖,却脸露不屑之色,哂道:“养勇?哼哼……” 
头回深谈,便是个不欢而散之局。剩下来便多是闷闷地赶路。路上无话,一连三日,都是晓行夜宿,加紧赶路。 
这一日清晨,骡车正行在山道间,谭英扬猛地低叱一声,振腕出刀,当的一声怪响,将两支凌空射到的短箭劈落在地。 
蓦听到旁林子里响起一串怪笑:“好功夫!一刀九鼎,名不虚传!”两道黑影青烟般地飞掠过来,奔到车前,却不停步,只是绕车飞转,“姓谭的,你乖乖地将车上的小妞留下,咱梁山双魈也不来跟你为难!” 
那笑声似鬼哭,扰得吕方气乱心紧,斜眼看时,却见谭英扬横刀端坐,犹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吕方心神微定,只是晨曦太暗,任他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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