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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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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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问你们,韩老六压迫过你们没有?”
“压迫过。”十来多个声音齐声地回答。
“压迫些什么?”
又是各式各样的回答,有的说:向韩老六借钱贷粮,要给七分利、八分利,还有驴打滚的,小户拉他的饥荒,一年就连家带人都拉进去了。有的说:韩家门外的那口井,是大伙挖的,可是往后跟他不对心眼的,不能去担水。也有的说:得罪了韩老六,不死也得伤。韩老六爷俩,看见人家好媳妇、好姑娘,要千方百计弄到手里来糟蹋。
听到这儿,老田头的眼睛又在豆油灯下,闪动泪光了。“老田头,你心里有啥,还是跟大伙说说。”萧队长早就留心他,带着抚慰的口气说。
“没啥说的,队长。”老田头说,眼睛瞅瞅李振江。这时候,赵玉林从桌子上跳下地来,把他那枝短烟袋别在裤腰上,往前迈一步,一手解开三营战士送给他的那件灰布军服的扣子,露出他的结实的、太阳晒黑的胸膛。这是他的老脾气,说话跟打仗一样,他要发热冒汗,要敞开胸膛。他说:
“屯邻们,姓赵的我是这屯里的有名的穷棒子,大伙送我的外号:赵光腚,当面不叫,怕我不乐意,背地里净叫,我也知道,我不责怪大伙,当面叫我赵光腚,也没关系。”有人发出了笑声。
“不准笑,”有人冒火了,“笑穷棒子,你安的是啥肠子呀?”赵玉林继续说道:
“笑也没关系,反正队长也明白,穷不算丢脸。我屋里的没裤子穿,光着腚,五年没吃过一顿白面,可也没有干啥丢人的事。”
“那是不假,”老孙头插嘴,“你那媳妇是一块金子。”“没铺没盖,没穿没戴的小人家,”赵玉林又说,“平常还好,光腚就光腚吧。可一到刮西北风下暴烟雪的十冬腊月天,就是过关啦。一到下晚,一家四口,挤成一堆,睡在炕上,天气是一年四季都算圆全了。光身子躺在热炕上,下头是夏天,上头是冬天,翻一个身儿,是二八月天。要说这二八月的天气正合你的适,你就得一宿到明,翻个不停,不能合眼了。”“那是不假,”老孙头说,“穷棒子都遭过这罪。”
“可是穷人要有穷人的骨气。我那媳妇也和我一样。不乐意向谁去低头。咱们一不偷人家,二不劫人家,守着庄稼人本分。可是你越老实,日子越加紧。伪满‘康德’十一年腊月,野鸡没药到,三天揭不开锅盖,锁住跟他姐姐躺在炕头上,连饿带冻,哭着直叫唤。女人呆在一边尽掉泪。”
老田头听到这儿,低下头来,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穷人特有的软心肠,和他自己的心事,使他忍不住流泪。小王也不停地用衣袖来揩擦眼睛。刘胜走到窗户跟前,仰起脸来,望着这七月下晚的满天星斗的天空,来摆脱他听到赵玉林的故事以后,压在心上的石头。坚强冷静的萧队长,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催着赵玉林:
“说下去,你说下去吧,老赵哥。”
老赵又说下去:
“我一想,得想个办法,要不就得死。我往韩家大院奔,分明知道那是鬼门关,也得去呀。我不能眼瞅孩子们饿死。进得大门,四只狼种深毛狗,一齐奔过来,跳起来咬人,我招架着。韩家管院子的老李,就是李青山,他跑出来,挡住我在当院里,他说:‘看你那股埋汰①劲,不许你进屋。’‘老李,谁呀?’东屋有人问,听那粗哑的嗓门,我知道就是韩老六本人。李青山说:‘南头赵玉林。’里面说:‘问他来干啥?’外面答应:‘他说是来拉点饥荒的。’一听到这话,玻璃窗户上,伸出一个秃鬓角的大头来,这是韩老六本人,他一脸奸笑,说道:‘赵家好汉你也求到我这寒伧门第里来了?我要说不借,对不起你屋里的那面。’李青山在一边,听到这儿,哈哈大笑,我的心口烈火似地烧,嘴里冒青烟。韩老六说:‘你要贷钱?钱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宗条件,就怕你不能答应。’韩老六没有往下说,他等我答应。我一想两个孩子正在饿得哇哇哭,就说:‘你说那条件看看吧。’韩老六开口:‘今天下晚止灯睡觉的时候,叫你媳妇来取吧。’我肺气炸了。可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两手攥空拳,有啥办法呢?我转身就走。李青山唆使四只狗追上,把我的破裤腿扯拉成几片,脚脖子给咬了一口,血淌出来。第二天,算是天老爷不昧苦心人,药到一只野鸡,一家正吃着,来摊劳工了。一家子那哭呵,就别提了。当劳工回来,屋里的为了躲开韩老六,脸上涂得埋埋汰汰的,在外屯要饭,锁住的姐姐,我那七岁小丫头,活活饿死了。我呢,一天,韩老六罚我跪在碗碴子上边,尖碗碴子扎进皮骨里,那痛呵!就像上了阴司地狱的尖刀山,血淌一地,你们瞅瞅。”赵玉林把脚跷在桌子上,把裤腿卷起,说道:“这里,波罗盖上还有一个个指头大的伤疤。”
①肮脏。
人们都围拢来看。不大一会,赵玉林把脚放下来,他为他自己的长长的诉说,和过去的伤疤,大大上火了,提起粗嗓门唤道:
“屯邻们,有工作队做主,我要报仇,我要出气啦。韩老六当伪满的村长那年,你们谁没挨过他的大棒子?”
“挨过的人可老鼻子了。”老孙头说。
“那是不假,挨揍的人不老少。”刘德山也说。
“再问问大伙,南头的老顾家,老陈家,西门外的老黄家的少的,都给谁害死了?”
赵玉林说到这儿,大伙又都不吱声,有的向门边移动,想走。萧队长看到这情形,怕大伙冷了下来,坏分子趁机泄大伙的劲,慌忙走到赵玉林跟前,悄声地要他提一个大伙能回答的有鼓动性的问题。赵玉林问道:
“你们说:韩老六坏不坏呀?”
“坏!”大伙齐声答应了。
“他压迫咱们穷人,咱们应不应该和他算算账?”
“咋不应该呀?”一部分人这样回答。
“和他算账!”一部分人又这样回答。
“咱们敢不敢去和他算账呀?”赵玉林又问。
“敢!”大伙齐声回答。
“咋不敢?”站在萧队长附近的刘德山还加了一句。“大伙说敢!就跟我来,革命的人不兴光卖嘴。去,今下晚去抓起那忘八犊子,老百姓就敢说话了。”赵玉林往门边挤去,用那敞开的旧军衣的衣襟,擦着头上的由于兴奋和激动而冒出的汗珠儿。
课堂里起了骚扰和争吵,有的人走来走去,有些人围成几堆,用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和态度,合计和争吵。
“咱们都跟赵大叔去抓大汉奸!”热烈的年轻人说。“去就去呗。”稳健些的中年人说。
“三星都那么高了,明儿去吧,明儿一早去也赶趟。”困倦的上了年纪的人说。
“人心隔肚皮,备不住有那吃里扒外的家伙①走风漏水,叫韩老六跑了。”年轻的人反驳,还是赞成去。听到讲这话,萧队长看见李振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①内奸、叛徒。
“看他能跑!跑到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赞成立刻去抓的人说。
“他一家子在这儿,他的房子地在这儿,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另外一些不赞成立即去抓的人也说。
“去!有胆量的跟我来!”赵玉林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说话,又叫唤道:“谁怕事的,趁早回家,赶快搂着媳妇娃娃蒙在被窝里。老刘,我看你也回去吧。”赵玉林挑战似地对那挨到门边,想要溜走,又怕人家笑话的脸色灰白的刘德山说道。“我回去干啥?你能去,我不能去吗?”刘德山勉强笑着。工作队的人都支持老赵的意见:立即去抓韩老六。但是
对今儿这事态的急速的发展,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的热情的表现。刘胜瞅着赵玉林的痛快的说话和举动,高兴得蹦跳起来,他热烈地对张班长说,你看看农民的伟大,他满口赞美,忘记了张班长自己也是一个庄稼人。
小王看见赵玉林挤到了门口,忙挤上去,把自己的匣枪解下,给老赵说道:
“你拿我的枪去,忘八犊子作兴有枪的,你使过枪吗?”“匣枪不会使,摆弄过洋炮①。”赵玉林用粗大的右手接过匣枪来。
①洋炮:南方叫鸟枪。
“容易使唤,你来,你来,我教你。”小王推开众人,忙把赵玉林拖到屋子的当间,在豆油灯下,他把匣枪从皮套里取出,咔啷一声上好一梭子子弹,把枪膛一拨,他说:“上好顶门子子了,你这么一扣,火就出来了。再打再扣。”赵玉林一面答应:“知道了。”一面挎好枪,转身要走。小王又叫他回来说:“要带捕绳去,”他说着,忙去把他的捆被包的麻绳拿过来,交给赵玉林,并且说:“抓到了,把他捆结实一点,对反革命就得这样子。”
在人们吵吵闹闹的当中,萧队长用全力控制了自己的狂热的情感。他和刘胜、小王一样,高兴老赵这种勇敢的行为。但是对于解放事业,党的任务的重大的责任感,使他感觉到,常常需要平静地好好地思索事情的一切方面。他在人少的角落里,走过来走过去,脱下军帽,习惯地用手搔搔他那剃得溜光的头顶。他想:在群众的酝酿准备还不够成熟、动员还不够彻底和广泛的情形之下,也许赵玉林跑得太快,脱离了广大的觉悟慢些的群众。但他又想:泼冷水是不好的,人是要抓的。赵玉林说,抓起韩老六,老百姓就敢说话了。“好吧,抓来再看,”他对自己说。忽然灵机一动,他想韩老六拉过大排,一定有大枪,赵玉林单枪匹马地冲去,不定要吃亏,他叫唤道:
“春生,叫赵玉林别忙着走。张班长!”
“有。”张班长忙跑过来,立一个正。萧队长说:
“你带八个人,跟赵玉林去,到了那边,四个留在大门外警戒,你带四个人进去,上好刺刀,一切作战斗准备。”大伙走了以后,萧队长还沉思着。他在细细地想起这个初次的积极分子会议的一切经过的情景:“还不太坏,”他满意地笑了,“可是老田头,看样子是有大的伤心事,明儿咱们去找老田头。有水吗?”他问老万。“凉水也好,打一盆来,三天没有洗脸了。完了,你也去看他们抓人去。”
赵玉林挎着枪,领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学校门,在道沿走着。天气凉凉的,天上银河闪亮着。远远近近,蟋蟀和蝈蝈,一唱一和地鸣叫。道旁柳树丛子里,惊起的家雀飞跃着,振动树枝,把枝叶上的露水滴滴溜溜地震落下来,滴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和枪上。
刚出学校门,李振江连忙隐在后尾人堆里,一会不见了,他钻进道北一家人家的菜园子,抄近道,朝韩家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刘德山走到半道,慢慢拉下来,趁着没有人瞅见,躲进道边一个茅楼里①,一直到人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他才伸出头,两边望一眼,然后走出来,低头掩住脸,往家里猛跑,并不是怕有人追他,而是想着越快越好地跑回家里去,免得人瞅见,识破他是临阵逃跑的。
①厕所。
人们在前进,带枪的人们和不带枪的人们在一起,呼拉呼拉地往前走。腿脚不好的老孙头和老田头,也跟在人们的后面,窄棱窄棱地拐着慢慢走。插在枪尖的刺刀,在星光底下,闪着光亮。从稍远的后面一望,这一小列枪尖上的长刺刀,好像是在划开灰蒙蒙的天色似的。
一路狗咬着,酣睡了的人们好多惊醒了,整个屯落骚动起来。

第07节

这一宿,就是赵玉林领头去抓韩老六的这一宿,元茂屯里好多的人整夜没有睡。韩家大院和小学校里的灯火,都点到天亮。两个地方空气是同样的紧张。两个地方的人们都用全部的力量在进行战斗,都睁大眼睛留心发生的事情,但一面是没有希望的没落的挣扎,一面是满怀希望的革命的行动。赵玉林带领着众人,向韩家大院走去。刚到半道,迎面来了两个人,星光底下,看得挺清楚。一个是韩家大院管院子的李青山,一个就是韩老六本人。这意外的碰见,使得赵玉林一时楞住了,不知说啥好。他不知不觉地把拿着捕绳的右手搁到背后去。紧逼在他的跟前的秃鬓角,就是老百姓不敢拿正眼瞅瞅的威风十足的韩凤岐。“我能捕他吗?”赵玉林心想。韩老六看见赵玉林发楞,就放出平日的气焰开口道:“老赵,听说你是来抓我来的,那好,你瞅我自己来了。”看见韩老六怒气冲冲的样子,人们又走散了一些,老田头不敢再上前,赶车的老孙头也慢慢走开,慢慢走回家去了。赵玉林旁边,光剩几个年轻人。韩老六往前迈一步,对赵玉林说道:
“你咋不说话呢?你背后的绳子是干啥的?来捕我的?你是谁封的官?我犯了啥事?要抓人,也得说个理呀,我姓韩的,守着祖先传下的几垄地,几间房,一没劫人家,二没偷人家,我犯了你姓赵的哪一条律条,要启动你拿捕绳来捕我?走,走,咱们一起去,去找工作队同志说说。”
“早说过了,”张班长看见赵玉林被韩老六吓唬住了,帮他说道,“你犯的律条可多哩。”
“你叫我在当院里跪碗碴子,你忘了吗?”赵玉林看到有了帮手,恢复了勇气。
“你记错了吧,老赵哥?哪能有这事?”看见赵玉林敢于开口,韩老六起始有点儿吃惊,但立即把声音放得和软些,在“老赵”下边添一个“哥”字,而又狡猾地抵赖他做过的事情。韩老六这一撒赖,使赵玉林上了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没有,就能没有吗?我不跟你说,你到工作队去见萧队长。”赵玉林说着,原先不知不觉藏在背后的捕绳,如今又不知不觉露到前面来了。
“去就去呗。”韩老六意外地碰见赵玉林的强硬的态度,心里有些恐慌了,但嘴上还装硬地说道:“就是萧队长也得说个理。我姓韩的桥是桥,路是路,一清二白的,怕谁来歪我不成,倒要问问老赵哥?”
“谁是你的老赵哥?”赵玉林说。
“咱们一个屯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都是你兄我弟的,日子长远了,彼此有些言语不周,照应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那也是咱哥俩自己家里的事,你这么吵吵,看外人笑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哩……”
“走吧,走吧,”张班长切断他的话,“别噜嗦了。”“走吧,”赵玉林说:“这会来说这些话也晚了。在‘满洲国’,叫我跪碗碴子,血淌一地,我说:‘六爷,痛得支不住了,看我们屯邻情面,饶我这一回吧。’当时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谁是你屯邻,你妈那巴子,’如今你倒说:‘远亲不如近邻哩。’我有你这个‘近邻’,劳工号没到,就摊到劳工,回来小丫也死了。”说到这里,赵玉林想起连裤子也穿不上的日子和他的死去的小丫,痛心而且上火了,他说:“走吧,走吧,跟你说啥都是白搭唾沫,快走。”
“走就走,谁还怕啥呀?你告我,架不住我没有过呀,脚正不怕鞋歪,走就走呗。”韩老六说。
“你没有过?头次刘作非胡子队来了,你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①。二次邹宪民胡子队来攻打元茂屯,你叫他们从西门进,往街里打。胡子撤走,你家一根谷草也没丢,你这不是跟胡子勾连?再说,韩老七蹽到哪儿去了?”赵玉林顶着韩老六问。
①摆香堂是青帮一种聚会的仪式,迎
风香堂是欢迎会似的聚会。
“胡子来打街,我不是也打过枪吗?”韩老六勉强地说,对后一问题:“韩老七上哪儿去了?”他避开不答。赵玉林揭穿了他家的秘密,使他心里十分恐慌,可还是故作镇定。
“你打的是朋友枪,朝天打的,谁还不知道。”赵玉林说。“你的枪在哪儿?”张班长听说他打过枪,立即追问他的枪。
“缴一面坡了。”韩老六说。
“他真缴了吗?”张班长转身问赵玉林。
“谁知道他。”赵玉林说。
“走,咱们要走就快点走吧。”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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