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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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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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①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听到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茓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都分外卖力,公家定做的什么,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致。为什么呢?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军吗?
①做鞋、裁衣、编炕席等,都称细活。地里活称粗活。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
“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编席,一面寻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挂破了,有人给他连补吗?谁给他补衣?是老大娘呢,还是年轻的媳妇,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寻思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劲。她粗暴地编着席子,使劲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来,滴到编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块白布条子,把中指扎好。血浸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白布。她还是低头编席,可是悄声地用粗话骂开来了:
“这瘟死的,也不捎个信,迈出大门,就把人忘了。”正在这时候,院子里狗咬。萧队长来了。她扔下手里的秫秸皮子,跳下地来,到外屋迎接。萧队长推开关得溜严①的外屋的门,一阵寒风跟着刮进来,白大嫂子给吹得打了个寒战,说道:
“萧队长来了。哎呀,好冷,快进屋吧。”
①溜严即很严,溜为语助词。
雪下着,风越刮越大。过了晌午,天越发冷了。屋里院外的气温,差一个季节。院外是冬天,屋里是秋天。萧队长冻屈的手指,现在也能伸开来,接白大嫂子递过来的烟袋。两人闲唠着。萧队长问起屯子里的情形,白大嫂子转弯抹角地问双城的情况,双城离这儿多远?捎信得几天才到?所有这些,她都仔仔细细问,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萧队长笑道:“白大哥捎信来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来交给她。她不识字,请他念道:淑英妻如见:我在呼兰党训班毕业后,调双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闹眼睛,公家大夫给扎古好了。再过两个月,旧历年前,兴许能请假回来瞧瞧你。家里打完场了吗?公粮都交上没有?你要在家好好儿生产。斗争别落后。千万别跟人干仗,遇事好好商量,别耍态度,为要。此致革命的敬礼。
白玉山字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九日
白大嫂子把信接过来。她知道这信是别人帮他写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压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萧队长起身走后,她怕把信藏在那里不妥当,又取出来,收在灯匣子里,又怕不妥,临了藏在躺箱里,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编席子。
萧队长离开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见花永喜,这是头年打胡子的花炮。他正在井台上饮牛。时令才初冬,井水才倒进水槽,就结冰渣了。牛在冰渣里饮水。因为是熟人,萧队长老远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从前亲热。两人站在井台上的辘轳旁,闲唠一会,花永喜说:
“这儿风大,走,上我家去。”
两人肩并肩走着。老花牵着黑乳牛,慢慢地走。萧队长跟他唠这扯那,不知咋的,谈起了牲口,萧队长记得头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马。问起他来,才知道不久张寡妇拿出她的小份子钱来,买了一个囫囵马。萧队长问他:
“你怎么又换个乳牛?马不是跑起来快当,翻地拉车,都挺好吗?”
花炮说:
“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来侍候,我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个崽,一个变俩,死了还有一张皮。”萧队长知道农民养活牛,不养活马,总是由于怕出官车,老花说出的这些理由,只是能说出口来的表面的理由。他笑着问道:
“你不养活马,是不乐意出官车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说了这句,也没说多的。
老花打算远,学会耍尖头①,都是为了张寡妇。从打跟张寡妇搭伙以后,他不迈步了。张寡妇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张寡妇不叫他干的,谁也不能叫他干。屯子里人都知道:他们家里是张寡妇说了算。砍挖运动时,张寡妇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里。为了这个,两口子还干过一仗。着急的时候,张寡妇脸红脖粗地吵道:
“你再上农会,我带上我的东西走,咱们就算拉倒。”
①取巧占便宜。
老花坐炕沿,半晌不吱声。他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要说不老,也不年轻了。跑腿子过了多半辈子,下地干活,家里连个做饭的帮手也没有,贪黑回来,累不行了,还得做饭。自己不做,就吃不上。他想起这一些苦楚,低着头,不敢违犯张寡妇,怕她走了。从这以后,他一切都听屋里的,他不干民兵队长,也不再上农会了。张寡妇说:“家里有马,要出官车,不如换个牛。”老花第二天就把马牵去跟李振江换了这个黑乳牛。遇到屯子里派官车,老花就说:“我养活的是牛,走得慢。又不能跟马搁在一起套车,牛套马,累死俩。”他摆脱了好几次官车。张寡妇常常和李振江媳妇在一块唠嗑。张富英跟李桂荣上台,把郭全海挤走,老花明明知道是冤屈,是极不应该的,但也没出头说啥。
现在,萧队长走进院子里,张寡妇正在喂猪。见着萧队长,点一点头,也不叫进屋,老花倒不好意思,请萧队长到屋。看见这势头,萧队长也不进屋,略站一会,就出来了。离开花家的榆树樟子时,萧队长对着送他出来的花永喜说道:“老花,不能忘本啊。”
老花还是答应那句话:
“那哪能呢?”
萧队长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卷“入党表”,里头有花永喜的一张。上面写着:“介绍人萧祥”,候补期是六个月,已经过了,还没有转正。看着这表,他想起头年花永喜打胡子的劲头。那时候,介绍他入党是没有错的。现在他连官车也不乐意出了。这是蜕化。在党的小组会上,讨论老花的转党问题时,他要提出延长他的候补期的意见。但又想着,开辟工作时,老花是有功劳的,如今光是不迈步,兴许是张寡妇扯腿,不能全怪他。还得多多收集他的材料,并把这问题请示上级。

第04节

整顿思想作风的小会开完以后,工作队员分配到外屯工作。他们十五个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干啥都有劲。他们不吃晌,也不坐车,各人背个小小铺盖卷,冲风冒雪,奔赴四外的屯子。
萧队长带着老万,留在元茂屯。他日夜盼郭全海回来,亲自到那小马架跟前去转过两趟,两回都是门上吊把锁,人还没有回。萧队长告诉郭家的紧邻,叫郭主任回来就上农会去找新的工作队。萧祥回到农会里屋,这儿又是满满堂堂一屋子的人。张景瑞把门上的“闲人免进”的红纸条子撕下了。老孙头学样,连忙走到外屋的门边,恨恨地把“主任训话处”的徽子撕下,把它扯碎,扔在院子里。他说:“姓张的这狗腿子主任,我们扔定了。”
人们的劲头又来了,又好像头年。萧队长找着一百二十多个贫雇农男女,愿意重打锣鼓另开戏。他出席他们的大会和小会,跟他们讲解《中国土地法大纲》,教会他们算剥削细账。他一面调查,一面学习,同时又把外区外县的经验转告给他们。这样的,农会上人来人往,一连闹了一星期。一天,头年帮萧队长抓韩老六的老初在会上叫道:
“现在是急眼的时候,不是唠嗑的时候,说干就干,别再耽误了。
大伙都随声应和:
“对,对,咱们就动手,先去清查合作社。”
老孙头也说:
“先抓张富英这王八犊子。”
张景瑞笑着说道:
“吃那一皮鞋,要算账了。”
萧队长站在炕沿上叫唤道:
“别吵吵。干是要干的,可别性急。干啥都得有头行,有骨干,依我说:要彻底打垮封建、翻身翻透,咱们贫雇农还得紧紧地抱住团体,还要坚决地团结中农。咱们成立一个贫雇农团好不好?”
像打雷似的,大伙答应“好呀”。正在这时候,站在外屋的人叫道:
“郭主任回来了。”
炕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掉转头去往外望。郭全海出现在外屋的门口。他头上戴一顶挂破了的跳猫皮帽,瘦削的脸蛋,叫冷风吹得通红。脚似乎是踩在门坎上,他比人们高出一个头。他笑着,越过人们的头顶,瞅着萧队长。萧队长招呼他道:
“快进来吧。”
老孙头弯起胳膊肘子,推开大伙,一面叫唤道:
“闪开,闪开一条道,叫郭主任进来。”
人们闪开道。萧队长这才看清他全身,他的一套半新的青斜纹布裤袄,上山拉套子,给树杈挂破好几十处了。处处露出白棉花,他的身子,老远看去,好像满肩满身满胸满背遍开着白花花的花朵似的。萧队长笑说:
“郭全海,你这棉袄,才漂亮呢。”
郭全海说:
“在庄稼院,这叫开花棉袄。”
站在炕沿边的白大嫂子说:
“郭全海,今儿下晚你脱下来,我给你连补,我那儿还有些青布。”
郭全海含笑瞅着她说:
“不行,熬一宿也补不起来。”
站在白大嫂子身后的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姑娘笑着说道:“我去帮白大嫂子,咱俩管保一宿能补好。”
郭全海瞅她一眼,认识这是小老杜家的还没上头①的童养媳,名叫刘桂兰。他没吱声。炕沿边的人闪开道,几个声音对郭全海说道:
“上炕暖和暖和吧,郭主任。”
①没结婚。
郭全海上炕,在人堆的背后,他和萧队长肩并肩坐着,脊梁靠在窗户旁边墙壁上,两个人细细地唠着。
贫雇农大会还是在进行。他们明了誓,决心彻底斗封建。大伙推举了主席团,推举郭全海做贫雇农团长。
三更左右,大会散了,人都走了。萧队长叫老万把郭全海脱下的破棉裤袄拿到白大嫂子家,请她们连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盘腿坐在点着一盏豆油灯的炕桌子旁边,补着裤袄,唠着家常,直到小鸡叫。
正在两个妇人给他缝补衣裳的时候,郭全海光着身子躺在萧队长匀给他的一条黄色军用毯子里,跟萧队长唠着。这个年轻庄稼人,最了解屯子里的情况,记性又好,心又不偏。八仙桌上的豆油灯里的灯油快干了,灯捻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萧队长起来添了一盏油,把灯捻拨亮一点,回头又躺下,头搁在炕沿,脸冲着小郭,问道:
“你看这屯子的坏根斗得怎么样?”
“根还没有抠出,根还有须呢。”
“杜善人、唐抓子都斗垮了吗?”
“斗没少斗,离垮还远。”
“砍挖运动时,外屯外县起出好多枪来,你们这屯子呢?”“韩老六的枪,外屯起出了不少,本屯没起出一棵。”
“韩家还能有枪吗?”
“能算出来。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连捡洋捞,带收买,有三十六棵钢枪,一棵匣枪。他兄弟韩老七上大青顶子,带走二十来棵,韩长脖、李青山上山,又带走几棵,韩老六的大镜面匣子也给带走了,加上外屯起出的几棵,我看韩家插的枪,没露面的,有也不多了。”
“唐抓子有吗?”
“他是抱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老财阀,不能养活枪。他胆儿又小,瞅着明晃晃的刺刀,还哆嗦呢……”
“杜善人呢?”
“‘满洲国’乍一成立,杜善人当过这屯子的自卫团长,兴许插过枪,听老人说:杜善人在老中华民国藏过洋炮,也有钢枪,可一直没露面。”
萧队长笑着,对于这连根带梢、清清楚楚的说法,他最喜欢。他寻思一会又说:
“元茂屯不能没有枪。枪起不尽,地主威风垮不了。不过,这玩艺还没露头,现在要起也起不出来。要是起不出,群众要松劲。先别提这个,先干群众能摸着看着、马到成功的事,斗经济,挖财宝。”说到这儿,萧队长想起他听到的工作队员的讨论,就说:“恨铁不成钢,是不行的。”
郭全海说:
“那还用说!”
萧队长又问:
“张富英这人怎样?”
“是个破落地主。他当今,尽找三老四少,能说会唠的那帮人。他们说了算。有几句嗑的,都能上农会。李桂荣这人也是个坏蛋,溜须捧胜,干啥自己不出头,老百姓光知道张富英坏,不知道这家伙也是一样。张富英坏在外头,李桂荣坏在心里。张富英相好的破鞋烂袜,天天上农会,李桂荣相好的是半开门子,从不上农会。屯子里有的老百姓还说:‘李文书这点还好,不逛破鞋。’”
萧队长问道:
“李桂荣和谁相好?”
“韩老六的小点子。”
“这人头年我没有见过。”
“谁?李桂荣?头年他不在屯子里,今年才回来。”“打哪儿回来?”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从南岭子胡子北来队回来,又有人说,打长春回来。”
听到这话,萧队长抬起半截身子来,用左胳膊撑着,问道:
“谁说的?”
“东门里老王太太说,李桂荣上她家串门,自己说的。”萧队长连忙起来,披着大氅,又添上点灯油,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棉袄兜里取出日记本,用金星笔记下郭全海的后头几句话。萧队长记性原也不坏,但遇到当紧事,就用笔记下,心记不如墨记,他信服老百姓的这一句老话。写完他又上炕来,好像提醒郭全海似地说道:
“你说这屯子里有没有卧底①的坏根?”
①隐藏。
萧队长挑灯写字的时候,郭全海因为太困,闭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没有听准他的话,反问一句:
“你说啥呀?”
“这屯子有没有暗胡子?”
这回他听准了,警觉地睁开眼皮说:
“怕也不能没有吧?”
他的困劲过去了,睁开眼睛,听着萧队长讲述关里日特和国特打黑枪、放毒药、挑拨造谣的故事。临了,萧队长问道:
“这屯子还有谣言吗?”
“说‘中央军’到了哪儿这种谣言是没有了。可头几天,屯子里老爷子老太太都说:‘韩老六家的屋顶上开红花,院子里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这话远近传遍了。”
“谁传出来的?”
“听说是韩老六的小点子。”
“她不是李桂荣的相好吗?”
“可不是咋的!”
“信这谣言的人多不多?”
“连老孙头也信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除开上年纪的人,年轻人也有信的吗?有?这事得好好调查一下。我早听说,李大个子上前方,出担架以后,元茂屯就没有锄奸委员,那还能行?咱们一面斗地主,一面还得整特务。地主是明的,特务这玩艺儿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枪好挡,暗箭难防。”
“咱们整特务,也得靠群众,你把群众发动好,群众的阶级觉悟普遍提高了,暗胡子就钻不了空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这屯子里,谁能代替李大个子的职务?”
郭全海寻思一会,说道:
“张景祥兄弟,张景瑞,我看能行。”
“赶明儿引他来谈谈。”
这时候,小鸡子叫了。灯油又尽,萧队长没有再添油,灯捻哔哔剥剥响一阵,就熄灭了。挂着白霜的窗户玻璃,由灰暗慢慢变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萧队长刚闭上眼皮,又睁开来,他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郭全海:
“睡着了吗?”
“没有呢。”
“明儿一早,把五个民兵的钢枪都收回来。你挑几个年轻的人当民兵,老初能当队长吗?”
“叫他试试看。”
两个人都没再吱声,一会发出了鼾声。天放亮时,老万上白大嫂子那儿拿回了补好的衣裳,他们还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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