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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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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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打唧唧:吵嘴。
③打地:量地。
④抹脖子:杀头。
“你不用怕,工作队决不会走。要走了,你来找我吧。”郭全海响亮地说。
“找你,你不怕吗?”老初笑着问。
“你找我,我找别的穷人,一个找一个,一个顶一个,咱们团结得紧紧的,把农会办得像铁桶似的,还怕啥?赵主任说:‘穷帮穷成王’咱们穷人就是关外的王,‘中央军’他敢来,来一个捉他一个,来两个抓他一对。萧队长说:‘关里八路军就是这样打垮日本子的。’”一席话,说得老初服了一半,还有不服的一半,郭全海也了解出来了。他针对着他的心理说:“八路军如今可多呀。”
“有多少?”老初慌忙问。
“听说;‘咱们毛主席给关里关外,派来两百多万兵。’”老初听到这儿说:
“我信郭主任的话,我要地,我家六口人,你劈我三垧好地。”
“地准劈给你,可是没有好地了。”郭全海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劈了三垧近地给老初。总结分地经验时,萧队长说:“郭副主任把分地工作跟宣传教育结合在一起,这是他成功的原因。”
杨老疙疸领导那个小组的劈地情形,完全不一样。他那一组的人都带了橛子来到杨老疙疸寄居的煎饼铺子的西屋,唠一回闲嗑,杨老疙疸开口道:
“工作队放地给大伙,一人半垧,谁要啥地,都说吧。”没有一个人吱声。
“咋不说话?谁把你的牙拔了?”杨老疙疸站起来,气乎乎地说。说罢,他把嘴噘着。
半晌,一个老头站起来说道:
“工作队配给咱们地,又不叫咱们花钱,谁还去挑。配啥算啥,都没意见。”
“谁要背后有意见呢?”杨老疙疸再问一句。
“管保都没有意见,地也不用去看,橛子也不用插了。”“老疙疸你分了就是,省咱们点工。”
“行,大伙信服我,就这么办。有马户,分远地。”杨老疙疸说。
“说啥都行。”
“青苗随地转,不许打唧唧。”
“那哪能打唧唧?一个屯子里的人,啥不好商量?”“就这么的,妥了。散会吧,回去还能干点零星活。”杨老疙疸说。
“对了,杨委员才是明白人。”
三十来个人,都走散了。他们带来的三十多根杨木和榆木橛子都留在煎饼铺子里,做了柴火。当天下晚,杨老疙疸请了煎饼铺子里的掌柜的张富英,点起一盏洋油灯,二人嘁嘁喳喳地合计,张富英提笔写半宿。第二天一早,杨老疙疸跑到工作队,把一张写在白报纸上的名单,交给萧队长。他说:
“地分完了。谁劈了啥地,都写在上面。”
“好快。”萧队长说,看了看杨老疙疸的分头,又仔细地看着名单,他皱起两撇眉毛说道:
“你这是给我报账,哪像劈地?这单子是你自己写的吗?”“跟煎饼铺里掌柜的张富英两人参考着写的。”杨老疙疸说。
“你识字吗?”萧队长问。
“识半拉字。”杨老疙疸说。
萧队长又看了看名单,从那上面挑出一条来:“张景祥,四口人,在早无地,无马,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去叫张景祥来。”萧队长对杨老疙疸说。
“对。”杨老疙疸应声走了。在半道,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回完蛋了,出了事了。”却不敢不去叫张景祥。见了张景祥,他说:“小兄弟,到萧队长跟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
“老杨哥放心,一定谢谢工作队。”年轻的张景祥说着,跑去见了萧队长。他行一个礼,真照老杨的话说了,因为老杨是他老屯邻,又是分地委员,他信服他。
“谢谢工作队长放地,咱家里祖祖辈辈没有一垄地。这回可好了,有二垧地了。”
“你地好不好?”
“没比,九条垄一垧的好地①,又平又近,在早没马的小户,租也租不到手,慢说放呢。”
①垄越少,地越好,又便于耕种。
“你地在哪儿?离屯子多远?”萧队长问。
“不远遐,动身就到。”张景祥说。
“到底在哪儿呢?是谁家的地?”萧队长又追问一句。“在北门外黄泥河子河沿,是老杜家的地。”
萧队长使劲忍住笑,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白报纸条子,高声念道:
“张景祥,劈得粮户老韩家南门外平川地二垧。”
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景祥心里慌了,但一看到萧队长也笑,并不怪他,他放心了,连忙说道:
“这不能怨我,都是老杨哥干的。他说:‘张家兄弟,到萧队长面前,可要好好谢谢工作队长给咱们放地,别说没插橛子呀。’老杨哥,老杨哥。”他叫唤着。
“他早不在了。”老万回答他。
“好老杨哥,你要脱靴走干道,也没关系,萧队长,你处理我吧,罚我啥罪我都领。”
“你回去吧,没有你的事。你们这一组的地得重新分过。老万你去把这情形告诉赵主任,叫他自己经管经管这个组。”萧队长说完,把单子放下,问一个刚进来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说道:
“你老人家有啥事?”
“都说工作队快要走了,我来瞧瞧队长的。”老头子说。“你听谁说的?”
“屯子里人都说。”
“老大爷,你告诉大伙,工作队不会走,八路军也不会蹽。工作队要把这屯子的反动派整垮了再走,大伙安心吧。”老头子走了。这时候,赵玉林来了,他对萧队长说:
“杨老疙疸的那组没插橛子,是假分地。农会开了会,不叫他当分地委员,他哭了。他说他知过必改,这事咋整?”萧队长问:
“大伙意见怎么样?”
大伙说:
“老杨也是个庄稼底子,饶他这一回,看他往后能不能改过。”
“就这么的吧,你要教育教育他。你自己哩?要地没有?”萧队长问。
“我?我不要,人家还敢要?”
萧队长笑着问他:
“不怕‘中央军’来拉你的脖子?”
“还不知道谁拉谁的脖子呢!”赵玉林把枪把在地板上轻轻顿一下。“有这玩艺儿,慢说他种殃军,他洋爸爸美国鬼子来,也叫他有来无回。”
萧队长问:
“你还有事吗?”
赵玉林说:
“没有。”
“咱们到外头溜达溜达,”萧队长说:“老万你留在家里吧。”
他们走出学校门,在道旁的树底下走着,太阳透过榆树的密密层层的叶子,把阳光的圆影照射在地上。夏末秋初的南风刮来了新的麦子的香气和蒿草的气息。北满的夏末秋初是漂亮的季节,这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天气不凉,也不顶热,地里还有些青色,人也不太忙。赵玉林肩上挂着枪,跟萧队长肩并肩地慢慢走。一会他走近道旁,钻进矮树丛子里,摘了几颗深红颜色的小野果,噙一颗在嘴,他说:
“山里红,割地的时候正好吃。”
萧队长也吃了一颗,这玩艺儿微微有点酸。他一面走,一面听赵玉林闲唠:
“山葡萄比这还酸呢,在伪满,那玩艺儿也得交出荷。”一群白鹅和灰鹅在道旁水壕边呆着,看见他们来,伸着脖子嘎嘎地叫嚷,大摇大摆的,并不惊走,一片湿漉漉的青柳叶,沾在一只雄鹅的通红的嘴壳上,它摔也摔不掉它。井台上有人在饮马。那饮马的人招呼老赵说:“出来溜达呀,赵主任?”一面说,一面转动井上的辘轳把。赵玉林笑着点头回答他:
“嗯哪。”
他们往前走,家雀在柳树梢上,脚爪踏得柔软的枝条,轻微地摇摆,白杨树后的青空里,飘起了晌午饭的灰色的烟云。屯子的各处,雄鸡在叫。一挂三马车,嘎拉嘎拉地朝他们驶来,车上装满了老稗草和西蔓谷,还有几个装得鼓鼓的麻袋。“尝尝青苞米①。”车上戴草帽的青年庄稼人喝住了马,向他俩招呼,他解开麻袋,拿出十来多穗青苞米,送给他们。趁着车停时,车后跟着的马驹子,连忙赶上来,把嘴伸到老骒马的肚子下面,用嘴巴使劲顶奶。
①新摘的,外皮还带青色的苞米。
他们往前走,车道两旁,家家的园子里好多黄灿灿的向日葵,夹杂在绿色的豆角架子的中间,他俩走进一家人家的园子里,并排坐在柴火堆子上。赵玉林卷着烟卷。在这里,萧队长最初跟他说起了入党的事情,谈了好半天。
赵玉林回去以后,一夜没有合上眼,心里说不出的快乐。他感觉他是共产党员了。他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屋里的醒来问道:
“你寻思啥呀?老睡不着?”
他不吱声,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星星满天,露水满地的时候,赵玉林跳下地来,背起钢枪,上工作队去了。就在这一个早晨,赵玉林写了入党申请书。不久,他又填了表。赵玉林,一个穷困的庄稼人,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光荣的候补党员了。候补期是三个月,在“介绍人的意见”一栏里,萧祥写着下边三句话:
贫农成份,诚实干练,为工农解放事业抱有牺牲一切的决心。
郭全海、李常有和白玉山也都先后分别填了入党表。

第15节

时局稳定了。人民军队遵照毛主席的战略,把蒋匪的美械军队打得大败了,打得他们在东北抬不起头来。胜利的消息传到了乡村,群众运动轰开了。
谣言消散了,地主恶霸跟他们的狗腿子们的脑瓜子又缩进了他们的阴暗狭窄的甲壳里,顶多只能用他们贼溜溜的眼睛,在背地里仇视穷哥们的活动,想用中伤、谣言、挑拨、黑枪、暗箭来陷害这些人们。工作队和农工会,黑天白日,川流不息地有人来看望。唠嗑会也都恢复了。斗争韩老六时,悄悄溜号①的刘德山也从山边的小窝棚里,回到家来了。老孙赶着老杜家的大车,常对人们说:“工作队长是我接来的。”
①开小差。
杨老疙疸也积极起来了,把地分好,又去领导一个唠嗑会。萧队长、小王和刘胜,经常出席唠嗑会,给人们报告时事,用启发方式说明穷人翻身的道理。用故事形式说起毛主席、共产党、八路军和抗日联军的历史和功绩。刘胜教给他们好些个新歌,人们唱着毛主席,唱着八路军,唱着《白毛女》,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大伙说:“这下思想化开了,心里就像开两扇窗户似的,亮堂堂的了。”
赵、郭、李、白也照样地忙着。
有一天半夜,大白月亮没有落,郭全海和李常有从唠嗑会出来,从韩家大院的门口经过。院里似乎有灯光,他们好奇地站住,在墙外呆着。不大一会,院子里有脚步声音,接着有人在说话。
“小猪倌这家伙是一个祸根。”分明是韩老六的声音。“是呀,得赶快把他送走。”另一个人说,是韩长脖子的声音。
“这会不方便。”韩老六又说:“姓杨的那面你去张罗,得机灵一点。”两个人嘁嘁喳喳谈了一会,一点也听不清楚。“就这么的吧,”最后,韩老六说:“你要不能来,叫你小嘎来好了。”大门上的小门响动了,郭全海和李常有赶紧闪进树荫里,转入岔道,走在半道,郭全海说:
“小猪倌不是吴家富吗?”
“可不是?他娘给韩老六霸占,往后又给卖到双城的窑子里,这事你忘了?”李大个子说。
“又是一笔债,咱们倒忘了。回头找他来参加唠嗑会。”郭全海说:“他们说的姓杨的是谁,杨老疙疸吗?”
他俩心里有事,都不回家,先到工作队。白玉山和赵玉林也在。李大个子把所见所闻,详细告诉萧队长,萧队长问:“你们说老杨的人品咋样?”
李大个子说:“人是个穷人,卖过破烂,就是好贪些小利。”萧队长又问:
“他跟韩家有什么来往吗?”
李大个子说:
“那倒还没有。”
郭全海添了一句:
“韩老六还打过他一棒子。”
赵玉林说:
“日本鬼子要亚麻,韩老六亲自提着大棒子,上各家去催,谁不拔亚麻,睡早了,就得挨他揍。”
白玉山说:
“挨过他揍的可老了。”
“你怕不只挨一回。”郭全海笑着说,记起了他以前的好睡的毛病。
“嗯哪,有两三回。”知道郭全海在取笑他以前好睡的毛病,把他挨揍的回数少说了一些。
郭全海说:
“听大嫂子说,顶少有七八回。”
“听她瞎扯!”白玉山说。
人们在闲唠的时候,萧队长在想杨老疙疸的问题,想了好久,才说:
“杨老疙疸是庄稼底子,觉悟不高,应该教育,大伙选了他当分地委员,现在又要随便撤消他,怕不太好,你们多跟他谈谈,往后再说。”
当晚都散了。
杨老疙疸好贪小利的性格,还是没有改。遇事他又好“独裁”,不跟赵玉林和郭全海合计。他识半拉字,赵、郭不识字,他瞧不起他们,常说:
“小郭那小子,算啥玩艺儿呀?”
他当了分地委员以后,屯子里的一些坏根都溜他的须,请他吃馅饼、饺子,叫他办点事,他满口答应。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你能办吗?”
杨老疙疸说:
“大小事我都能办,大事办小,小事办了。”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求你上工作队说说。”
“行,萧队长听我的话。”但他不大去找萧队长,因为他怕他。
有一天下晚,他从唠嗑会回到煎饼铺。掌柜的告诉他说,韩长脖的小孩来找他,要他到他们家里走走。杨老疙疸知道韩长脖是个什么人,但是他寻思,不去一下,抹不开情面。到了那里,韩长脖说:“六爷请你去吃饭。”杨老疙疸想:去呢,犯了农会的章程,不去吧,又抹不开。他左思右想,琢磨了一阵,还是去了。
听到狗咬,身穿夹衣,满脸笑容的韩老六迎出外屋,请杨老疙疸上东屋。顶棚上挂着一盏大吊灯,屋里通亮,宽大的炕上铺着凉席。炕梢的炕琴上摞着好几床被子,有深红团花绸面的,有水红小花绸面的,还有三镶被。覆被毡子上,绣着五彩松鹤和梅花,也绣着“松鹤延年”、“梅开五福”的字样。南炕的对面是描着金凤的红漆躺箱,是高大的玻璃柜,还有一面大穿衣镜,这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的。
韩老六请老杨坐。老杨不敢坐炕沿,他直着腰,坐在一条朱漆凳子上。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盒烟卷来,请老杨吸烟。
在唠嗑会上,杨老疙疸随帮唱影①,也说了一些韩老六的罪恶,那时也真有点怀恨他,现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势势的韩老六,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觉得这也就够了。坏人也能变好的。韩老六开口,竟不叫杨老疙疸,叫他主任了:“杨主任,今个打了个狍子……”
①附和别人的话。
杨老疙疸忙说:
“我不是主任,六爷别这样叫我。”
“哦,你还不是主任?”韩老六故作惊讶地说,又叹一口气:“我寻思你准是主任了,你哪一点不比他们强!”说到这儿,他不往下说,高声的冲伙房叫唤,“菜好了没有?”大司务进来,把炕桌摆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酱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来四个冷菜的瓷盘。
“请吧,没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杨主任不是外人。请吧。”
韩老六邀杨老疙疸入席,举起酒樽,故意再叫一声主任。两个人坐在炕桌边,一面喝着,一面唠嗑。大司务一碗一碗把菜送上来,空碗空碟收拾去。过了一会又送上一盘子馅饼,还有蘑菇、鹅蛋、鲫瓜子和狍子肉。韩老六殷勤地劝酒,嚷得热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杨老疙疸灌得手脚飘飘,不知铁锹有几个齿了。
“要我是工作队长,早叫你当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银子的成色呀,你俩都是这门楼里出去的,我还不知道?”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①,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①口重:爱吃咸的。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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