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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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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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他们到时,已经有几对人来了,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也不知谁是主,谁

是客,人们都很熟悉的样子,自己到冰箱里拿冰块,听见门铃响,谁都去开门,

进来的人也像到了自己的家。甚至有一人,对跳舞没兴趣,自己跑进卧室睡觉去

了。

说是请王琦瑶教跳舞的,其实没有一个人来向她学习,都是自己管自己跳。

王琦瑶先有些不知所措,后来看大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也就放松下来,干脆拿

出主人翁的姿态,跑到厨房烧了壶水,冲在热水瓶里,又找到茶叶盒,泡了一杯

茶,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接着又有几个跟着泡了茶,也不问问是谁烧的水,天生

该有似的。这时候,房间里大约聚了有二十来个人,有人将灯关了几盏,只留下

一盏台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将些人影投在墙上,黑森林一般。王琦瑶坐在暗处,

因没人注意,感到很自在。她想她竟回到了爱丽丝,但爱丽丝却是另一个爱丽丝,

她王琦瑶也是另一个王琦瑶了。

王琦瑶坐在沙发里,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她的影子在密密匝匝的影子里,

被吞掉了,她自己都要将自己忘了。要说她才是舞会的心呢!别看她是今晚上唯

一的不跳,却是舞会的真谛,这真谛就是缅怀。别看那些人举手投足,舞步踩得

地板哼哼响,岂不知他们连舞曲的尾巴都踩不着,音乐只是音乐的壳,约翰。施

特劳斯蜕了一百年的蝉蜕,扫扫有一大堆的。那把群裾展成莲花似的旋转,一百

转也是空转,里面裹的都是风,没有一点罗曼蒂克。那罗曼蒂克早已无影无踪,

只留有一些记忆,在很少几个人的心里,王琦瑶就是其中一个。那是一点想念罢

了,哪经得住这么大肆张扬的折腾,一折腾就折腾散了。这舞会啊,开了不如不

开,怎么着都是走样。就好像一个古墓,不出土还好,一出土,见风就化。在舞

曲间歇时分,王琦瑶听见窗外有无轨电车驶过的声音,从百乐门那边传来,她想

:这就是爱丽丝的夜晚吗?

6。旅游小林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之后,为表示庆贺,王琦瑶拿出钱让小林带薇

薇去杭州玩几日。小林却说:伯母为什么不去呢?王琦瑶一想,那杭州虽然离上

海近,却从没去过,便准备一起出行。临走前,趁薇薇去上班,把小林叫到家里,

交给他一块金条,让他到外滩中国银行去兑钱,并嘱他不要告诉薇薇。如今,王

琦瑶对小林比对薇薇更信得过,有事多是和他商量,也向他拿主意。而小林呢,

凡事也是多和王琦瑶商量。和薇薇是玩耍快活,要遇上心情不好,倒更愿意同王

琦瑶倾说,可以得些安慰。在内心里,小林要说是将王琦瑶当未来的岳母,还不

如说是当朋友。王琦瑶也至少是将他当半个朋友看的,她有时甚至会忽略他的年

轻,同他说一些自己的心情。当她将金条交给小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要不

要告诉他这笔财产的来历,这可是个大秘密。王琦瑶这几十年里,积攒了多少秘

密啊!她听着小林下楼出门,近中午时便回来了,送还给她一沓钞票,于是,那

隐秘往事也像兑了现似的,不提也罢,小林也并不多问,这城市里的财富也像秘

闻一样,名不见经传。像小林这样的上海老户人家,自然是明白这些的。王琦瑶

留他吃过午饭,便回家了。

在杭州玩的三天里,王琦瑶尽力做到〃识相〃两个字。每天清早,她先起来,

走出宾馆转一圈。他们住的宾馆是在里西湖,她就沿着湖走,一直走到白堤。太

阳把湖水照得灼亮,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然后回来。路上,正和薇薇小林相遇,

他们也是散步去的。她对他们说一声:等你们吃早饭啊,便走了过去,进到宾馆。

这时,浴室里还有热水供应,洗一个澡,换身衣服,下去到餐厅,坐一刻,

他们便来了。白天的活动,三次里有一次她缺席,晚上的时间统统给他们俩自由。

薇薇直要到十二点才回房间,王琦瑶听见周便闭上眼睛装睡。听着薇薇碰碰撞撞

地洗澡,刷牙,开灯,关灯,最后上床,转眼间睡熟,响起轻轻的鼾声。她这才

敢翻身,睁开眼睛,那眼睛闭得都有些累了。房间里其实很亮,什么都看得清楚,

那光有一些极轻微的波动,想来是从湖面上折来的光。

王琦瑶想着白天去过的九溪十八洞,一派空山鸟语的意境,心想去那里做个

女隐士怎么样?样样事情眼不见心不烦,多好!那样的少人迹的地方,一百年都

和一天一样,没什么过去和将来,也很好。但又觉着现在再去做隐士,有些晚了,

已经付出的那半生的代价,难道都算作徒劳?都不计结果了?岂不是吃了大亏,

又岂不是半途而废。再要去想那结果当是什么,思想却散漫开来,抓又抓不住,

出现了些旁枝错节,渐渐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睁开眼便见屋内大亮,薇薇已不见了踪影,才知自己睡过

时间了。但也不着急,干脆慢下来,闭会儿眼睛再起床梳洗,到餐厅等那两位吃

早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看人家要收摊,只得匆匆吃了几口。走到大厅里

等,还是不来。又到门外去等。湖水已有些蒸人,远望过去,苏堤白堤上已有了

游人的身影,慢慢地晃动。天上有几丝浮云,一会儿就不见了。蝉鸣起来,依然

没有他俩的身影。

薇薇和小林这天早上是到六公园喝茶去了,然后直接乘船游了趟湖,中午十

二点才回到宾馆。以为会在餐厅里碰见王琦瑶,却没有,便自己吃了饭再去房间

拿些东西。因小林是与别人合房间的,所以东西都放在王琦瑶母女的房内。一开

房门,却见王琦瑶靠在床上,看连环画,身边还放了有一沓连环画。因没想到屋

里有人,先是惊了一跳,然后小林便问,伯母有没有吃饭。王琦瑶却像没听见似

地不回答,眼睛看着连环画,手慢慢地翻着,脸上倒带着微笑。薇薇兀自拿了衣

服进浴室去换装,小林又问,下午一同去黄龙洞看方竹吧!王琦瑶说:不去!脸

上的微笑陡地没了。小林停了一下,就解释说:早上,我和薇薇沿着苏堤散步,

走远了,就没回来吃早饭。王琦瑶听了这话,不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也红

了,挣了一下才说出一句:我也散步去了。说罢又恼怒,恨自己显出可怜相,便

再加了一句:你不用来向我汇报的。这时,我该从浴室里出来,冲着小林说:走

不走?也不着王琦瑶一眼,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从连环画上转过脸,看

了她说:你是对谁说话?藤该被她问得一怔,朝她翻翻眼:不是对你说话。王琦

瑶便冷笑了:你不对我说话,又是对谁说话?你不要以为你有男人了,就可以不

把别人放在眼睛里,你以为男人就靠得住?将来你在男人那里吃了亏,还是要跑

回娘家来,你可以不相信我这句话,可是你要记住。她这漫不着边的一席话,把

我健说急了,她说:谁有男人了?谁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今天我倒要你把话说

说明白,黄龙洞我也不去了!说罢就在对面床上坐下,搁起腿来望着王琦瑶,正

式谈判的样子。这母女俩向来不分尊卑上下,别人说她们像姐妹俩,还不仅因为

王琦瑶长得年轻。平时的口角就不少,就连小林这个外人都亲眼目睹过几回。但

今天的形势却有些不同寻常,似是无来无由,吵不下去却要硬吵,其实是有着原

委,一旦触动可是个大难堪。小林看出这场口角的危险,便过去拉该盗走,薇薇

打开小林的手:你总是帮她,她是你什么人!话没落音,脸上就挨了王琦瑶一个

嘴巴。薇薇到底是只敢还口不敢还手,气急之下,也只有哭这一条路了。

小林则往外技她,她一边哭一边还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这一个下午,

谁也没出去玩。大好的阳光,大好的湖光山色,便在怨怒和抽泣中过去了。

小林将薇薇拉到他的房间,同屋的人正好不在,于是便百般抚慰与劝说。薇

薇闹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小林,你评评这个理,

今天是我不对还是她不对。小林替她擦着泪说;自己妈妈有什么对不对的?再不

对也是你妈妈。薇薇又气了: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对和错了?小林笑

道:我又没说〃世界上〃。然后他沉默一下,又说:你妈妈其实很可怜。薇薇便说

:可怜什么可怜!小林也不与她争,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薇薇将他

的脸扳过来,问道:你和她好还是和我好?薇薇郑重的神情,使这荒唐无聊的问

题变得严肃起来。小林亲了薇薇一下,反问说:我有必要回答你吗?薇薇也笑了,

笑着笑着害羞起来,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让小林看。

两人这么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很快,到晚饭时间,小林对薇薇说:咱们去叫

她吃饭,你要有点笑容。薇薇偏就拉下了脸,说:我不会笑。正要出门,却听有

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琦瑶。她换了一身衣服,拿着手提包,脸色平静,说带

他们去楼外楼吃饭。等他们各自拿了随身的东西,三个人便下楼出去。

太阳正垂到街的上空,将个杭州城照得金光灿灿。自行车就像金水里的鱼似

地,穿行而过。西湖上倒冷清下来,游客大都上了岸,只有很少几艘船在水上漂

着。有漂到湖边的,与岸上的行人对望的眼神,似都带了些诧异。这时,天空变

得绚丽,云彩被夕照染成七八种颜色,铺展到天边。小林说要拍照,于是单人照

双人照地拍了一气,天色也纯净下来。到楼外楼,三人坐定,王琦瑶让他们两人

点菜,自己并不发表意见。薇薇渐渐缓了过来,开始活跃,说这说那的,王琦瑶

有时也应和两句,都将下午的事忘记了。

小林这才将吊了半日的心放下来,松了口气。他一边替母女俩倒啤酒,一边

很由衷地说:薇薇,你应当敬你妈妈一杯酒,她把你养这么大,吃了多少辛苦!

薇薇耍赖道:是她情愿,又不是我逼她生下来的。王琦瑶笑着说:我是道你

的,好不好?小林就说:我敬伯母一杯酒,花这么多钱让我们来旅游。不料,王

琦瑶听了这话竟有些变脸,虽然还笑着,却是冷了下来。她喝了一口酒,并没说

什么,就吃菜。薇薇自然不会察觉什么,小林却感不安了,隐约觉着自己说错了

话,又不知错在哪里。这半日来,为了调解母女俩,已有些筋疲力尽,如今见这

情形,竟是徒劳一场。不免心灰意懒,便也闷闷地喝酒吃菜。

一时上,只有薇薇在聒噪,兴致很高,且不察言观色。一顿饭就她吃得高兴。

晚上,王琦瑶一人回到房间,也无事可于。便慢慢地收拾明天回去的东西。

收到一半,突然一笑,心里说,原来是当她银行用啊!停了一会儿,又问自

己,她当她是什么呢?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决定去洗澡。热水还没来,水龙头空

空地吐气。她就让它开着,又回房间躺在床上,不想却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只听

见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门里涌出一团团的蒸气,弥漫在房内。

第二天,他们是乘下午车回上海,车到北站已是晚上十点,广场上人声鼎沸,

路灯纵横排着,散布着昏黄的光,混饨饨地浮在攒动的人头之上。薇薇和小林走

在前边,王琦瑶落后半步,小林不时回头照应,问她东西好不好拿,路好不好走。

王琦瑶就说很好,心想自己还没老到这程度。他们横穿广场,终于走到马路

上,也是无头无尾的人流。最后,终于回到家中。才走三四天,房间已积起一层

灰来,几只米虫化成的蛾子在左冲有突地飞翔。

7。圣诞节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厅里,兴起了圣诞节。到了圣诞夜,这些人

家的灯是亮过十二点的。还有钢琴上的圣诞歌,也是通宵达旦。这种夜晚虽也免

不了吃喝,却因有圣诞蜡烛和圣诞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里去。圣诞树一般

是没有的,没地方去买。午夜的钟声是听无线电里〃嘟嘟〃的报时声,在静夜里

有些寂寥,却使这圣诞节更显得独树一帜。其实,这些过圣诞的人家倒并不见得

是上帝的信徒,你问他们耶稣的事情,也只答得出一二。他们大都是从外国寄来

的圣诞卡上了解这一节日。那些早年真正受过布道的教友们,恐怕都已想不起圣

诞节这回事了。他们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随流入俗了。过圣诞的事,

是由这城市里最摩登的人物担任。这些摩登人物的锐利目光,扫过这城市的每一

个角落,这城市缺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积极地要将这城市推进潮流,

结束它离群索居的历史。在今年的日子,圣诞夜难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见它

的竭诚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来了,新桌布铺起来了,玫瑰花插在瓶子里了,客

人也来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这城市的主人。他们进门就说〃圣诞快乐〃,

也是圣诞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没有暖气,可因为兴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

是春装。吃一点东西,再跳一会儿舞,就觉身上发热,挥洒自如了。圣诞夜是在

九点钟开始的。这时候,人们大都准备就寝,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赶,连舞会都到

下半段了,可是这里才在迎客。等邻居家窗口一个一个暗了,这里的摧操就好像

是一座航标,这城市再不会迷失方向了。

这年头,这城市就像一个干涸已久的大海绵,张开了藻孔,有多少快乐便吸

吮多少快乐,如今它还远没有吸饱呢!你看,那楼房上方的夜空,还是黑多亮少,

那掩紧的门廖后头,大多是睡眠,这么点快乐不够人们用的。那点快乐,从街上

流过,只能湿一湿地皮。你不知道,这城市对快乐的需求量有多大啊!这些客厅

啊,旧是旧了,不过还管用,还盛得下一个圣诞夜,让我们就在这里歌舞好了。

钢琴的音不准了,不过都是老牌的〃斯特劳思〃。那些老校音师呢?还须耐心

地将他们一个个寻访出来,使其重操旧业,这城市的旧钢琴全指望他们了。否则,

圣诞歌怎么办?还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么办?

薇薇跟着小林到他同学家过圣诞的时候,王琦瑶一人在家。她想:这墨样黑

的晚上,过什么圣诞呢?她坐在灯下编织羊毛的婴儿连衣裤,忽觉四下里十分的

静,平日里的人声此时都惬止了,难道都去过圣诞了?这时,她听见有自鸣钟的

声音响起,数了数,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圣诞这日子真没意思,聚

在一起听钟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瑶自己上床睡了,夜里并不知

道薇薇回来。早上起来买菜,见她睡着,床前扔着新买的长统靴,衣服也是乱扔

着,真有些一夜狂欢的意思。她轻轻下楼出门,路灯刚灭,天色有些阴,是在作

雪,看起来却像通宵未眠的疲惫。路上走着匆匆的行人,有迎面过来的,王琦瑶

便在他们脸上看见过圣诞的痕迹。她觉着,人人都过了圣诞,只有她除外,可她

无所谓。她买了菜,拿了牛奶,还买了豆浆、油条,就往回走。

一路上就有许多上学的孩子,脸冻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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