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长恨歌- 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动,

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

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母亲

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

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

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却

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

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

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

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觉有一

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

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

名字,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

没看见他了。

严师母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

去西伯利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麻将了。说到

这里,便问王琦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高就。王琦瑶

…一告诉她后,她便直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

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母说道:我这样

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

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母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

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

见,中间相隔有十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

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

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床边要看孩子。王琦瑶

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

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

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

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

王琦瑶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

三岛瑶先止住了,擦干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

也干了,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

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

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

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肉菜饭。

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

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白头发来了。

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白他一眼,

说:谁同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床上那个小人。

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

没留下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母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

的。就说怎么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母亲

并不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高兴

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

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奶,将小拳头塞进嘴

巴,很满足地睡熟,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

耀,有些流光溢彩。

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

所熟悉的气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身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

适的,多日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

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

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

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色灯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老大

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

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满足,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真努力,不虚此生。程先

生的眼睛几乎湿润了,心里有一种美妙的悸动,是他长久没体验过的。康明逊再

一次来的时候,王琦瑶的母亲没有避进厨房,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连环画的《红

楼梦入这两个人难免尴尬,说着些天气什么的闲话。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瑶让康

明逊将干净尿布递一块给她,不料她母亲站了起来,拿过康明逊手中的尿布,说

:怎么好叫先生你做这样的事情呢。康明逊说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事,王琦瑶也

说让他拿好了。她母亲便将脸一沉,说:你懂不懂规矩,他是一位先生,怎么能

碰这些屎尿的东西,人家是对你客气,把你当个人来看望你,你就以为是福气,

要爬上脸去,这才是不识相呢!王琦瑶被她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说,话里且句句有

所指,心里委屈,脸上又挂不住,就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她母亲更火了,将手

里的尿布往她脸上摔去,接着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所以才说自作自践,这〃

践〃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自己要往低处走,别人就怎么扶也扶不起了!说着,

自己也流泪了。康明逊蒙了,不知是怎么会引起来这一个局面,又不好不说话,

只得劝解道:〃伯母不要生气,王琦瑶是个老实人……

她母亲一听这话倒笑了,转过脸对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瑶

老实,她确实是老实,她也只好老实,她倘若要不老实呢?又怎么样?康明逊这

才听出这一句句原来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后退了几步,嘴里嗫嚅着。这时,孩

子见久久没人管她,便大哭起来。房间里四个人有三个人在哭。真是乱得可以。

康明逊忍不住说:王琦瑶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的。她母亲便连连冷笑道:

王琦瑶原来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没有,怎么就坐月子,你倒给我

说说这个道理!话说到这样,王琦瑶的眼泪倒干了,她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给

她奶吃,然后说:妈,你说我不懂规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规矩?你当了客人

的面,说这些揭底的话,就好像与人家有什么干系似的,你这才是作践我呢!也

是作践你自己,好歹我总是你的女儿。她这一席话把她母亲说怔了,待要开口,

王琦瑶又说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来看我,我不会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

有非分之想,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但总是靠自己,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

坐月子,我会知恩图报的。她这话,既是说给母亲听,也是说给康明逊听,两人

一时都沉默着。

她母亲擦干眼泪,怆然一笑,说:看来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

我在这里倒是多余了。说罢就去收拾东西要走,这两人都不敢劝她,怔怔地看她

收拾好东西,再将一个红纸包放在婴儿胸前,出了门去,然后下楼,便听后门一

声响,走了。再看那红纸包里,是装了二百块钱,还有一个金锁片。

程先生到来时,见王琦瑶已经起床,在厨房里烧晚饭。问她母亲上哪里去了,

王琦瑶说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这里差几天就满月,劝母亲回去了。程先生又见

她眼睛肿着,好像哭过的样子,无端的却不好问,只得作罢。这天晚上,兴许少

了一个人的缘故。显出了沉闷。王琦瑶不太说话,问她什么也有些答非所问,程

先生不免扫兴,一个人坐在一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听房间里没动静,以为王

琦瑶睡着了,回过头去,却见她靠在枕上,两眼睁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

么。他轻轻走过去,想问她什么,不料她却惊了一跳,回头反问程先生要什么。

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觉的表情,使程先生觉着自己是个陌生人,就退回到沙发

上,重新看报纸。忽听窗下弄堂里嘈杂声起,便推窗望去,原来是谁家在鸡窝里

抓住一只黄鼠狼。那人倒提着黄鼠狼控诉它的罪孽,围了许多人看,然后,人们

簇拥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关窗,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桂花香,虽不浓烈,

却沁入肺腑。他还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狭窄的天空,是十分彻底的深蓝。他心里

有些跃然,回过头对王琦瑶说:等孩子满月,办一次满月酒吧!王琦瑶先不回答,

然后笑了笑说:办什么满月酒!程先生更加积极地说:满月总是高兴吉利的事。

王琦瑶反问:有什么高兴吉利?程先生被她问住了,虽然被泼了冷水,心里

却只有对她的可怜。王琦瑶翻了个身,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也别

提什么满木满月了,就烧几个菜,买一瓶酒,请严师母和她表弟吃顿便饭,他们

都待我不错的,还来看我。程先生就又高兴起来,盘算着炒几个菜,烧什么汤,

王琦瑶总是与他唱反调,把他的计划推翻再重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着,才有些热闹起来。

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买了菜到王琦瑶处,两人将孩子哄睡了,便一

起忙了起来,一边忙一边说话。程先生见王琦瑶情绪好,自己的情绪也就好,将

冷盆摆出各色花样,紫萝卜镶边的。王琦瑶说程先生不仅会照相,还会赢任啊!

程先生说:我最会的一样你却没有说。王琦瑶问:最会的是哪一样?程先生

说:铁路工程。王琦瑶说: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来都是在

拿副业敷衍我们,真本事却藏着。程先生就笑,说不是藏着,而是没地方拿出来。

两人正打趣,客人来了,严师母表姐弟俩一同进了门,都带着礼物。严师母是一

磅开司米绒线,康明逊则是一对金元宝。王琦瑶想说金元宝的礼过重了,又恐严

师母误以为嫌她的礼轻,便一并收下,日后再说。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称赞她大

有人样,然后就围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这两位全是初次见面。严师

母见过他,他却没见过严师母,和康明逊则是楼梯上交臂而过,谁也没看清谁。

这时候,便由王琦瑶作了介绍,算是认识了。严师母在此之前就对程先生有好印

象,便分外热情,见面就熟。程先生虽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领她的好意,并

不见怪。相比之下,康明逊倒显得拘谨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热的黄酒,

一瓶黄酒很快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程先生说要去炒菜,站起来却有些摇晃,王

琦瑶就说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瑶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

王琦瑶本能地一拍手。

对面的康明逊不禁看他一眼,是锐利的目光。程先生心里一动,清醒了一半。

王琦瑶炒了热菜上来,重又入座。严师母也脸热心跳的有了几分醉意。她向

程先生敬一杯酒,称他是世上少有的仁义之士,又说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

个也难求。话都说得有些不搭调,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时则是难出口的。

严师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怂恿康明逊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逊只得也举酒

杯,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大家都等着,心里着急,说出的话更不搭调,说的是

:祝程先生早结良缘。程先生照单全收,都是一个〃谢〃字,然后问王琦瑶有什

么话说。王琦瑶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过去,有些无赖似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

有别的原因,心里不安着,脸上便带了安抚的笑容,说:我当然是第一个要敬程

先生酒的,就像方才严师母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要说

知心,这里人没一个比得上程先生对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的至交,

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世

难报。

程先生听她只说思义,却不提一个〃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

思,胸中有无穷的感慨,还是伤感,眼泪几乎都到了下眼睑,只是低头,停了一

会儿,才勉强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满月,怎么老向我敬酒,应当敬王琦瑶才对呢!

于是又由严师母带头,向王琦瑶敬酒。可大约是方才的话都说多了,这时倒都不

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程先生与康明逊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

虽没看明白什么的,可心里却都种下了疑窦。这天的酒都喝过量了,程先生不记

得是怎么送走的客人,也不记得洗没洗碗盏了,他一觉醒来,发现竟是睡在王琦

瑶的抄发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桌上还摆着碗碟剩菜,满屋都是黄酒酸甜的香。

月光透过窗帘,正照在他的脸上,真是清凉如水。

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

忽听有声音轻轻问道:要不要喝茶?他循声音望去,见是王琦瑶躺在房间那

头的床上,也醒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程先生并不

觉局促,反是一片静温,他说:真是现世啊!王琦瑶不出声地笑了:趴在桌上就

睡着了,三个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发。他说:喝过头了,也是高兴的缘故。静了

一下,王琦瑶说:其实你是不高兴。程先生笑了一声:我怎么会不高兴?真的是

高兴。两人都不说话,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觉着自己像躺在水里似的。过

了很久,程先生以为王琦瑶睡着了,不料却听她叫了声程先生。他问:什么事吗?

王琦瑶停了一下,说:程先生睡不着吗?程先生说:方才那一大觉是睡足了。

王琦瑶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白。

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当然明白的。王琦瑶

就说:倘若明白,你说给我听听。程先生道:要我说我就说,你的意思是,如今

你我只这一步之遥,只要我程先生跨过这一步,你王琦瑶是不会说一个〃不〃的。

王琦瑶心里诧异这个呆木头似的程先生其实解人至深,面上却有些尴尬,解

嘲说:我自知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