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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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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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

出来也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枝节节的难堪。两人都轻松下来,蒋丽莉问了些李

主任的情况,王琦瑶也都不瞒她,还告诉了些事情的经过,再就带她参观房间。

进卧室时,王琦瑶抢行一步,将床上的什么塞进了床头柜里,脸上掠过一片

红晕,使蒋丽莉想起她不再是姑娘了,两人间好像有了一条分界线,有些隔河相

望了。

看毕,王琦瑶又吩咐那浙江娘姨去买蟹粉小笼作点心,一边吃一边告诉蒋丽

莉左邻右舍的闲事,许多上海滩上盛传的流言竟在此得到证实,也作了细节上的

更正。

这时,天倒有些亮起来,晴了一半。两人又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却是将

嫌隙搁下不谈,只说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没这人似的,倒是李主

任说得多些。王琦瑶拿来李主任的板烟斗给蒋丽莉看,大小各异的,装在一

个金属盒里。王琦瑶拿起一个在嘴上,做那抽烟的姿态,很孩子气的。蒋丽

莉起身告辞,王琦瑶却怎么也不让走,非留她吃晚饭,嘱那娘姨做这做那。主仆

都有些兴奋,想来蒋丽莉是这里的头一个客人。吃晚饭时,王琦瑶对蒋丽莉说了

一句动感情的话,她说:总是我在你家吃饭,今天终于可以请你在我家吃饭了。

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触动,她头一回体谅到王琦瑶住在她家的心情,这本是

她从来没想过的。窗外全黑了,客厅里开了灯,亮堂堂的,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

兰芳的唱片,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似歌似泣。灯下的杯盘都是安宁的样子,

饭菜可口,还有一些温过的花雕酒,冒着轻烟。

蒋丽莉不知该如何去对程先生说,她不免也为程先生着想,生怕他经受不住

这打击。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心都死绝,她又希望何在呢?

这时候,她是可怜程先生也可怜自己,可怜他们两个都是被动,由不得自己

做主。

这天她决定去和程先生谈,约他在公园里见面。她老远就看见程先生的身影,

茕茕孑立的样子。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还

没下车,程先生便迎了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进了公园。走在甬道上,一时都无语,

程先生想问不敢问,蒋丽莉想说又不好说。两人沿了甬道走了一圈,到了湖边,

租了船,一头一尾坐着,荡到了湖心。虽是面对面,中间却隔了个王琦瑶,夺去

了注意力。划了一会儿桨,蒋丽莉说:程先生还记得吗?前一回来这里划船,是

我们三个人。说这话是为了渐入正题,让程先生有个准备。程先生好像预感到前

边有什么祸事等着他,不由红了脸,避开话题,要蒋丽莉去看岸边的一株垂柳,

说是可以入画的。若在平时,这正是对蒋丽莉心思的话题,可今天却是有另外的

任务。她没有搭程先生的腔,重起头道:我妈昨天还说,王琦瑶不来,程先生也

不来了。程先生强笑了一声,想打岔却找不出话来,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蒋丽莉

虽是不忍,但想长痛不如短熬,就一鼓作气说道:我妈还告诉我有关王琦瑶的一

些流言。程先生险些儿丢了手中的桨,苍白着脸说: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这地

方,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啊!蒋丽莉被他抢白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嘲讽

说:我还没说是哪一种流言呢,你就不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闪,

早忘了划桨,船兀自打着转。蒋丽莉倒难以启口了,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要不

说怕是再没机会了,便平淡了口气,一五一十将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

程先生手里划动了桨,一下一下,不说也不哭,变成个牵线人似的。他把船

划到岸边,用桨够住岸边一块石头,把缆绳绕住,然后上了岸,也不管船上还有

一个蒋丽莉。等蒋丽莉手慌脚忙地爬上岸去,还替他拿着斯迪克,他已进了一片

小树林子,面对了一棵树站着。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却见他在流泪。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

他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地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

叫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

呢!蒋丽莉潸然泪下,心想她这人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

先生却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

上的生发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

出来的一线,那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

约会,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

个人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

躲不了,每一回见面,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

瑶在彼此的心里都占了大地方,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

球似的。不过,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

有,没有就没有。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

感,还有些感激。感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

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甚至两人还共

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和聚会,俨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势。

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

座上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

父亲从内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

出求婚,可言语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

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时也想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

觉得是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

她天性里就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

之。

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

是到底,进也是到底,没有中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

稍一个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

是心里想,嘴上还是不提,设个禁区,也是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

这日,两人走在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

对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

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的年轻女人。蒋丽莉先还有些不明白,再仔细看去,才恍

然若悟,也停了说话。她不说话,程先生倒像醒了,问她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

蒋丽莉冷笑:我以为前边那人就是王琦瑶,就忘了话是说到哪里了。程先生冷不

防被她点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不做声。这是自那日划船以来头

一回提王琦瑶的名字,把彼此的隐衷都抖落出来的意思,有些撕破脸的。蒋丽莉

见程先生不说话,便当他是承认,还是不服气,一下子火了起来,买东西的心思

全没了,当下叫住一辆三轮车,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丢在了马路上。程先生虽是

难堪可也无奈,谁让自己不留心呢?他自个儿去先施公司买了礼券,又去采芝斋

为蒋丽莉买了点松仁糖,便乘电车去了蒋丽莉家。蒋丽莉本来在客厅,见他来了,

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把门反锁了。程先生又不便大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里边

就是不开门,待他认了输准备走开,却听那门锁嗒地一声开了。推开门,见蒋丽

莉站在门前,眼睛哭成个桃了。于是百般地劝慰,直到天近黄昏,才将她劝慰过

来。

事情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地,蒋丽莉是有些把王琦瑶挂在嘴边,

动辄便来。有时说的准,有时却是出错的,而不论对错,程先生总是一概吃下去,

赔不是。次数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涂,真以为自己是非王琦瑶莫属的了。

王琦瑶本是要靠时间去抹平,哪经得住这么翻来覆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铭

心。

程先生经历了割心割肺的疼痛,渐渐也习惯了没有王琦瑶的日子,虽然也是

没有奈何。如今,蒋丽莉却告诉他,他原来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瑶的。王琦瑶又好

像回来了,朝夕相伴的,还免去了早先的牵肠挂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开始喜

欢独处,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和王琦瑶在一起的时候。他重新又摆弄起照相机,

却热衷于拍些风景啊,静物啊,建筑什么的,没有人物,是给王琦瑶留着空的。

于是,就将蒋丽莉忽略了,见面的次数稀疏下来。开始,蒋丽莉赌气也不约他,

好容易来了电话或者来了人,还爱理不理的。甚至干脆拒绝。有点欲擒故纵,也

有点动真气。可后来,程先生干脆没消息了,蒋丽莉不由着了慌,开始给程先生

打电话。

听筒里传来程先生的声音,一颗心是放定了,气却又上来了。虽是见了面,

终是不欢而散,彼此都是扫兴。几次下来,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约请了。这样,

事情就退到最初的状态,两个人的认真和努力都付之东流似的,有徒劳的感觉。

蒋丽莉是不甘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励了她,使她一而再,再

而三地打电话过去。她又一次退到底,变得谦卑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与他见

面。

程先生却是有点怕了,躲着她的。这〃怕〃倒不是专对蒋丽莉的,而对了男

女之情来的。程先生的两次恋爱都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

是有不同,有的是爱,有的是情义,可用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么呢?因

此,他开始从根本上怀疑有没有什么两情相悦。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种瓜不得瓜,

种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蒋丽莉打电话过去就没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职的公司打听,却说他请长假

回了老家,什么时候返沪尚不可知。蒋丽莉又去他那外滩的顶楼的居所,想找找

有没有留下字条一类的线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钥匙,倒是不常用的,因总是

程先生上她家的多。电梯无声地上了顶楼,穹顶下有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像是没有人烟的气息,很多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进去。

屋里是黑的,拉着窗帘,从缝隙间漏进光线,灰尘便在那里飞舞。她站了一

会儿,适应了眼前的暗,才渐渐走动起来。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机上是蒙灰的,

桌上椅上都是蒙灰的,灯上罩了布,左一架,右一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间的

空地上走了几步,想像着灯光亮起的情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空,无着无落的,

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那些作布景用的台阶几凳照原样放着,有一副冷清的表

情。蒋丽莉看着它们,只觉着心里的空。蒋丽莉走进化妆间,开了梳妆桌上的灯,

桌上是收拾过的,干干净净,只是有灰。她看见了镜里的自己,是这顶楼公寓里

的惟一的活物,却也是抽了心去,只剩下躯壳。她关上灯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

亮的,不知哪来的光。铅丝上,夹了一条旧底片,迎光一看,是无人的景物,左

一张右一张,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蒋丽莉丢下不看,走了出来。然后就来到程先

生的卧房,卧房里只一张床,一具衣柜,还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件夹上衣,

没穿走的,一碰也是扬灰。房间也是收拾过的,一丝不乱,面无表情的样子,好

像无话可说。蒋丽莉几乎能听见灰尘从天花板降落的声气。她晓得程先生这一走

是千呼万唤不回头了,她这一回是真的失去他了。

蒋丽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从始到终的时候,王琦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

是等李主任来。李主任将她安置在爱丽丝公寓之后,曾与她共同生活过半个月。

像李主任这样的忙人,时间都是一日当两日过的,所以也可算是一个蜜月了。

然后,李主任便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是过一夜,有时只是半天。王琦瑶

从不追问李主任从哪来,又到哪去,政局和公务是她不懂也没兴趣的。李主任的

私事,她又不便过问,过问也是没趣。李主任就是喜欢她这浑然不觉不闻不问,

里面是有女人的自知之明,也有着女人的可怜,便又增添了爱惜,只是苦于无术

分身,无法多陪她。这段日子,李主任是像箭在弦上,又像千钧一发,他夜里熟

睡着也会挺身而起,要去发命或者受命。梦魇屡屡发作,便挣扎着叫喊。逢到这

时,王琦瑶就拥住他,不停地抚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翻身将王琦瑶抱在

怀里,身心的紧张都得到些缓解。还有的夜晚他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坐

在客厅里,轻轻放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在王琦瑶面前,李主任还须撑持着,藏住

心里的疲累,而对了梅兰芳的声音,他却是彻底地解除武装,软弱下来。李主任

的内心,只有留声机里的梅兰芳知道,他知道了也不会去说。王琦瑶有时候一觉

睡到天亮,身边没了人,赶紧出房门,却见李主任一个人在沙发上熟睡,烟斗里

的烟丝全成了灰,唱针在唱盘上空转,一圈又一圈。

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王琦瑶便也无心一天天地数日子,日

历都不翻的。光阴连成一条线地过去,无所谓是昼还是夜。她吃饭睡觉都只为一

个目的,等李主任回来。王琦瑶认识了李主任,才知道这世界是有多大,距离有

多远,可以走上十几日也不回来的;王琦瑶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隔

绝,那电车的声都像是遥远地方传来,漠不相关的;王琦瑶等着李主任,知道了

什么是聚,什么是散,以及聚散的无常。她有时候想,天下雨李主任会来;雨天

里则想,天出太阳李主任就来。她还扔铜板占卦,这一面是李主任来,那一面则

是不来,她又看瓶里的花苞,花开了李主任就来。她不数日子,却数墙上的光影,

多少次从这面墙移到那面墙。她想:〃光阴〃这个词其实该是〃光影〃啊!她又

想:谁说时间是看不见的呢?分明历历在目。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

寂寞套寂寞的,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怕家里人问这问那,更不

想让他们来,也是怕问这问那,连电话都懒得打,几乎断了来往。蒋丽莉来过那

一次以后,还来过两次,一同出去看电影,后来也不来了。没有人来,她也不出

去。她不出去,也不让娘姨出去,去买菜是给她掐着时间,要让她也尝尝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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