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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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5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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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得兵部文书到来,熊俊稍感宽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郑老五道:“尚未抵达。”

熊俊松了口气,看他整晚兼程赶路,总算比大都督抢先一步抵达,可称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彻夜未眠,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叶,抛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现今镇上多少驻军?”郑老五答道:“沿三原城队伍百里,共计二十四万。”

众军官全转过头来了,熊俊也是眉头微皱,道:“搞什么?为何动用这许多兵马?”

郑老五道:“此战空前惨烈,怒苍前后动用五员大将,韩、李、郝、陆、石,前仆后继而来。双方激战月余,留守军尽数战死,我正统军伤亡也达三万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着茶梗子,道:“事情怎么闹出来的?”郑老五道:“一篮子花卷。”

熊俊原本低着头,听得此言,眼缝便又微微睁开,道:“死了几万人,就为这个?”

郑老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向地,点了点头。熊俊也不追问了,嚼了嚼茶叶,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们汾州卫呢?死了多少人?”郑老五道:“我军来得晚,损失不大,只战死两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师不过两万两千人,战死两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缝眯得更紧了,道:“虎大炽呢?还活着么?”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我家将军平安无恙。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熊俊大大松了口气,冷冰冰的脸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炽那厮还欠我几百两银子,他要给打死了,我上哪儿收钱?”正说话间,一匹庞然大物奔驰而来,却是一头双峰怪骆驼,远远听得叫喊声:“来人可是荆州熊俊?”

说曹操,曹操就到,见了当年同袍,熊俊什么威严都没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见啦!”凡人昵称“老黄”、“老李”,这“虎大炽”却给称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气露脸。熊俊提鞭抽打马臀,竟连一刻也等不得了,双骑冲锋靠近,主将同时翻身,同刻下马,随即搂抱到一块儿,叫道:“老熊!”、“老虎!”

二将相拥,熊俊喜不自胜,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气色不坏嘛,让我数数,一二三四,四肢都还留着。”正统军都是男人,日常闲来无事,便爱胡说八道。正等着虎大炽嘻嘻哈哈,说什么“少的地方你没瞧到”、“老子原有八只脚”,谁晓得这小子今日却似吃错药了,只嚅嚅啮啮,吭不出气。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满头急汗的,老婆又跟谁跑啦?”

正统军身处前线,上从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亲,这话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炽给作弄一阵,脸上却殊无笑意,只低声道:“先别闹,我……我有件事跟你说……”熊俊笑道:“瞧你阴阳怪气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

“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度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

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

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

“让让!让让!前头让条路出来!”虎大炽一路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

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

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

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

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

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

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发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发俱张,奋力回首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首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发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正统三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三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

“来人!”伍定远沉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百军棍。”

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百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

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发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子,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

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

营中将士懼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怒目圆睁,霎时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远的鼻梁上。

“住手!”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大都督鼻梁受击,上身微仰。十来名校尉奔了过来,架开了熊俊,这批武官都是练家子,熊俊纵然力大无穷,却也难以抵敌,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压在地,突然奋力向前一扑,紧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声:“正——统——军——”声音悲愤痛苦,远远传了出去。众校尉惊喊道:“快撬开他的嘴!快!”熊俊激动太过,随时会嚼舌而死。只见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思想,再也不会反抗,那样他又可以开开心心地从军报国……再一次心甘情愿的……

为国为民了……

军营上下乱成了一片,众校尉有的低头垂泪,有的忙于救人。满场叫嚣间,忽听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众人急急转头,只见一条小小的身影发足疾奔,离帐飞奔,已然穿过了营寨,便朝镇上而去。众兵卒守在帐外,不明究里,便也没下手阻拦。

众校尉发一声喊,纷纷取下紫藤大弓,弯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过人人心里有数,这只是做个幌子,那只斑驳铁手未曾放落前,谁也不敢擅自发箭。

晚霞缤纷,落日夕照,在这正统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远遥望西方。只见那孩子越奔越远,他像在追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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