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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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4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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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

“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靠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不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妓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彩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竟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子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间,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

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席。他怕撞见海棠、明梅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首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移,忽见靠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不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不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不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

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不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文,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首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忽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三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子,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子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不用想了。心下惴惴间,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子来用。

正祝祷间,耳中听得脚步声响,那伙计已然来了。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两,算您个整数,十五两成了。”卢云口袋凑不出三两银,听得这话,便只压低了大毡,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点了点,希望小伙计自行离去。“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计猛地把手一指,大声:“就是你!你这怪人真是怪!可给我遇见了!”正要捋起袖子,忽听脚步声响,桌边听得一个笑声:“别闹,快了去。”

眼看救星来了,卢云微微一愣,万没料到这封信真还管用。他抬头去看,面前站的却是一名中年掌柜。卢云心下微有错愕,忙道:“掌……掌柜的,这……这酒菜钱……”那掌柜笑道:“没事,客倌的酒钱有人买了。”

卢云更加讶异了,看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钱,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钞,那就不是杨肃观的法力了,只是谁会这般好心呢?卢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边的那位酒客瞧去。那人却早已低下头去,只顾着饮酒,看他对身遭物事漠不关心,想来不是他付的钱了。

卢云满心疑惑,不知是谁为自己还钞。正纳闷间,那掌柜却奉上了一张名帖,微笑道:“爷台,请过目。”卢云低头来看,只见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正面印了八个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图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戏票。卢云讶道:“这是什么?”

那掌柜靠近一步,附耳道:“这是琦小姐的一点心意。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会儿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们万福楼的帐上。”卢云错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楼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们万福楼的台柱,您方才见过的。”

卢云醒悟过来,这才想起戏台上的那位绝世美女。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栏杆旁,自朝楼下天井观看,只见那位“琦小姐”早巳下台,却来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们东滚西翻,挥旗舞棍,十分卖力,四下宾客却是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全没一人正眼来瞧。

卢云心下领悟,已知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场几百名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自己过去少去酒家作乐,自不可能认识这位“琦小姐”,却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张冠李戴,却是误会一场?他转头望向掌柜,低声便道:“掌柜的,我与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认错人了?”

那掌柜摇头道:“错不了,她方才在戏台上就瞧见您了。她说爷台难得回京,定得给您接风洗尘,那才不愧故人之谊。”说着不待卢云答应,已然找来了伙计,吩咐道:“开包厢,准备八大八小。”卢云咦了一声,还下及推辞,众伙计快手快脚,奋勇上前将卢老爷捧了进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个个孝顺无比。

卢云得了天大好处:心下却是纳闷无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她与自己有何瓜葛。百无聊赖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张戏票,反复察看。忽见戏票后头印着戏码,左书:“卖面郎巧遇故人子”,右书:“杨太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咦了一声,看自己正是个面贩,这“买面郎”若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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