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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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3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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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平日对这女子嘘寒问暖,执礼甚恭,此时仍是一派温文。他坐入车内,温言道:“胡姑娘,你一路不辞劳苦,先救在下的性命,后又引我生路,此恩此德,卢云永记心头。”胡媚儿冷冷地道:“永记心头有什么用?能当饭吃么?”卢云忙道:“在下若能逃脱大难,生回北京,必为你起个长生牌位,日夜替你祈祷。”

胡媚儿呸了一声,怏道:“替你娘烧香念佛去吧,我才不要什么牌位。”卢云大着胆子,握住胡媚儿的手掌,柔声道:“那姑娘要什么?在下力之所及,必然为你办到。”

胡媚儿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媚眼带喜,道:“此话当真?”

卢云双手抱拳,凛然道:“山东卢云言出必行,四海皆闻。”

胡媚儿睁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体贴,不同于那些凶霸霸的坏家伙。”卢云再次拱手作揖,道:“姑娘金口称赞,在下十分荣宠。”他眼望胡媚儿,又道:“姑娘究竟有何愿望?可以说了么?”

胡媚儿脸上带笑,别开头去,柔声道:“卢大人,你说……我这回救了你的性命,顾小姐会感激我么?”

卢云咦了一声,好端端的说着愿望,却怎会扯到顾倩兮身上?卢云一头雾水,只得据实以答:“贱内见识不让须眉,生性更是大方。来日我俩若能返回京城,内子必重重致谢。”胡媚儿俏脸含喜,羞道:“重重致谢就不必了,只要她欢喜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卢云连连颔首,道:“这个自然,她一定欢喜你。”

忽见胡媚儿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眼角偷偷望着卢云,脸上却有些晕红。卢云见她这幅神情,不觉悚然一惊,忖道:“这模样好熟,却是在哪儿见过。”正发慌间,忽听胡媚儿轻声软语,道:“卢大人,做人要知足,以后两个服侍你便够了,不准再纳妾了。”

卢云惊道:“什么两个三个?不准什么?”胡媚儿娇躯慵懒,软腻在卢云怀中,轻声道:“卢云……我觉得自己欢喜你,我想……我想嫁给你。”说着此处,双手更抱了上来。

卢云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忙将她一把推开,惊道:“姑娘此言大大不可!”胡媚儿听得此言,全身好似被泼上了冷水,一张俏脸恁煞惨白。卢云见她神情巨变,不由慌道:“姑娘,您不是对杨郎中情有独钟么?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对姑娘也是温柔有加,在下朋友义气为先,不敢夺人所好。”

连杨肃观都能拿出来搪塞,还有什么不能推的?莫非一会儿要推给伍定远?胡媚儿大声尖叫,霎时又是一道寒光射来。卢云靠得近,赶忙向前扑倒,无意间却把胡媚儿压在软垫上。正待爬起,胡媚儿却摸出了一柄匕首,喝道:“别动,就这样抱着我。不然姑娘杀死你!”

两人咫尺相隔,身子紧紧相贴。胡媚儿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软红肚兜,喝道:“抱我!”那卢云却毫无搂抱之意,只是苦笑连连,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当真难为情。”胡媚儿又羞又恨,她凝视着卢云,一语不发。眼看卢云伸手过来,替她穿回了上衣,胡媚儿再也按耐不住,忽然泪水涌出,哭了出来。卢云哄道:“姑娘,别哭,别哭了。”那胡媚儿却把他推了开来,自行双手捧面,抽噎哭泣。卢云几次伸手轻拍她的后背,胡媚儿却都置之不理。

胡媚儿哭得伤心,垂泪道:“做过坏事的人,终究改不回来么?”

卢云正要安慰,忽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没错,木已成舟,如何还能回头?你是永远改不回来的。”那声音来得无影无踪,老迈低沉,似有无限伤感。卢云与胡媚儿听入耳里,都是大感震惊,纷纷喝道:“什么人?”问声一出,那声音却又隐去,再也不闻。卢云拔出云梦泽,低声道:“你在这儿护着孩子,我下去瞧瞧。”不待答应,当即挥舞剑光,护住全身要害,便往车下跃去。

甫一下车,只感寒风扑面,丈许外一名黑衣人迈步飞驰,直朝远处奔去。卢云冷汗直流,好容易摆脱了朝廷追捕,终于与胡媚儿平安来到贵州,倘若给人识破行藏,惹得大批追兵赶到,以后却要如何安顿孩子?卢云有心杀人灭口,当即抽出长剑,全力狂奔。

此时卢云飞奔追敌,胡媚儿便跃下车来察看。眼见那卢云已然追出十来丈,她心中忧虑,就怕卢云有何闪失,但转念想起他方才的说话,心中忽又感到酸楚,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其实胡媚儿适才所言,不过是寻常风尘女子心中所盼。这些姑娘多半情非得已,并非个个玩世不恭,一旦遇上仁慈善良的郎君,往往心中生出期待,就望能尽去昔日之非,再作人妇。她回思生平,自己杀人如麻,为恶着实不少,更因性子自卑暴躁,害了无数好汉,江湖上与她有仇的岂止一家一姓?看来若要退出江湖,嫁入官家做姨娘,这辈子是休想了。她心中悲凉,复又刚硬起来,反正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沦落成娼妇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咬牙切齿之中,恨不得再杀它几百几千。

她恶狠狠地踢开了地下的石子,掀开车帘,便又行入蓬内。猛然间,身子一震,竟尔倒退了一步,口中更险些尖叫出声。

车里不知怎地,竟然坐着一名蒙面人,看他双目精光闪烁,正自凝视着自己。

胡媚儿尖叫一声,霎时银针便要发出,便于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举起了一样物事,淡淡笑道:“动手吧。”

胡媚儿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举的不是什么兵刃宝剑,却是给自己唤叫阿秀的那名婴儿。此时卢云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余胡媚儿孤身御敌,她投鼠忌器,深怕误伤婴儿,当即尖叫道:“你要杀我,尽管冲着我来!你……你放下孩子……”

黑衣老人听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杀人何其之多,如今为何吝惜一个孩子的性命?你回答我。”听他声音老迈,竟是方才车外说话的嗓音。胡媚儿目光望向婴儿,心里又慌又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儿,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这孩子赎你的罪,让你往上攀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诉你,你太天真了,这是没用的……”他口气转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已坠入孽海,便无回头之路,沉沦下去吧……沉沦下去吧……”

胡媚儿听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登时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儿泪如雨下,已然软倒在地,哽咽道:“同伴……”

黑衣人缓缓起身,将衣袖撕开了,霎时露出一只孤鸿烙印,听他静静地道:“胡姑娘,来吧,带着玉玺,随我回去无边地狱,去见你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江大人他……他……”胡媚儿全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眼前的老者虽然看不清脸面,说话声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劝慰之力,形势已成,万难反抗,除了投靠新权贵一途,别无法子活命。正要含泪答应,陡然间,那小婴儿竟然呱呱地大哭起来。

胡媚儿脑中电光雷闪,想到卢云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要主人!走开!别烦我!”

只发疯般扑了出去。那黑衣人抓着婴儿,侧身闪过,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么?”说话间手按剑柄,旋即要拔剑出鞘,料来胡媚儿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时,车蓬外传来一声大叫:“谁在里面!”跟着剑光闪动,车篷的帆布竟给这剑斩裂,不旋踵,一名青年飞入车中,正是卢云。他手腕颤动,剑豹使出,十来道剑光反射而出,照得满车生辉。那黑衣老人吃了一惊,慌道:“六师弟?”

卢云大喝一声,趁着他心神略分,脚下扫出“旋风腿”,正是陆孤瞻所授的“无双连拳”。那黑衣老人没料到他会化剑为拳,慌忙向后急闪。陡然间卢云进步插掌,身子赫地向前一挤一靠,左手已然拿住婴儿,肩头重重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沉力在胸,硬接他惊天动地的一撞,砰地一声响,身子如纸鸢般向后飘出。但见他半空扭腰,复又坠下地来,此人竟是败而不乱,极有大将之风。

卢云稍一试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仑剑法”融入“无双连拳”,拳掌内劲无所不用,颇见融会贯通,果然无愧这一个月来的苦练修行。卢云占得上风,便要追杀出去,忽然臂膀一紧,回眼去望,只见胡媚儿拉住了自己,垂泪道:“别追了,他们人很多,你一个人打不完的。”

卢云见她颓丧黯然,不由慌道:“伤到哪儿了?”胡媚儿低垂柳眉,摇头不语,过得许久,只见她自行止了泪水,容情变得十分僵硬。卢云正要再问,那胡媚儿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轻提缰绳,一声娇叱,自行驾车前行。

深夜之间,胡媚儿一语不发,仅在驾车赶路。几次问话,她都不加理会,好似那黑衣人惊吓了她。卢云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低声叹息。他与胡媚儿相处日久,已知这魔女看似凶暴,其实大半时是装出来的,内里不知何故,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时的柔弱,一时更感怜悯。

他闭目凝思,方才共有两名黑衣人前来夹击,第一个是饵,用意只在引他离开,第二个才是正角儿。这两人的身法十分精强,适才若非醒觉得快,怕真中了声东击西之策。卢云陡遇强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车里的婴孩,驾座上的胡媚儿,生死安危全压在自己肩上,眼前并无退路,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过,端看自己的武功造诣。生死造化,命数安危,一切全在剑上。

卢云静坐车中,听着木轮阵阵滚动。他满心烦乱,无助之间,又从怀中取出那本剑经。他打着了火折,翻到了最后几页,低声默念:“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他这些时日按着经书所载运气练功,只感头绪纷纷,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卢云阖上经书,双掌合十,心道:“卓掌门,请你大发善心,保佑我练成神剑,救下这些无辜性命。”远处寒鸦啼鸣,听来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声,正自取笑软弱的自己。卢云躺在车中,一时翻来覆去,心中极感无奈。

连着一月赶路,都由卢云驾车,难得落个清闲,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时分,听得马嘶声响,大车缓缓停了下来。卢云睁开了眼,探头望外,四下环山,眼前却有一座吊桥,黑夜间望来颇为狭长,却不知通往何处。

卢云揉了揉眼,问道:“咱们到了么?”

只听胡媚儿低声叹息,点了点头。卢云见她面色黯淡,当下翻开车帘,跃到了前座,问道:“怎么不走了?”

胡媚儿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卢云,你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就会离开了,对不对?”卢云咳了一声,道:“在下还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

胡媚儿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掩住了脸,不住饮泪,哭道:“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人尽可夫、低三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该有痴心妄想,更不该指望自己变回一个清白好姑娘,不过……不过……我要你明白……”她仰头望着卢云,脸上现出毅然神情,拭泪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一辈子记得我的好处,再也忘不掉我。”

黎明天光,胡媚儿面上满是泪水,这妖女望来竟是如此深情柔弱。卢云见了她的神色,不由心头大震,他伸手出去,回握胡媚儿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跃下车去,俊目回望,颔首道:“我这辈子已经忘不掉你了。”胡媚儿樱嘴微张,满心惊诧,慢慢嘴角泛起了笑容,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把她抱下车来,微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这就去你家,你那传言中的姨妈,在下可是耳闻已久,今日得去拜见一番。”胡媚儿给他抱在手上,登时破涕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妈,我可没骗你……”

这两人来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自命刚正的孔家门生,一个却是人人不耻的妖淫魔女,两人如此温言软语,当真是罕见至极的怪事。一个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状告知这两人,必被斥为无稽之谈,只是此时两人含笑相对,却觉得再自然不过,竟没一分一毫的突兀。

两人并肩同行,来到吊桥之前,那桥颇见狭窄,长宽仅容一人通行。卢云藉着天光探看峡谷,只见脚下悬空,高达百丈,谷底波涛翻腾,却是一条大水,想来便是那白水河了。

胡媚儿微笑道:“你瞧这桥的模样,可像奈何桥?”卢云问道:“你家乡便在对岸?”胡媚儿嗯了一声,道:“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四个姊妹,她们性子不像我这般凶狠,可却比我美多了。”她看了卢云一眼,眼见他一幅误闯盘丝洞的高僧模样,忍不住笑道:“算了,本想劝你大小通吃,看你木头一根,说了也是白说。”

两人跨步上桥,那木桥嘎地一声,上下晃荡不休,颇见老旧,看这年久失修的模样,想来地方官员必不曾拨款修缮。卢云问道:“你是几岁离乡的,能说说么?”胡媚儿望着吊桥对面的村落,道:“我十八岁离家,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卢云见她举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没想真的比自己小了一岁,想来这回无意间说出,应非虚言。当下咳道:“当年姑娘为何离家?”胡媚儿讪讪地道:“当然是穷啊,咱们苗人耕地少,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自然要送几个赔钱货出去了。难道还能去做官考试么?”

这贵州紧临四川、云南,与这两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时胡媚儿自况身世,便以“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自谑,只是她却漏了最最要紧的一句,便是那“人无三两银”。卢云出身山东,生活虽不富裕,却还不至要送子过继。他眼望胡媚儿,喟然道:“想你这般娇滴滴的弱女子,也真难为你了。”

胡媚儿笑道:“做女人有女人的好处,谁要你可怜了?”她眼望卢云,忽地笑道:“卢大人啊,咱俩一男一女,我又抱着婴孩回家,一会儿我姨妈见了你,恐怕要误会了。”

卢云奇道:“误会什……”那个“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来旁人见着了两人的神态,十之八九真会把他们当成夫妇。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她若知道自己与妖女同车共寝一个月,不知会否气炸了,一时嘴角微微苦笑,摇头道:“误会便误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媚儿嘻嘻一笑,颇见得意,跟着又道:“咱姨妈精擅药酒,一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也好强壮身子。”这几日辛苦赶路,卢云滴酒未沾,听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应,那胡媚儿却笑眯眯地掩着嘴,看她这模样,想来是要姨妈把相思蛊毒准备好,一会儿也好下毒。

两人并肩走着,胡媚儿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卢云身上洒了洒,卢云奇道:“这又是什么?”胡媚儿笑道:“咱家养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子旁飞绕,专叮生人。这气味是驱赶毒蜂的。”卢云哦了一声,正要说话。

“原来如此。”

黑暗的道路中,陡地生出一个陌生口音,竟把卢云的话抢了去。卢云怔住了,胡媚儿也是悚然一惊,她见黑沉的道路中似有大批强敌,想起家人的安危,不禁害怕起来,喃喃哭道:“不要……不要……”卢云自知前头必有埋伏,心里也是冷了半截,当下取出长剑,将胡媚儿护在身后。

双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现,无数火把高举过肩,那村子里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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