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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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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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当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压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师护院自保妻子,却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当真不过是临安临安,苟且偷安罢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且中间隔着数座,人声又吵,却见镖局那边已有两个人望过来。一个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个却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小伙子眼中隐隐透着不高兴,姓秦的老者却神色不露,直盯着沈放看了两眼。沈放一愕,三娘轻声笑道:“知道他们的厉害了吧?”
    说着,三娘冲那边点头一笑道:“诸位勿怪,我家相公书生议论,你老师傅恕罪。”
    她声音清脆,虽不甚大,但有意说给那边听的,在场的人大多都没听见,那边人却听见了。那为首的老者却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当,这位先生所说的原都不错,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了养活妻子,也是无奈的勾当。”
    这一下沈放可是大惊。相隔颇远,沈放却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响在自己耳边一样,仿佛就是站在自己这张桌子边上说话。侧目四顾,旁边人似乎都并未听见,心下更觉骇然。却见荆三娘神色不动,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开。那目光交汇之际,似隐隐有剑光石火迸出,连沈放都看出来了。然后他们两人就各自回头,谁也不再理谁。过了一会儿,三娘才轻声“嗤”笑道:“他露这手功夫是给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进门就盯上我了,难道我的脸上有贼字吗?”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气质不俗,就是平常人也会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稳重,虽和三娘夫妇和谐,也不好意思贫嘴薄舌,只一笑就算了。心里也搞不清他们这些江湖门道。
    正说着忽听门口帘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好一个壮大的和尚!只见他提着一把铁禅杖,想是走得热了,敞了前襟,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湿了,紧粘在身上。脸上狮鼻阔口,双眉横拧,偏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僧袍。那颜色就穿在女孩子们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衬得越发凶煞。
    那和尚一进来就要酒,又冲镖师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满意,一连恶声地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会儿工夫,又把那边座上镖师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轻蔑。这时店主才赶了出来。那和尚叫道:“给我拿三斤烧酒三斤牛肉来,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应了,打量着要给他安插个座儿,随口顺势说:“大师傅要吃饭好说,但要住宿这店中可已满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连忙就把该说的都先说了,省得一会儿那和尚弄脾气,这也是开店人家的乖觉。
    没想那和尚却似脾气挺好,并不在意。他又望了镖局中人几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还要看着几个龟孙子呢。”
    说着,他嘴里喃喃道:“龟儿子们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点就赶不上了。嘿嘿,叫和尚我这一阵疾赶。”言下毫不掩饰一腔敌意。
    镖局中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一怒,似想接话。镖局桌上诸人也齐齐变了脸色。这时却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由都低头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惊:难道这和尚竟是强盗?心里又紧张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个人呢,还只是先来探路的。不过看他这架势,有他一个人麻烦似乎就已够大了。有谨慎的便担上心来,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见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头焦躁,骂道:“老子今天霉运,碰上这瘟雨不说,好容易找个店,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忽见门侧暗处有个黑衣服的少年人独占了一桌,正趴在桌边睡着。他不由分说便走上前,嘴里嘀咕着:“这么多人,你凭什么就一个人一张桌?”
    说着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说话,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动山摇,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后他才发话道:“你小子凭什么一人独占一张桌子!”
    那少年当时就被他这一拍惊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赞,只见他淡褐色的皮肤上生着削挺的五官,搭配匀称,眉峰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格外齐楚。江南秀丽人物本来多有,但从没见过如这少年般风神的。也不能说他多漂亮,只觉得他的神气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却看都没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拨弄去,要他让个空地给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劲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轻,一下就被他踉踉跄跄地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和尚已经坐下,见他被推成这样,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口里喃喃着:“奶奶的,你怎么这么轻,我也还没使劲儿呢……”说着,就望向那险些被他拨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就呆了下,众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满店中人也都呆了。那少年进店时座上还没什么人,进来后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所以也没几人看到过他。这时他被和尚一拨正拨到盏油灯下,那灯亮,真把他照了个纤毫毕露。——让人第一眼难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细腰窄臀,只站在那儿,那脖颈腰眼,便无一处不让人觉得好,仿佛恰到人心里。多有人还没见过这么细生的哥儿,有的便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满。心想:人家又怎么招你惹你了?一上来就险些给人家一跟头。那和尚也一搔自己头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儿!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众人见他憨态可掬,又觉好笑起来。店家已去找来张小桌子,远远离开那和尚放着,怕惹事,请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着,到了那桌上后,又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
    众人一回神,才听有个小姑娘嫩嫩的声音说:“爷爷,就这两个馍馍了,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却是坐在火塘边烤着湿衣裳的那瞎子祖孙俩儿。
    小姑娘手里却只有一个馍,左手拿着,右手装着也拿了一个。把左手那馍馍递到她爷爷手里,说:“爷爷,这个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头有些疑惑,问:“中午不是只剩下一个了吗,怎么又变成了两个?”
    却听那小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数错了,这包袱底儿还藏了一个。”
    说着装着自己已咬了一口,还“呸”了一声,说:“爷爷,我这个有点馊了。”众人才知道原来她因干粮不够,只剩下一个馍馍,怕爷爷不肯吃,要哄她爷爷独吃的,不由看得眼中一热。
    那瞎老头这才信了,方开始吃自己的,口里犹在说:“小娃儿家,别太挑剔,粮食种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兴吐啊。这是今天的,明天还不知有没有的吃呢。”
    众人看那小姑娘虽幼,却如此孝顺,心中不由都暗暗感叹,都在思量着帮她一餐饭。那边和尚也看见了,搔搔自己脑袋,喃喃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吓了一跳,和尚已大声说道:“还不快给那小姑娘爷俩个送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要肉馅的,再加上几块风干牛肉给他们包了路上去吃,还要两碗热汤,快点!”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么,怕老子不给钱?”店家忙点头下去了。众人先见他相貌丑恶,行动粗鲁,本甚讨厌,没想他却是个好人。小姑娘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来谢了,想来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眼里悄悄流下泪来。
    这时外面的雨越发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见又有人牵着马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马,只听得外面那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口气里趾高气扬。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身绸裤褂,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当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见他神气骄躁,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官爷,便露出一脸不屑。
    及看到镖局那桌,愣了愣,却似认识,抬手冲那姓秦的老者作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那边秦老爷子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管家,秦老爷子这么叫可能只是为了好听。那”来管家“听了果然一脸喜色,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役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他这几下脚跺得很重,泥点有的就溅到附近几个坐矮凳子人的脸上。被溅上的人见他如此气势,也都不敢吭声,只好忍气认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
    ——那边那祖孙俩从他一进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可就这么大间屋子,两个这么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里去?
    那来管家一转身,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害得爷们这么大雨天被老爷派出来穷跑,有的发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泪珠儿早就在眼圈里打转儿,这时忍不住惊吓,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张小脸吓得发白,眼睛通红,十分可怜。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不好开口。那姓秦的老者见那小姑娘可怜,刚想说话,那个“来管家”已觉察,先冲他道:“这是我们大人亲**待下来的事。”
    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起点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本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
    那老者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轻声道:“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躲直缩,那人还是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奴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如何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里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
    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做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他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臭名昭著,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道:“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齿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儿,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像又陷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之深。
    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以想像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赔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携我俩到他们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担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众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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