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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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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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一月初,集聚了一整夜的寒冷,在天亮前尽数释放,化为冻霜结得遍地泛白,半明半暗的天色,映着野地里白皑皑的一片,仿若下了一场细雪。城墙下的河沟中起了薄薄的一层冰渣子。

    因这条窄窄的河沟,此处成了全程防守最稀疏的所在,守将或许是觉着这河沟勉强算得上是条护城河,便只留了不足五百的兵夫在此看守。

    此刻日夜交替,城楼上的兵夫也正要替换交班。守了一夜的兵夫又寒又饿,心里早起了毛,心思全在营内的热粥暖被上,巴不得替换的人早些来。偏早起要去城楼当值的那一拨,方从暖和的被子中钻出,睡眼朦胧的,又要走出教炭火暖了一整晚的营房,心中也是百般的不情愿。

    百来号的两拨人拖拖拉拉,骂骂咧咧地交着班,竟未有一人留意到城楼下河沟中细微的异动。

    四更时分,英华便领了二百骁骑,隐匿在离城楼最近的树林中。待到天色微明,二百人将马皆紧缚在树上,卸下革甲长兵刃,只着了一身单戎袍,随身带了便藏的短刃,悄悄地从树林中出来,朝着那河沟小跑去。这二百骁骑俱受过严训,身手上乘,脚下虽疾步快行着,却未惹出甚么大动静来,一身乌色的戎袍,正融于天亮前的晦色中,悄然不觉。

    到了河沟边,英华挥手示意众人矮身匿于河边残枯的芦苇丛中,静静等待了一刻钟,眼瞧着换班时分将近,城楼上的兵夫三三两两地懒怠下来。英华回头低声令道:“二人一组,从那水面下过,顺着通入城中的河沟进城,入得城中小心藏匿等候,莫要闹出响动来,可听明白了?”

    众兵默默点头,英华回头望了望结起了薄冰的河面,“天寒地冻,入水后更是冻骨的冷,大伙儿且忍耐一回,待上了城墙……”她竖起食指,一指城楼,“上头有的是干衣裳换。”

    人群中有人低低地笑了数声,却听不出笑意,只觉一股冷冽的肃杀气。

    随着她一声短促的“去”,两两一组的悍勇兵士不带一声哼地没入刺骨冰冷的河水中。入水过半,英华进入队中,与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向河岸,行到水边,尚未入水,一股淡淡的水腥气糅合着寒意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滑入水中,锥骨的刺痛立时紧紧缠上她的四肢,令她险些失去意识沉入水底。下一瞬,她用力咬住下唇,奋力划动了几下,知觉方才一点点地回到她的身子里。

    她身后的那些兵勇们,虽说与她同训多年,早已惯了她的强悍做派,此刻见她当真一同入了水,也不觉心头一震,不论身手多好,气势多强劲,终究是个女儿家,如何能抵得住着要人命的寒冷冰水。当下多少不由暗想,女儿家尚且如此敢当,何况是一向以悍猛著称的骁骑男儿,自是添了几分士气。

    二百兵勇尽数上岸时,已身在城墙内。天色开始蒙蒙发亮,日间当值的兵夫终于摇摇摆摆地列队过来,一瞧那步态,便是迷蒙未醒的。

    英华浑身透湿,贴着墙根默立,身上的水几乎快要结成冰,见换班的兵夫终于出现,她心头大振,甩掉了几分令人发颤的寒冷,从革靴中抽出一柄前臂那么长的短刃来。众兵勇见状亦俯身自各自的革靴内抽出短刃来,紧握在手中。

    英华向后一招手,弓着背贴墙根无声无息地摸上了城墙,东边的天际透出了第一丝白光,交班的兵夫终是瞧见了她的存在,却只依稀见着一个轮廓,看不真切,一名军头冲着她囔了一声,“甚么人?在那边作甚么?”

    她顿住身形,凝神静气地盯了他一眼,那名军头不禁紧张起来,加大声量,“谁?作甚么……”一句整话尚未说完,一条如豹般的身影一跃而上,瞬间转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已果断地划断了他的喉咙,那军头咽下半句未说完的话,连声呼痛都不曾有,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下。

    面前的其余兵夫惊见这一幕,愣了一息,忽然间似乎是一齐醒过神来,大声囔起来,各自去摸自己的兵刃,英华身后静候的兵勇们,仿佛受了这惊囔的刺激,潮水般地一拥而上。混乱中她只喊了一句,“莫弄脏了他们的衣裳。”

    那些守城的兵夫哪里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骁骑的对手,英华心中默数未到三十,最后一名兵夫也绵软着躺倒在地。她上前低头一瞧,果然个个俱是遭割喉而亡,刀锋过处分寸刚刚好,未教那污血喷薄出来弄脏了衣裳。

    二百人快手快脚地剥除了他们身上的衣裳,褪下自己一身将要结冰的衣裳,麻利地换上。另有十来名骁骑,背对着围成密密的一圈,将英华围拢在内,好使她也换过干燥的衣裳。

    不多时,天光大亮,二百名“隋军”,一半在城楼驻守,一半静静回了营房。地下的百具尸身皆教他们搬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叠起枯草麻布袋子等物遮掩。英华在城墙上头来回走了两圈,仔细看过下面的地势及可攻往主城楼的途径。最后立定于城楼上,在弓弦上搭起一支鸣镝,尽力射出。

    鸣镝呼啸飞出,落在树林外的地上,林中候等着的两名斥候一见鸣镝,不发一言,拨转马头,火速便往回赶。

    五万大军早早集结列队,远远望见两名斥候一前一后地疾驰而来,众位主将不由自主地皆从座上立起。

    “二公子,杜先生。”行在先头的那名急带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顾娘子已然得手。”

    杜如晦摸了摸下巴,低下头无声地笑笑。再看李世民,一脸的振奋,剑眉竖起,眼中似有被强抑着不得释放的烈焰,回身挥臂高呼:“诸位将士!大兴城就在眼前,今日咱们一鼓作气攻下这城池,明日便可接了妻儿来城中团聚。”

    诸将因先前晋阳遭刘武周与突厥兵联合围逼,心中难免惦念家小,今日一听这话,无不心胸激荡,很不能立时便更狂风席卷般地攻入城防。

    李世民纵马跑至军阵前方,云梯攻城锤已俱备,第二阵的强弩手也尽皆到位。他纵声长笑,高举起手中的长刀,“便是在今日了!头一批登城的勇夫,每人赏金饼一枚。射杀郎将以上者,每诛一名,赏细绢五端!”

    重赏既下,兵阵中热血沸反盈天,直冲云际,乌压压的浪潮般的大军,从三个方向,直扑向大兴城,作势就要将偌大一座城吞没。R1152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安锦年(二十)

    阴世师站在城楼上,未见着奔涌而来的兵马,先望见了高高扬起的一团巨大的黄色烟尘,如同一脉雄壮无边的山,以极快的速度倾轧过来。他纹丝不动地立定在原处,这景象早在唐军围城之初,他便在心中构想了无数次,不过是早晚罢了,他苦笑一声,无望地阖上了双眼。

    卫文升年已过七旬又七岁,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一望眼前这情形,手脚顿时气血全无,冰冷冰冷地发颤。一时又有斥候来报,长乐宫,城东驻扎的大军亦同时袭来,护城河处的城防已失,五百守兵已教人屠尽,眼下正冲主城楼这边奔来。

    卫文升牙关一咬,一口气续不上来,直直地向后倒去,身后的亲兵随从忙上前托扶住,才未后脑着地。阴世师转头看了他几眼,瞧这般光景,也不必等唐军来砍杀,他已是气若游丝,遂平静地说:“卫尚书年事已高,不宜参战,你们便将他好生送回城内他家宅中。”

    亲兵领命而去,阴世师大口呼吸了数次,虽显败象,战却仍是要战上一战。他高声呼喝起弓弩手,分前后两队在城垛口列好队阵。前几日为射落孔明灯,箭镞损耗极大,他不得不命人将最后的那些箭矢尽数搬上城楼,一再下令予弓弩手,力求箭无虚发。

    巨石滚木等是早先已备下的,此时也在城楼上严正以待着。城楼上正来来往往地紧密忙碌,准备迎敌,城楼下不知何时来了数十名商户,领了家仆各几十名,搬抬了一只只大酒缸,招呼着兵将们来饮酒。

    领将们大多认得为首的那名胡商,正是城中最大的酒肆店主康三郎,故也无人拦他,只遣了兵卒往城楼上通报阴世师,说是有商户送了阵前酒来。阵前酒壮胆原再寻常不过,阴世师并不加阻拦,应过一声“知道了”,便随了他们去。

    康三郎亲自揭开一只只酒坛子,酒香浓烈扑鼻,他端起一碗送至一名平素便与他相熟的郎将跟前,“蒙王将军不弃,时常光顾我那小酒肆,如今大战在即,某无甚气力好出,只有略备薄酒相赠,也不枉咱们酒中相知一场。”

    那王郎将素日爱酒,又逢康三郎慷慨侠义,便直将康三康认作是个相知的,时常邀饮。这时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不由酸楚,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微带哽咽,“不瞒三郎,此战过后,咱们,大约是要别过了。”言罢抬手一仰头,将满满一碗酒浆直灌入肚。

    余下的兵卒们皆饮过酒,酒动愁肠,想到自己或许活不了多时,一个个皆潸然泪下,有惦念家中老小的,有抱憾感慨的。

    康三郎趁机义愤填膺道:“权贵相争,与咱们有何干系?分明已强撑不住,却仍要非强征了人来填刀头,拆得人妻离子散,为的不过是他们的富贵荣耀。说句不中听的,就是连上路,都不得有亲人来送上一送。今日我康三郎权当是各位的亲人了,携了酒来替各位践行。”说着俯身舀起一大碗酒来,高高举起,“来!咱们再饮上一碗,就此别过。”

    他仰头豪饮,几乎是半饮半洒了去。众兵将一齐举碗一口饮尽,一个接一个地将酒碗摔砸在地。

    兵群众不知是哪一个忽然高喊了一嗓子,“大隋早已溃散,凭什么要拉了咱们去陪葬!”

    “家有妻小老母,我若回不去,谁人来养活她们?岂不是等着饿死?”又有人喊道。

    “哪个皇亲贵戚顾过咱们的死活,大伙儿莫再替他们填命!”

    ……

    众兵卒本就无心应战,这一来,更是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作势起乱,再不愿上阵。那边有将领发觉情势不妙,待要上前围捕领头扔下兵刃的郎将与挑事的康三郎时,已然来不及。城外震天撼地的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城楼上尚未完全布排好,喧杂喊叫乱成一片。

    那郎将无暇再顾及康三郎他们,领着他的兵卒匆忙往城楼上赶。等他奔上城楼,忽又想起那借着送阵前酒,领头作乱的胡商来,猛然醒悟,只怕他是要策反了守城门的兵将,从城内接应,他暗呼一声不好,返身站定,迅速拉开手中的弓,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瞄准人群中那名粟特胡商的脑袋,拉紧了弓弦,飞射出一箭。

    康三郎听闻唐军已至,加紧了游说守城门的兵夫郎将,哪里留意到一支要命的流箭正直奔他脑袋而来。待他瞧见这支箭时,它却已教人格挡开来,直堕地下。康三郎唬得一脚跳开去,惊魂未定地抬头去望将将救下他的那人,瞧着眉目甚是眼熟,愣了一息,他便笑着大叫起来,“英华。”

    英华来不及应他,抓过一张弓,回身反射一箭,正中城垛上放暗箭的那名郎将,只见他摇晃了几下,便消失在了城墙后头。

    “诸位弟兄,唐国公领来的是义军,入城后绝不滥杀抢盗,家家户户皆有饱饭食!”英华带领的“隋军”中有人大声喊道。

    城内城外饥饿已蔓延开来许久,一听有饱饭食,群情又激奋起来。

    “开城迎唐军,开仓食饱饭!”不出片时,口号声齐整地响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搬走了巨大沉重的门栓,几十个人一起,竟将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开启处,乌黑油亮的汗血马,载着霸气蒸腾的李世民,一骑当先冲进了城内,几乎无人敢阻抗。随着城楼上一声大喝,满身血污,杀红了眼的阴世师嗷叫着便冲下了城楼,朝着李世民直扑来。

    阴世师在城楼上挡杀许久,原本就已筋疲力尽,下了城楼方才察觉,城门并非被人攻破,却是教守城的兵将们自行打开,他心知军心已散,此战该完结了,他的命数也该终于此了。

    他与李世民对峙了片时,两眼直盯着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许久,脑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当年他亦是意气风发时,大破吐谷浑与党项,那凌人的气势,与眼前的年轻郎将如出一辙。

    “阴将军一世英豪,也该略想一想,杨广奢靡无德,连年的战乱,百姓何以聊生。我父子今日引兵入城,并非要篡夺帝位,只愿拥立新帝,扫定天下,使民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李世民安坐马上,拱手劝道:“二郎原是晚辈,实不愿与将军动手,乱了礼仪,还请以大局为重,弃暗投明。”

    阴世师哑声大笑,那笑声听起来仿佛一瞬苍老了十岁,却仍旧铿锵有力,“二公子只管放马过来,某戎马一生,绝无作人俘虏的打算。”说罢便高举了长槊策马迎上前。

    众人远远退开去,只留了李世民一人应战。只三两回合,阴世师已体力不支,险些跌落马下,李世民敬他气魄,不忍再下手。

    “马革裹尸是某此一生的志向,要我作降将,死亦无颜入地。若二公子当真有心敬我,便教我堂堂正正地终于沙场,还望二公子成全。”阴世师与李世民近身过招时,沉声恳求道:“只是我家中的幼子弱女,求李公放过。”

    一言既尽,他举起长槊,直逼向李世民的前胸,全身的气力皆向他倾来,再无半分要带回身子的意思。李世民狠下心,举刀相向,心中有意教他留下全尸,便避开他的脖颈,偏身使力横砍过,“阴将军放心。”

    阴世师应声坠落马下,在地下滚了两圈,终是仰面朝天翻躺了,一手犹紧握着长槊,面含一丝笑意,溘然而去。

    李世民带住白蹄乌,静默伫立,凝视了他许久,回头大声道:“来人!将阴将军抬了去,以军礼好生安葬了。”

    ……

    大兴城的底子到底深厚。一场大战过后,唐国公命人开了粮仓,分粮予民。原预备着手头缩减些,不至失信于民。打开粮仓后,那景象却教他目瞪口呆,国内饿殍遍地,城中户户忍饥挨饿,仓内却堆成了一座座的山,点算之后方知,这些粮倘若送往全国各地,可抗至少三年饥馑。

    城内百姓与城外的村庄田夫,俱领到了足以撑持到明春的米粮。且唐军果真不食半言,严格约束了军兵,不许随意出营,更不许有半点扰民行径。宫中的那位小王,也在忐忑不安中披上了龙袍,战战兢兢地荣登帝位。

    一时间民众只当是天下太平了,定了心思,欢欢喜喜地预备起了多年不见的年节来。年节的到来,突然叫停了一切的战事,不论是教刘文静与玄甲军打得退缩至山谷中的屈突通,还是西北边陲蠢蠢欲动的薛举,甚至是在洛口东都一带鏖战百场,难解难分的李密与王世充。所有的战事均自动避让开了将至的年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连飘了三日的鹅毛大雪,到了这一日终是落尽了,天上阴云退散,阳光毫不吝惜地铺洒下来,热烈明艳。

    英华与杜如晦已在城门口连转了两日,原说好的终内眷入城的日子,却因这场大雪,拖延许久。

    “若今日再无音信,我便出城亲去接了来。你在宅中守着,莫要四处乱跑。”杜如晦向英华道。

    英华不屑地撇嘴回道,“姊夫还当我昔日那般顽劣么。”过了少顷,她又蹙了眉头,“雪积得那样深,一时又化不了,送信的人尚且过不来,姊夫如何去得?”

    杜如晦正待要答她,却听她欢叫一声,“快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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