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顺道又往医帐中走了一趟,赵苍听闻杜如晦烧热已褪,亦慰然感叹,“所幸正是年富力强时,终究是熬住了。”
穆清不容他推让,端身衽敛,“七娘这便要离营去,恳谢赵先生,万要照拂好他。”直至赵苍应承下了,她方宽心离去。
李世民正在帐中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甫一见她进来,忙上前问:“杜兄可是大安了?”
穆清点点头,“已褪了烧热。”
李世民挥退帐内兵夫,径直道:“前夜始毕可汗亲率兵攻了雁门关,约略算来不下十万,恶战一夜,城关虽勉强未攻破,死伤却大半,幸事前与杜兄定下疑兵之计,分拨了一队在山坡高举火把来回跑动,作足动静,令始毕可汗误以为援军又至,且人数众人,暂哄住他撤了兵。”
“他若醒过味来,再攻一次城,岂不一攻即破?”初时穆清倒想过,缘何不任由杨广在雁门关丧命,偏费这事来解救于他。
后来她自己憬悟过来,唐国公尚未握住重兵,杨广若丧了命,难免有人跳将出来持兵权号令天下,没的白便宜了旁人,倒不若乐得做个好人,藉了一个甚是好摆弄的云定兴,由李家立一回调停援救的大功,使得杨广另眼相待,好教唐国公握重兵把守一方。
“这便是十万火急的事了。”李世民急切地回身向她道:“始毕可汗将围截皇帝的消息,最先出自始毕可汗之妻,义成公主,她原是我朝遣去和亲的宗室女,既她愿通递消息,亦有望游说她襄助脱了围困。”
“那游说之人原是……克明?”穆清顿悟到。
“正是。另此事不必教云将军知晓,他若捷足先登先遣了人去,头功自然就教他占了,便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李世民道:“在你寻来雁门关之前,说准了待突厥军主力一显,便由他速去游说。然你忽就来了,义成公主一介妇人,与她相交相谈,较之杜兄,自是你更适合。怎奈杜兄执意不应许你前往,便也作罢了。”
“不必说了。”穆清毫不犹豫接口道:“眼下他既这样了,少不得由我走这一趟。
第一百二十章 千金散尽(十九)
穆清上一回在这片苍茫大地上疾驰时,正是初春,北地犹寒,山顶积雪皑皑。康三郎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说,夏日里的景致更是好看,这话果真不虚的。
正当晨阳初升,天色浅蓝,仿若水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连天碧色中,时不时露出一大片白色,粗略望去似云朵掉落,再细看却是成片的羊群,到了近前才见除了羊群外,更有乳白色圆顶的穹庐。
忽又有大片深草翻滚,隐现出赤红乌黑一片的马背来,从旁三两人策马逐赶,夭矫如飞,纵意地一嗓子冲破草原,竟还是高昂娇俏的小女孩儿家。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穆清不由微微一笑,忆着贺遂兆曾豪宕吟唱的调子,低吟了两句。
疾驰良久,周遭景致似乎并无差异,全觉知不到究竟行了多远。她侧头瞧瞧身边已换上短褐鲁阿六及另一名玄甲人,他们只一味紧盯着前头引路的人,不敢松懈丝毫。
委实要指靠这引路之人,若非他一路带引,这广袤无垠的一片,早已不辨方向,还不知能否安然抵达王庭。
将近日中,路上穹庐渐繁多了起来,抬眼远望,模糊中能见一顶高大巍丽的大穹庐的轮廓,四周拥簇着几顶略小的帐庐。
引路的人手上收紧马缰,慢下步伐,指着前方回头向穆清道:“前面便是始毕可汗的王庭,近前必有盘查,娘子不若在此换过突厥女袍,查问起来只说是替义成公主送个汉人婢女来。他们见是女子,便不会多加梗阻。”
穆清四下张望一番,并不见有甚么毡帐遮挡之处,倒有些犯难。前头引路人抬手已抛过来一个包裹,她忙伸手接了。
“七娘只管放心往前头草深高出去换装,我等在此守着。”鲁阿六催促道。
穆清下马往草里行了一段,果然草长得极高,将及她肩膀处。她抬头向来处望去,鲁阿六等三人皆下了马,背对着她的身影没在草丛中。
她也不扭捏,三两下脱去身上的男子单袍,打开包袱,抖出一袭突厥人的行头,手脚麻利地穿戴妥帖。再次翻身上马,虚扬一鞭,朝着王庭驰去。
四人靠近王庭时,戍卫的突厥人上前盘问,穆清全然不懂突厥语,引路人叽叽咕咕地解释了一阵,其中一人便返身向大帐跑去。
不多时自大帐内走出一名同穆清装扮极似的侍女模样的女子,匆匆跑来,又同那戍卫嘀咕了一阵,戍卫拦下鲁阿六等人,只指着穆清一人向内挥手。那女子挑剔地上下扫视了她几圈,肃声向穆清道:“你随我来。”说的竟是汉话。
鲁阿六哪里能放心教她独身前往,待要上前,戍卫作势便要抽出弯刀,凶神恶煞地一阵怒斥。引路人忙解释道:“公主只许她一人入内,要咱们在此候着。”
“你且安下心,在此候着便是,想来公主金贵,外男不见也是有的。”穆清柔声安抚几句,转身随着那名侍女走向那顶堂皇的王帐。
乍见义成公主,穆清倒颇为意外。原以为大隋的公主,又是始毕可汗近身的人,必是要骄奢金贵些的。待入内见了,哪里有甚么骄矜的大隋公主,分明便是一名普通的突厥贵妇人,只身量较突厥妇人纤小些,冠带上珠饰环绕,华贵尽显,却掩不住她满面的憔悴。
“你瞧着我可是苍老?”义成公主忽出声自嘲道,“这草原上的风吹得人心都苍凉了,更何况面容。”
引她前来的侍女,挥手摒退了帐中一应人等,穆清自觉失仪,忙俯身见礼,“民妇顾氏见过公主。民妇自云将军帐下来,受托于唐国公次子,李氏二郎,特来向公主问安。”
义成公主抬起眼,细致地打量了她一回,似是很清楚她的来意,了然地点了点头,“唐国公……他们,怎遣了你一介女流前来?”
穆清歉然一笑,“问安请好自然是妇人间的酬酢,再者男郎们来来去去只知晓搏杀政论,如何能领会公主心境,更遑论解慰公主之心了。”
义成公主欣然点头,又仔细瞧了她几眼,问过她的出生来历,年纪家乡等细琐事,不觉对她心生爱惜,招手唤她近前坐着说话。
穆清上前侧坐于羊毛毡毯上,一一答着她的问。义成公主所问的,竟全绕不开一个思乡的意思去,穆清心内隐隐猜到她缘何要冒险,将始毕可汗欲对杨广不利的消息传递出去。
当下她暗自拿了主意要博上一把,押对了,雁门之围立时可解了,押错了,她不敢想押错了,只能全力赴之。于是她细细地将都城一应琐碎答予她听,字字句句见有意引惹得她愈发思乡情切。
估摸着火候正当时,穆清突然径直道:“寻常人家嫁去夫家的女儿,隔个一两年尚要回母家省亲探望,公主远嫁突厥多年,怎不回京望探望探?也好一解愁思。”
义成公主登时便落了泪,却不作答。穆清提吊着一口气,默默的等着她的回应,这一注是否押对,瞬息便可揭晓。
过了许久,待义成公主慢条斯理地掖干眼角最后一颗泪珠子,闭上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幽幽长叹道:“这人兽混居的地方,再不能往下捱了。我原不是大隋的甚么公主,因和亲匆忙间册封,即便如此,自小也是浸润妇德女道,明辨礼仪廉耻的。及到此地,虽贵为突厥可敦,可他们,他们却在启民可汗薨逝后,逼迫我再嫁于其子……”
义成公主哽咽了声音,再度落下泪来,懊丧低呜道:“北地风疾,时年难捱,可怜我未及而立之年,却已似老妇,如今日夜祝祷,只求将来能叶落归根。”
无错了,这一番话,正中了穆清的心怀,她起身再次向义成公主俯身,却不低头,反仰头灼灼直视她,“公主可愿归去?”
兴许义成公主等的亦是这一句,她几下拭去残泪,正视着她,断然道:“我可助主上脱困,只要他应准了,待他突围回了京,定要设法将我接回。”
“民妇不敢替主上胡乱应答。”穆清紧着道:“只一桩,公主若作了,主上感念公主恩德,说不准何时有回报,公主若袖手旁观,一旦主上侥幸逃脱,日后便再无公主的好。”
义成公主夷犹不定,踟蹰半晌,终咬下牙,“好!我便随你走一遭。”
当下她换过衣袍,差人牵来马,匆忙就要出帐。
穆清放下高悬的心,可算是未辱使命。她心中详尽梳理方才种种,幸而义成公主思乡至深,且心府并不十分深沉。也幸是遣她来了,倘若仍由杜如晦前来,她一位妇人,怎会在外男跟前轻易流露心绪,只怕是未必能成的。
穆清随着义成公主出了王庭,因突厥人皆认得她是可汗的可敦,一路倒畅行无阻。
一行人一气儿急赶,至雁门关时,始毕可汗正要亲率了兵,再一次发起攻势。两军对垒严正以待,远远地能听着金鼓杂鸣。义成公主与穆清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之间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阵势壮大。
“公主要如何替主上解围?”穆清看着那十万大军的阵容,心头冷汗直冒,不觉疑问道。
义成公主以手覆额,望了望那片鸦黑,“这你自不必担心,且先回去复命,我既说了有法子,便一定能使你如愿了。”
穆清端端拜谢过,方要离去,又被唤住,“你这一身装束,如何能去得?不待入营,便要遭乱箭射杀了。”
穆清低头一瞧,亏得自己平素是个精心的,百密一疏,竟还着着那一身突厥女袍。报赧笑向她道谢,心中却自叹,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心境并不险恶,只是杨广得以脱身后十之八九是接她不回的,她在皇族中本就只是低微的宗室女,并非正经的公主,杨广焦头烂额之际又岂会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总是女。且自古和亲女子,又有哪一个能回的?恐怕叶落归根也只是奢望。
寻了个幽僻处换回去时的男袍,穆清便带着鲁阿六等人,迅速往大营赶,因大战一触即发,四人皆催赶得马恨不得四蹄踏空,腾空跃起。才跑了一半路途,喊杀声已起。鲁阿六大喊一声,“糟了!赶不及了,听动静,突厥兵已然开始攻城。”
厮杀声愈来愈近,杂乱嘶喊中铁器相击声显得惊心动魄,听得穆清心魂俱颤。鲁阿六先行了一段前去探过,回来时说,再不能往前行了,卷入战场可不是顽的。于是四人只得驻足,于近旁的高坡之上寻了个略高又能遮挡的地势,俯瞰观望。
穆清自幼喜读兵书,虽于脑中勾勒过无数次沙场阵势,却是生平首次亲见这战场排兵布阵,临敌拼杀。一时竟教这气势震住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往上直涌,面颊头脑俱微微发烫,两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瞪大眼睛,屏息凝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千金散尽(二十)
穆清趴伏在遮蔽的草丛后面,凝神细辨双方阵营。
只见狼头大旗下,突厥兵列成三阵,头一阵正嗷吼着往城门楼上猛冲,箭矢如雨,一轮冲过,倒下大半,速度却是奇快,就趁着城楼上的隋军换队拉弓引箭之际,后一轮的突厥兵已越过倒下的那些,踏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前推进,大石如流星一般往城楼上飞砸。
头阵冲门的突厥兵中,忽跑出三二十名膀壮腰圆身形彪悍的武士,浑身铁甲披挂,在城门下分两队一字排开,各自抱着巨石,连身带石地往城门楼投撞过去。紧接着第二队亦飞跑猛撞上城门,就这般轮番撞击。
“狼崽子生猛得紧!攻城竟不使攻城槌。”鲁阿六啐了一口咒骂道。
任是头阵冲击得再骁勇惨烈,第二阵的突厥兵端坐马上,却纹丝不动,人数显然少于第一阵与第三阵。再看第三阵,与第一阵相仿,并不配马,俱在地下站着,背向城门楼与第二阵,呈半围拢之势,显见为防御抵抗阵势。
穆清指着那第二阵向鲁阿六道:“前攻后守,中间那一阵,必是突厥主力无疑,待城门一破,铁骑齐踏涌入城中,那便万劫不复了。云将军的援军若从后头赶来,第三阵恰好抵住,莫说要解城楼围困,便是连第二阵的主力都不得近身,白赔了援军兵力。”
鲁阿六紧盯下面的阵仗,摸着鼻子想了一回她的话,猛地一拍地,“正是这道理呢。”然后又偏过头来看穆清,“要不都说七娘生就为配了杜阿郎来的呢,竟懂得这些个。这么说来雁门竟是没得救了?”
“纸上谈兵罢了。”穆清沉吟了一刻,再抬手指了指中间第二阵,“始毕可汗将精兵安置在中间这一阵,可见爱惜得紧,若有奇兵自两侧直袭他的精兵,将主力分散去,而援兵主力撂开防御的第三阵,直取第一阵拦截攻城,或侥幸能守住。”
话音才落,鼓声大作,震天撼地,硕大的云字大旗从后头飞奔而来。穆清与鲁阿六同时心往下沉,怕甚么竟来甚么。云定兴亲率了大军从后头杀来,直面正对突厥兵的第三阵。
突厥兵动作间不带半分犹豫,立时围障起铁盾,足叠了三层高,密不透风,将将叠好,不足呼出一口气的功夫,隋军的第一轮箭矢便噼噼啪啪地击到铁盾上,弹开老远。第二轮箭雨亦是无济于事。
趁着隋军抽箭搭弓的一息空隙,突厥军豁然撂开铁盾,好像从铜墙铁壁后头破墙而出的潮水一般,举着明晃晃的弯刀,直冲上前便砍。登时喊杀惨叫声并战鼓擂动声,响成一片。
鲁阿六重叹了口气,别转过头去,“唉,这便算完了。”
草丛中隐着的四人均抱含着失望,各自缄默观战。穆清忽觉有些异样,又仔细扫看过下面的战况,轻声疑道:“怎的不见二郎?”
却不容她再疑问,场下又是促迫的一阵鼓声,不知从哪儿猛冲出两支骑兵,雷霆万钧,长槊齐向前倾,忽地一阵便猛穿扎进了突厥的精兵阵中。
匿在山坡上观战的人皆猝不及防,更不必说那些盯着将要攻破的城门楼的突厥兵,个个俱提紧了缰绳待要往前冲杀进关,哪里能料到侧翼突杀来的一支骁骑。
“那是……”鲁阿六结着眉毛全神贯注地望着,突然激动起来,“那便是云将军拨予二郎的五百骑兵!”
穆清忙收拢视线探望过去,时近午后,天光已不如正午时分那般耀亮,下面混战成一堆,人仰马翻,依稀可辨横插入阵中的兵将身上皆覆着细鳞甲,突厥兵毕竟不是白担了鹰狼悍兵之誉的,火速回过神来,举刀回砍过去。
却依旧不见李世民的身影,穆清心下起了忐忑,莫不是军中横生了甚么枝节?杜如晦尚在营帐中躺着,万不能出甚么异数。
胡思乱猜中,眼见着那五百骑兵渐渐显了不支,论理左右齐冲,原该一鼓作气将突厥精兵阵拦腰横截断了才是,眼下却只一冲而止,呈不堪御敌之态。观望之人均垂头丧气。有人出声问道:“义城公主已去了良久,怎还不见退兵?”
这话却无人能答得上来。
战场中鼓声息止,隋骑兵且战且退,不多时竟响起了鸣金之声,骑兵拨转马头,往两侧空旷处撤散去。城门口上死守的兵将顿时凉了心,亦显了颓势,克破城门只在瞬息之间。
突厥精锐杀红了眼,杀气一起,绝难就此罢休。见隋兵向两侧撤兵,岂有不追着剿灭的理儿,俱策马猛赶,一时突厥精兵主力分开两路,往两侧打散。
隋骑兵加快了马速,发足了力撤逃,突厥人紧追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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