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啊”了一声,睁圆了眼睛,转瞬又恢复了平淡,“又要出征了么?”
杜如晦一面在案前坐下,一面轻叹,“海内未平,征战自是不停的。幸而这一年来归附甚多,大多可不战自胜,即便非战不可,胜算亦稳。”
“我倒是忧心你。”穆清才要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转,又接着道:“眼下宫中正乱着,没有一个是轻省的,多亲近一分便多一份险,避犹不及的境地……我担心你深陷其中,白教人带累了。”
穆清瞥了一眼他认真的神情,却不敢应承他甚么,道理她何尝不知,只是此刻要她抽身不理宫中的阿月,她亦难办到。多年主仆,阿月从不依仗姿色与她有半分离心,她也未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缘何连保齐自己与儿子的性命,这么卑微的心愿也达不成,更不必说,当年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这境地,穆清更是含了一份愧疚在内。
“立了一天的规矩,直教人散了筋骨。”穆清轻敲了几下膝盖,有意岔开话,“大半日水米不进,倒真饿了,厨下晚膳已备妥,今儿还是元日呢,五辛盘,鸡子,屠苏酒,羊羹鱼脍皆齐备着,我教她们传膳来。”
说着她果真起身往屋外去招呼传膳,又唤了乳母抱来四郎。四郎听着阿母的声音,早已在母乳怀中左扭右转的,伸手往穆清这边指。院中又响起阿柳含了怒意“阿延,阿延”的唤声。拂耽延边往正屋这儿蹿跳,边扭头应声,“英华姨母和阿郎都说了,年节中不兴作规矩。”
霎时院内正屋内笑声四起,和着婢子们端来的一盆盆溢着诱人香气的吃食,这座常年清冷的宅院顷刻间充满了闹哄哄的人气儿,终是有了世间年节中应有的繁盛热烈。
……
三月三,上巳日,祓禊浴春的日子,亦是穆清的生辰。她原是最懒怠应节的,杜如晦与英华随军出征,她更是窝在宅中不愿多动,顶多就是往东市略逛一逛。这一年的上巳节她却破天荒地跑出城赏春,只带了杜齐阿达在身边,换上轻便的胡袍,一路疾驰出城,越跑越远,一路向安定郡驰去。
沿途草色青葱,黄土夯实的官道两边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粉红蓝紫的小朵野花,一眼投望过去仿若一匹翠绿底杂色碎花的绸料,空气中浸润着甜丝丝的水汽,深吸一口满心满腹的草木清香,较之长安城内的华贵规整的春景,别有一番意趣。
第三日上,一踏足安定郡郊,一路盎然的春意便变了调似的,也不必探问,但凡不是瞎的,都能瞧出这里被圈出了偌大的一块地,好端端的耕地被翻平,青色不见,黄土突兀,十数名凿石的工匠正半隐在深草土堆后头,叮叮当当地劳作,瞧着似有大工事在建。
临湖原有十来户人家,面湖而居,草棚竹篱,好一派悠然自得的光景。眼下屋舍篱笆尚在,走近些再看却已然不是那么回事,前几处屋舍显见已是废弃了的,最靠边角的那间屋竟还是焦黑的,萧索破败中隐约透着一股子焚烧过后的戾气。
“娘子,就是这儿了。”杜齐遥指了指前头的房屋。茫然向穆清道,“我上月来时,还有两户人家,只说打死也不走的,眼下怎都撤了个干净。”
穆清心头咯噔一震,那两户人家怕是不好了。“往这附近四处去打探打探,乡邻间都是好几辈儿的交情,总该有人知晓他们的去处。”
杜齐应声要去,穆清犹不放心,在他身后又补上一句。“你缓缓的说。莫要骇着乡人。”
杜齐“哎”了一声,打马离去。
穆清坐于马上,将面前这山水合抱之地细细扫视过一遍,依着杜齐前些日子的打探。此处正是尹德妃生父私自圈占之地。自是得了太子首肯的。只是。旁人圈占,大多是农庄良田,他要这临湖的石滩作甚么。
有一名短褐打扮。管事模样的人,从她马边走过,见她这鲜衣怒马的阵势,不免多瞧了两眼,又瞥见她胡袍绲边上金丝绣成的卷草纹,心中料定她必是主家遣来探视的,遂笑眯眯地躬身行礼,“阿郎可是来瞧进程的?”
穆清微一怔,极快地反应过来,沉着嗓子,摆出了几分倨傲,“你是这里主事的?”
巧不过那管事正是主事的,忙不迭地点头。
“你且同我说说,这工事眼下甚么情形了。”穆清轻跃着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予阿达,倒真是一副查视的架势。
那管事一面引着她往工事上去瞧,一面讨好地细数道:“好教阿郎知晓,那起子田舍郎真真是难缠得紧,头里原是许了他们钱的,好说歹说不愿挪地方,大约是觉着尹家是好说话的,想多赖几个钱去。小人私下想着,他终究不过是凭了这几间破草棚子想多挣几缗钱,倘若没了这几间棚,也便省事了,故夜间使唤了两名小子……”
“你烧了这家的房子?”穆清挑起了眉毛,抬高了嗓门,只一瞬间,面上又是一片不冷不热,“伤人性命了么?”
管事一愣,主家来的人一向只问工事进展,从不问这些个,今日来的这位面生的阿郎,怎问起这个来了,他再转念一想,也对,若有个死伤的,闹将开来,到底麻烦,忙堆起笑脸,连连摆手,“不曾,不曾。只吓唬吓唬便是了。”
“每户许了多少钱?”她冷不防地问起。
管事忽地停住了脚,大着胆子直看向穆清,眼中带了略微疑惑,迟疑着回道:“按着人口来给,每人十缗……”
穆清自觉这一问颇有些失言了,话已然问出,也不好收回。只得有意走到一名匠人身边,他正埋首专心雕凿着一条长且水墨平整的石条,她附身瞧了几眼,一大朵团枝牡丹正在他手下娇丽贵气地舒展开,不必说花瓣花枝多好看,光是看那叶脉花蕊,竟是丝丝毕现,每一凿都如妙笔生花。
“好手艺。”穆清心中讶异,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指了指那匠人道。
“阿郎端的是好眼力。”管事抚掌大赞,果然将心思全都放在了那匠人身上,面上浮起层层得意,忍不住话多了几句,“全长安里再挑不出一个比他好的了,这别馆,依着主家那位娘娘的意思,将来可是要接驾的,可不是每一样都要精心着来?不瞒阿郎,小人为着这别馆,竟是吃睡不好……”
原来是尹家的别馆。穆清恍然大悟,撇了那管事在一旁碎碎叨叨地邀功,自顾自地将这事在脑中转了一遍。尹德妃与太子狼狈为奸,纵父圈占了这一大片的好山好水,驱逐百姓,纵火伤人,只为营建一处豪奢别馆,更是打着接圣驾的旗号,将来此事便是闹将出来,圣上亦是沾过这层恩惠的,教言官们如何开口弹劾?且圣心一悦,怕是还有更大的恩典在后头。只是不知他们内底里所要接的圣驾,究竟是大兴殿上的那位,还是如今在东宫的那位。
好,好得很,当真是步步为营,算计精巧。穆清咬牙在心中暗道。(未完待续……)R1292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李代桃僵(五)
正与那管事虚应着,那边马蹄声响起,杜齐不知从哪出钻了出来,皱着眉头,面色不甚好看,冲着来路扬了扬头,沉声道:“七……郎,请随我来。”
穆清胡乱打发了管事,重又翻身上马。
他引着穆清一路策着马,往湖的另一边一个小村落去,待离了那工事地,他才闷声说道:“找着最后搬离的那户人家了……如今房屋田地都没了,只得暂借宿在亲戚家中。”
不过五六里路,说话间三人便隐入了一处算不得大的村庄中。杜齐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个小院前,小院的主家先前受了杜齐一枚小金饼,故格外的殷勤,领了儿子在大门口守着,见人来了,父子两忙不迭上前牵了马,将他们迎入小院中。
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小院,也瞧不出甚么异常来,若不是东边厢房内忽然传出的一声压抑着的呻吟,穆清几乎便要全信了那管事的话。
杜齐向那呻吟声发出的地方指了指,脸色不大好看,悄声道:“正是在那里头,娘子进去时……留神着些。”
待穆清进到屋内,方才明白杜齐所说的“留神着些”是何意思。屋内虽比外头暗沉,却能清晰地辨出屋内几人脸上的惊惧惶恐。年长些的妇人低了头不敢去看进屋的人,另有一名年轻的妇人一把搂过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子,几块木板拼就的勉强能称作床榻的卧具上,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脸色惨淡若死灰,方才那苦楚的呻吟大约便是发自于他。
屋内弥散着一股熏脑的腥恶气息,那几人却似全然不曾嗅到一般。
床榻边坐着的青年男子乍一见穆清,惊得腾地跃起,惶遽不安的立在床榻前头。因他让开了身,穆清方看清床榻上躺着的那人,亦把她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却见他两条腿光露在外,大片的血红覆盖在腿上,血红中夹杂着斑驳的黄绿,细一看,却是几处溃烂化脓,怨不得有浓重的腥恶之气。
杜齐跟在穆清身后进了屋,那慌张起立的男子一见杜齐,倒似松了口气,垂首向杜齐躬身道:“恩公。”
“实在是可怜得紧,我予了他们几缗钱,也好教他们延医用药,好歹保一条性命。”杜齐小声解释道,声音里头带着叹息。
穆清点点头,舒缓了脸色,柔声向那男子道:“你莫怕,我同那些迫害你们的恶人并非一伙,你们也莫要过问我是谁人,想来我那管事已与你们说过。”
男子木然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升起一丝忿恨与希冀纠缠的复杂,“管事阿郎这般慈悲,想必家主更是仁厚慈善,自不会与那凶残跋扈的尹家同渠。这位阿郎想知道些甚么,只管问就是,胡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清挑了一下眉毛,听着口气,这位仿佛也不是寻常乡野村夫。杜齐从屋子角落中提了一条长凳出来,穆清回身坐了,向那位胡姓男子探了探手,“请。”
见他安定了心神,依旧在那板榻边坐了,穆清又将屋中两名也已镇定下来的妇人扫视一圈,正色道:“并非在下有意相瞒身份,实时为大伙儿安危着想,不便透露。若是信得过在下,还望体谅一二,且将尹氏圈占此地的前后,细细说予我听。”
男子略思量了一回,眉头渐渐拧成三道竖纹,深深吸了口气,“某不才,原也上过几年学,因家道中落,再者战乱四起投抱无门,故冷了心思,回乡守着这些薄田过活。”男子坐在昏暗中,黯淡着眼光,平静冷淡地诉道。
果然不是寻常田夫,穆清在心中点了点头,怪道谈吐中进退有礼,条路清晰。
“虽清苦些,好歹一家子齐整,日子也算过得。”木板榻上躺着的那人忽然沉闷地哼了两声,含含糊糊地唤着“大郎”,大约是痛楚难当。男子回身握起他的手,“阿爹,阿爹,可是疼得厉害?”穆清忍不住投眼过去将他皮肉溃烂、脓血模糊的双腿望了一眼,心中一跳。
好言安抚了几句,待他阿爹再次昏昏睡去,那胡大郎才转回身,一双眼直盯着地面,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讲,话音中的恨意更浓了几许。“也不知怎的,忽然一日,里正来家,说是咱家那几间陋房妨着官家工事了,如今官家许以赔偿贴补,另教换地置宅。头里说得好好的,每人十缗。这天下的事,不论大小,一向是官家说了算,百姓又如何争得?那也罢了,我私下想着左右许了钱的,好好地觅一处,待换了籍册,搬了去便是。”
胡大郎蓦地冷笑两声,“我早该料到层层盘剥之下,早没了咱们百姓的活路,那十缗钱……莫说十缗,便是半缗我都未曾见着。我原说要待钱资落袋了方能举家迁走,谁人能知,一文钱未等到,却等来这场泼天的祸事。房子教人烧了不说,我父亲因腿脚有疾,略走得慢些,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后半截的话随着哽咽一同被咽回喉咙,过了良久,方清了清嗓子又道:“眼下只得暂落脚于外舅家中,实非长久之计,往后的事尚无计较。”说着他再回头望了望他父亲,低下头哀叹,“也怨我无能护家人周全,愧生了七尺男儿身。”
穆清闷闷的半晌未出声,隔了片时,仿若神思飘离于遥远之处,又似自语一般,“这如何能怨你,权贵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一味埋怨自己,另边厢真正可恨的那些,犹自快活着……”倏地,她闪回神来,深叹着坐直身子,“这乡野间也无甚良医,劝慰你阿爹好歹撑持着,转过两日我自遣了医士过来瞧瞧,待他好些了,再另做打算。”
“这……”胡大郎踌躇着站起身,满脸的犹豫,“这素昧平生的,在下愧不敢当。”
穆清偏了偏头,越过他,向他身后淡然一瞅,“纵是你不敢当,可曾替一家老幼妇孺思量过?”
那胡大郎犹深皱着眉头,低头不语。穆清猜度着经了这一场火,他大约是怕了,自己于他而言又是个来路不明的人,自然是顾虑重重,于是她亦站立起身,随意地拍了拍皱起的袍裾,“在此前,你同家人过着自己的日子,可曾去惹过谁?可曾去沾过甚么事?祸事凭空而来,你又可曾躲得开?世道不公,向来越是惧怕甚么,便来甚么。你既无力带家人躲祸,倒不若立到他们跟前,祸事寻你们之前,便能挡却,岂不好?”
穆清不过是试着猜了一猜他的心思,却是半分都未猜错,那胡大郎抬头惊疑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又回头将板榻上垂危的父亲,角落里慌怕的母亲与妻儿一一看过来,终是狠下决心,向穆清躬身长揖,“夫人所言极是,在下受教。夫人的好意在下却之不恭,无以为谢,若有差遣,夫人尽管开口,在下自此鞍前马后,绝不退缩。”
穆清显现得有些吃惊,眉心不禁一聚,又倏地舒展开来,唇角慢慢向两边翘起,两朵堪比春花的笑容在嘴角化开,极满意地点点头。
临行前,穆清又命杜齐留下几缗钱,嘱咐胡大郎莫去外头说道,亦少露面,只在家好生照拂父亲,候等医士上门。胡大郎再三恩谢,直将他们送至村口。
跑出了二里多地,杜齐终是忍不住,挨近穆清身边问道:“娘子,那胡大郎好生奇怪。”
“怎就奇怪了?”
“娘子分明作了男子的打扮,衣裳头发俱没甚错处,起头他还称娘子作阿郎,后来怎就教他瞧出原是位夫人,还改了口了呢?”
穆清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笑吟吟地回望了一眼,“可不是教他瞧出来了。女着男装,本也不难辨,那些不能辨的,要么就是不曾留心,要么就是不愿转一转脑筋,再就是胆怯自觉卑微者,不敢直视。那胡大郎能瞧出我原是扮了男装的妇道人家,正可明证他不在这三类之列,抑或他是想告诉我,他足可堪我用。”
杜齐摸了摸脑袋,细想了一番,脑中仍是有些糟乱,待要再问,阿达从后头赶上来,伸手拍了他一把,“待回了长安,多少事问不得,偏在这半路发怔。耽误了时日归去,倒教长安城中那些好事的起疑。”
杜齐一抬头,果然见自家娘子已跑出了老远。再想想个中门道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想不清的,他无奈地摇摇头,甩去脑中的那一团乱麻,双腿一夹马肚,急急地赶上前去。
他哪里知晓,此刻他家娘子的心中,恨不得那马能生出一双羽翼来,好速速地飞回长安去。出门已有三日,任是沿途春色再艳,暖风再撩人,也抵不过家中那双晶亮纯澈的眼睛,蜂蝶翩飞,雀鸟婉转鸣唱,亦无法同那稚嫩柔软的咿咿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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