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端崖道：“父亲，既然换上去的是我们的人，那对于我们就没有损害……”
“没有损害？在你看来是没有损害，但是在天下人看来，这简直是一个笑话！皇帝……是在逼迫为父辞了相位！”
胡端崖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脸色也不由有些发白。
胡楚城手指头敲着桌面，微微冷笑道：“按照我朝的规矩，政事堂设四个宰相。四个宰相，同平章事一人，参加政事三人，以同平章事为首……凡是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都必须通过政事堂，必须取得政事堂两人以上的同意……而现在，皇上居然趁着我轮休的时候，将这样重要的任免事务，绕过了我！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将命令传达下去！”
胡端崖不敢说话。
胡楚城冷笑一声，说道：“换上去的是我们的人，但是这个人，与我们的关系并不算十分紧密！而且最关键的，这个任命是绕过我向下传达的，就容易给萧允一个信息，那就是：我不同意萧允上位！萧允坐上这个员外郎的位置之后，还能与我们一条心，那就是怪事了！自从他接了这个任命的时候起，他就是皇帝的臣子了——即便他有心还向着我们，我们也不能相信他了！”
胡端崖这才想明白，冷汗涔涔而下。两年来，皇帝对胡家一直客客气气的，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那就是：皇帝不过如此，皇帝不敢动胡家！
而今天，皇帝才一个动作，就尽显皇帝的本事！
一个小小的动作，一箭双雕，就将自己的父亲放在非常尴尬的位置上！
胡楚城又冷笑了几声，说道：“这个位置也罢了，我也不是十分在乎……现在最关键的是，皇帝用这样一个事情，逼我辞官！至少，要逼我做出辞官的姿态！”
五品官员的任免，皇上直接通过几个参知政事将任命颁布下去，这对首相来说，确实是极大的侮辱。这样的侮辱，任何有血气的首相，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辞官！否则，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人家就会笑话这个首相：贪恋职位，赖着不走！
然而，辞官也不是那么好辞的。首相要辞官，还不能直接甩袖子：你绕过我传达重要任命，我心中不爽，所以我要走人。这样直接甩袖子，又会被天下的书生笑话：没有宰相的度量，居然做出这等小孩子赌气的事情来！你做臣子的，居然与皇帝陛下赌气，您真的不配做宰相！
所以，辞官还要找借口，还要告诉皇帝：我是因为年老了，体弱了，多病了……所以要辞官，不是因为皇帝您打了我的脸，我才赌气！
这等委屈，你叫胡楚城如何忍受！
胡端崖看着父亲，心中忐忑，片刻之后才说道：“父亲……您要不要请求致仕？”
胡楚城看着儿子，猛然大笑起来，说道：“当然要上书，不上这个书，天下的书生会将我笑话死！哼哼……我倒是想要看看，皇帝陛下敢不敢现在就答应我致仕！你帮我研墨，叫兰石进来，帮我写奏章！就说天气不好，老夫身上风疾发作，不能上政事堂做事……请皇上允许老臣致仕！”
胡端崖不由露出一个苦笑，这个父亲……大夏天的，风疾发作？
胡楚城想了想，笑道：“说不定你的姑丈，也会答应我的请辞……既然这样，咱也做点小文章。”
胡端崖诧异道：“做点小文章？”
胡楚城笑道：“你不是猜，那谣言就是出自那玉同尘之口嘛，既然玉同尘向我宣战了，咱也不能空着……前些日子，玉同尘越级上了一个奏折给皇帝，说是要解决这税收艰难的问题。”
胡端崖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说道：“税收艰难，又怎么能解决？”
“玉同尘的法子很简单，却端的毒辣。”胡楚城微微冷笑，“他不过是建议将税收按照田亩来收税，不再按照人头来收……”
……
京师那边消息陆续传来。接到情报，我与东门不由相视而笑，东门鼓掌：“皇帝陛下毕竟是皇帝陛下，轻描淡写一招，就让胡楚城借口风疾躲在家里不出来。可笑的是皇帝陛下还假惺惺的派人去看望所谓的风疾，还叮嘱胡楚城好好养病，等病好了继续为国效力……”
我也忍不住笑：“胡楚城本来是没有病的，这下也要给皇帝陛下气出病来了。”
欧阳毅笑道：“皇上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如果是我，索性再厚厚的送上一份赏赐，直接允了他的辞官，嗯，顶多浪费一千亩良田。”
东门笑道：“皇帝陛下做事情稳重，可不想咱们喜欢走险招……你不知道，直接允了胡楚城辞官，只怕胡楚城心中不甘，马上轻举妄动。现在先派御医三天两头给胡楚城看病，不许他上朝，也不许他辞官，让胡楚城心中有些指望，不会轻举妄动；又在这个时间之内，渐渐淡化胡楚城对朝廷的影响力。等半年过去，胡楚城的病养好了，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弱了，到时候再说。”
欧阳毅笑道：“原来如此。”
我皱眉说道：“皇帝陛下是打着这个主意。可是……我总感觉，胡楚城太过平静了。胡楚城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皇帝陛下打的是软刀子杀人的主意。他就这样呆在家里任由皇帝陛下……好像很反常。”
东门沉思了片刻，说道：“太平静了，是很反常。我原来是想，胡楚城太过平静了。胡楚城会不会利用他的门生故旧，向皇帝上书，给皇帝施加压力……结果胡楚城什么也没有做，的确让人很意外。胡楚城……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沉思了片刻，才说道：“我知道了，胡楚城一定在等一个契机……一个需要他的契机，再制造舆论，造成天下非他不可的假象，再重新出山！然而……胡楚城到底在等什么契机呢？”
欧阳毅说道：“如今天下如此平静，胡楚城即便想要闹出点事情来，也不容易……即便是突厥突然又进攻了，皇帝陛下也不会用他上位，说不定还会趁机再将胡家党羽扫荡掉一部分。”
东门默默思考，好长时间，才猛然跳了起来！
他的腿脚不方便，这一跳，几乎摔倒，幸好扶着桌子。我看着东门，忍不住低声问道：“先生可想到什么了？”
东门的脸色有些苍白，说道：“我想到了……他在等的那个契机，就是公子的那本奏折，那件事情！”
我的脸色也变了一变，随即说道：“那本奏折上已经说明，请皇上按照步骤，缓缓实行……现在不过就是在江南藩王封地上，先实行一段时间试试看而已！如果在江南藩王封地上行不通，那整个国家也不用说了……”
东门声音有些发颤：“是的，公子的奏折是没有错，公子的方法也没有错，但是公子这道奏折如果传出去，那……公子就是天下的公敌！标准来说，就是天下贵族的公敌！你要天下的贵族按照田亩来交税……不用说您的仕途，就是您的性命，也堪忧虑！”
我怔了怔：“这奏折的事情，是国家机密……”
“胡楚城一定在安排……将这奏折的事情传出去了！吴王已经在封地上重新丈量田地，正好给这道奏折做了补充说明——天下的大户，天下的贵族，都会以为，朝廷一定马上就会重新丈量田地，改变赋税方式！”东门扶着桌子站定，厉声叫道：“蓝十三，你安排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任何时候，公子身边一定要至少有五个高手！欧阳毅，你安排人手，立即去晋州印书坊，我们先利用报社，先将民间的舆论鼓动起来！每天一张小报，每张小报上，都必须有公子的一个故事！一定要宣扬公子的大仁大义，宣扬公子的传奇……特别是黑石山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一定要多写写，详细的写！另外，关于人口税的问题，你先去安排一两篇小文章，务必……让下层的读书人觉得，现在按照人头收税，很不合理……不过要轻描淡写，不能大举议论，你知道不？”
欧阳毅疾声答应着，立马就去了。东门看着我，说道：“公子……做好准备了，这一场大战，如果不赢，那……公子输掉的，或者还不仅仅是前程，而是……身家性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任何改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很多改革者，都付出了极高的代价——这个代价，甚至是生命！甚至是全家族的生命！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甚至还没有真正站到朝廷的最高位上开始改革，我就要面对这样惨烈的搏杀……
猛然之间，胸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悲壮。看着东门，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东门先生，我……一定全力以赴！不为我自己，就是为了天下，也要赢了这一场大战！”
东门脸色郑重，说道：“公子……当初东门为公子考虑不周，才至于……”
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当日写这本奏章的时候，我根本没有与你商量，所以，东门先生，您……用不着自责。”
东门沉默了片刻，又说道：“其实现在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还有一条路？”我看着东门。
东门郑重说道：“那……就是赶紧上书，认错！承认自己当初考虑事情不周到，竟然大逆不道擅改了国朝税法……”
我重复了一句：“认错？”
东门说道：“是的，认错！一旦认错，那天下贵族的愤怒也就消散无形了。只是这样的事情一做出去，公子就要在天下人心中，形成一个‘少年莽撞’的印象，这样的印象还不容易消除……然而这比起场大战，风险要小得多！”
认错？
认错了，那这个天下，一百年之内，再也没有人敢说一句：修改税法！
土地兼并还将继续，国家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解决！即便我不要自己的面子，但是为了这个华夏，我不能认错！
所以……我没有退路！
我咬着嘴唇，沉声说道：“东门先生，其实……即便要面对这样一场大战，我也不后悔！即便赔掉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也不后悔……因为，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
东门的脸色，慢慢端凝起来：“既然公子不后悔，那东门就去安排……咱们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不管前面是平安度过还是覆顶之灾……东门已经站在公子这条船上了，只能尽量帮着公子！”
东门的话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豪迈。猛然之间，我朗声大笑起来，说道：“东门先生，与您一起面对覆顶之灾，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话出口，就看见……东门看着我，神情……异常激动。
片刻之后，东门轻轻说道：“也是，与公子一起面对这场覆顶之灾，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话还是一样的话，只不过……语气有些不一样了。
默默的看着东门，心中有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我抓不住。但是我知道，就刚才两句对话，我与东门之间的关系，与以前是有些不同了。
我朗声一笑，说道：“东门，现在我还要做一些事情，你……帮不帮我？”
东门已经振作起来，笑道：“什么事情？”
我笑道：“这些天一直在忙黑石山的事情，现在黑石山上，有血债的都已经杀了，没有血债的，却还关在牢房里。其中年轻力壮的，已经被送到鄯州将军地方，编入队伍了，但是现在还有一群人吃饭问题没法解决……”
东门白眼：“谁叫你心不够狠。多杀几个，事情不就解决了。当初审判，就叫你多杀几个的……当时就提醒你，你那鄯城县库房里没有粮食，养不起一群囚犯……”
这个账目不能算，我苦笑：“可是那是命啊，我答应过人家，能说话不算话嘛。再说了，当时从黑石山上也弄下来一些东西……哪知道……”
“哼哼，你没有学过律法是不是？黑石山上的，那叫赃物，是要充公的。上面自然将东西接收走了……还是早点上书刑部，请刑部安排地方，将这群人流放了事。”叹气道：“别看着我，我的私房钱已经被你刮光了……”
“所以我才想找你商量挣点小钱啊。”我笑起来，说道，“黑石山上，我还藏起了一点东西没有交上去。”
“我知道，那不过是几万担生丝而已。”东门苦笑道：“即使贩运到吐蕃也不值多少钱的……也不知那黑石山上什么时候积攒了这么多生丝。”
我笑：“我是想，将这些生丝变成绸缎，送到吐蕃去，就值钱了。”
东门苦笑：“那要多长时间？生丝变成绸缎，你手头几个囚犯，能织布的不多吧？”
“所以要将东西发放给全县的妇女，发动大家一起来织布啊。”我笑，“只是这事情规模太大，要与你商量一个章程。要发动大家一起来织布，只怕有些人家织布机也不够……”
“发给全县的妇女？这倒是一个主意。”东门笑起来，随即又沉吟道：“只是你这样一来，规模弄太大了，虽然说男耕女织这事情没人说不是，但是规模大了，也怕影响农作。只怕有人会弹劾你，一味逐利，荒废根本，不务正业……”
我看着东门，好久才幽幽说道：“东门，前些日子，空善大师走的时候，他也曾劝说我，做任何事情都要谨慎，都要一步一步来……”
东门笑了一下，说道：“那个老和尚……居然这么关心你。我真的想不到。”
“然而……”我的目光有些飘渺，“然而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我没有时间了，我根本来不及……”
“公子……”东门实在有些不明白：“公子，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贸易全球化！”我说出了一个超时代的词汇，随即解释道，“东门，你知道的，虽然经过了蜀朝末年十多年战乱，但是这十多年，人口又增长回来了！人口增长回来了，田地却是有限，而且土地有肥沃不肥沃之分，要休耕，再加上土地兼并。所以，等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一定会发生大规模饥荒！这不是妖言惑众——而是自然规律！人口太多，田地不够用，地力已经被挖掘到了极致，只要稍微来一点水旱灾荒，就能发展成大规模的饥荒！这个大规模的饥荒会带动大规模的暴乱，而大规模的暴乱会引发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战争，达到减少人口的目的！等人口减少得差不多了，天下再度归于平静，而后，我们人口继续增长，田地再次不够用，再次饥荒，再次来一个这样的循环……这就是自然规律，这是不可打破的自然规律！”
我声音里的绝望让东门猛然而惊，他疾声说道：“果然是这样……如果这是上天制定的游戏规则的话，这……简直是不可打破！”
“不仅仅是这样！当我们连年战乱的时候，北方的游牧民族会趁机发展，趁机进入中原！而后……这个战乱的日子，会无限制的延长，直到我们汉民族有能力将他们同化，或者有能力将他们驱逐出去！”
“北方的游牧民族……你是说突厥和吐蕃？不会吧，他们是很能打仗，但是他们人数很少，只能是小打小闹，想要进入中原，只怕不容易！”
我知道，这个时代，已经硬生生的被真武大帝扭了一下腰，历史上最惨烈的五胡乱华并没有发生。所以，在东门这样卓有见识的士人眼中，我的话依然有危言耸听的嫌疑。我苦笑：“或者，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是这样的可能性……存在！”
东门的脸色已经一片严肃：“公子，你说了这么多天下治乱的道理，是想要说什么呢？与您刚才说的工业化，有什么关系吗？”
“我有几个想法，仅仅是想法！”我看着东门，“我知道，每个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