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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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遥-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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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也真的是老糊涂了——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两人无言相对,暖黄的烛火优雅地摇摆。

“小姐,大人进宫前嘱咐过,今日可能晚归,小姐若觉得累了,不必等他,早些歇下罢。”穆青躬身施礼准备退下。

“穆伯也早些歇息,您不也忙了一天?我再等等,不妨事。”烟络一双水眸眯成了可爱的弧度。

穆青躬身退下,掩门而去。

烟络坐回桌前,浅笑嫣然,轻轻拨亮烛灯,白色端砚里的墨汁尚未凝结,她铺平宣纸,执笔写道:

丁香,沉香,青木香,真珠,玉屑,蜀水花,桃花,钟乳粉,木瓜花,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

写毕,烟络搁下手中狼毫笔,持起那张药浴的方子,坏怀地笑了起来。

苏洵不是问她要药浴的方子吗?

她给他!不过——可是要代价的呀!

屋外天色已暗,窗前的青藤花枝影影绰绰,飘摇不定。

烟络坐在窗前,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敲着窗棂,百无无聊地发着呆。苏洵被老皇帝叫去已经很久啦,到底要蘑菇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忽见两道凌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门前,厚重的男声里带着细微的喘息。

“沧海、亘木叩见小姐!”

烟络蓦地听见他二人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惊,快步行至门前,问道:“二位为何先回来了?大人呢?”沧海、亘木二人向来与苏洵寸步不离,甚至她和苏洵花前月下呢喃软语之时,他二人也不近不远地跟着。如今突然急成这样地赶了回来,怎能不教她心惊!?

借着屋内透出的烛火依稀得见沧海、亘木二人俯身跪于门前,两人神色张皇,急道:“我兄弟二人原本守在宫城门口,待大人回府。顾大人突然出来,说是急请小姐进宫,大人……大人……”

烟络见二人神色紧张不放心地盯着自己,像是怕她随时会倒下去,她隐约猜到事态的严重,心头没由来地一阵狂跳,嘴上却催促道:“有话直说,我没事。”

沧海、亘木相互交换了眼神,沧海轻轻答道:“大人于宫中遇刺,重伤不醒,顾大人说需小姐相救。”

烟络在二人的凝视下勉强稳住了身子,仍旧禁不住地手脚发软,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得精光,却支撑着颤声问道:“苏洵……伤……在何处?”

沧海答道:“顾大人说是左胸的剑伤。”

烟络困难地微微颔首,双手不自在地紧紧绞住,沉吟片刻,渐渐从一颗惊雷轰乱的脑子里理出清晰地思绪,拔脚迅速折回屋内。

沧海、亘木耳力极佳,清楚地听见屋内传出几声细微地匆匆翻寻东西的声响,待到室内刚刚恢复宁静,便见那个素来怡然自得的女子已经疾步奔出,肩上斜跨这一个黑色的小小木箱。

“有劳二位。”烟络拽紧身侧的药箱,神情终于看似镇定了下来。

“小姐,得罪了。”沧海微微一揖,拦腰抱起烟络,几步便飞身出了吟风院,亘木于其后如影随形。

烟络被突然抛至空中却并无半分不适,惊觉苏洵手下的这二人功力是如此的高深。三人疾驰而过,耳边风声喇喇作响,若是平时遇上这样的飞天,她应该会乐得不行,此时一颗心却缓缓沉下。

老天!求你一定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奢求别的,只要、只要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让苏洵可以等我!

宫城门口,顾方之迅速地和沧海换了手,他的脚程似乎较沧海略微快出一些,也就是这时她终于可以问清楚一些情况。

“顾方之,”她虽不是自己在急速前行,却也有些喘息,轻轻地问道,“怎么回事?”

顾方之双眼平视前方,话音平稳,“苏洵劝住了皇上暂时不追究六王爷的事,但是可能惹恼了别人。”

“是谁?”她不是笨蛋,当今世上能有几人有这样胆子和权力在戒备森严的宫城,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行刺当今太尉?

顾方之淡淡看她一眼,敛口不语。

“太子?崴王?”烟络冷冷地道。

顾方之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救人要紧。此事还需从长计较。”

烟络了然,毕竟宫里不是谈论此事的好地方。

“苏洵的伤……”顾方之奇道,“你不关心吗?”

烟络像见了怪物一般神色怪异地盯着他,道:“不说是左胸的剑刺伤吗?既然能有这个时间叫我过来帮忙,那就说明你至少确定了没有伤及心脏和大血管,否则——”她摇摇头,那样的情况竟是不愿再设想下去,复又说道,“若是伤及左肺,至今昏迷不醒,可能只有一种情况。不过,不管怎样,一定要试一试。”

话音刚落,顾方之已经带着不算清瘦的她飘然落入两仪殿内。

顾方之原本轻功极佳,世上恐难有人能出其右,一路行来应是轻松如常,此时却因心神不安,而不免气息微乱,轻轻喘息。

他看着她至少表面上看来还算镇定的举动,微微宽心,她虽称不上心思玲珑剔透,却仍是一个在医术上精湛无比沉稳有加的女子。昔日他称她上工,并非抬举,她完全担待得起这样的称呼,假以时日,这个小小的女子说不定真的能够成为一代大医。

烟络疾步奔至苏洵身前,虽然心里这样想过千回万回,亲眼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心头一痛。

那个刚才还温柔地笑着拂过她头发的男子,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一身彰显权重如今却沾满已然凝结的鲜血的紫袍,从今日早朝至今仍未来得及换下。这样的一天,他为朝廷忙,为她忙,为亲王忙,而此时人却这样倒在血泊里。

烟络心头如叫人狠狠揪了一把,痛得咬紧了牙关,稳住了一直微微颤抖的双手。如果没有人为他忙,为他做些什么的话,那么由她来吧!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候,她怎能因为他是苏洵不是别人而有半点慌乱?

烟络伸手探了他的鼻息,下指寸关取脉,又俯身贴近他胸前的伤口,在他胸前奇怪地敲敲打打,最后探到他的喉头摸索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烟络……”顾方之不放心地轻轻出声。

烟络终于舒展眉头,冲他勉强一笑,“幸好,老天爷给我留了些时间。”

顾方之闻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

烟络跪于苏洵身侧,以一幅白布掩住口鼻,麻利地将秀发尽数包入白布之中,讲究地净了手。

接下来的医治教顾方之很是不解。她并未先处理胸前的伤口,竟用备好的怪异的银针自锁骨下方约莫两指之处刺了下去!随着众人的一阵惊呼,银针末端套着的白绫随着胸口的起伏,忽而打开,忽而掩上。

然后她施针封住穴道,止血的同时麻痹左胸的感觉。随着伤口的血渐渐止住,她持刀试探皮肤的反应,手法轻盈迅速地以小刀去除腐肉,仔细查看了伤口,然后将创口以她自己讲究的层数依次一层一层地缝合,顾方之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的手法丝毫不逊于他自己。

整个过程中,那个小小的女子镇静沉稳得让他叹服。她白净的脸上皆是浅浅的温和笑意。如果见了这张脸上的宁和,即使病入膏肓的伤患也会平静下来罢,因那脸上流露的是那样的温暖与坚持,让你感觉始终应该为了生命努力,并且眼前如此美好的女子正在为你这样努力着。活着,原是一件这样美好的事。

而那原是神志不清的苏洵,竟在眼睑微微龛合几次之后,幽幽醒转过来!

两仪殿上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竟像是一时之间忘了出声,甚至忘了呼吸。

此时,苏洵终于费力地撑开双眼,缓缓看清眼前一张女子薄怒的脸,微微一惊,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烟络一把扯下包着口鼻和黑发的白布,一双白净的素手环在胸前,亦是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顾方之率先跳出来,自告奋勇地清理这一堆乱摊子,“臣贸然带施姑娘入宫,还请皇上赐罪!”开玩笑,苏洵既然性命既已无忧,首先要安抚的是皇帝,他们小两口要吵得天翻地覆也是回去关上门之后的事情,实在不用他费神操心。

顾方之这话一出,烟络乖乖地拜了过来,恭敬地对着皇上说道:“民女斗胆,还请皇上责罚。”

饶是历经风浪如当今皇上亲眼见了此景,仍是不免微微惊讶,良久他才回过神般地轻轻上前,不放心地又看了看被烟络扶起半坐着的苏洵,微微探出手来,迟疑着问道:“爱卿当真已经无恙?”

苏洵脸色淡白,唇色也很淡,却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扯起嘴角。

烟络在他身后,支撑着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笑答:“皇上请放心,皇上还没许他死呢,像他这么听话的臣子哪敢有胆子先往棺材里钻?”

如此胡说八道?顾方之担忧地轻轻皱起了眉头,却见在人前一贯清冷的苏洵此时笑若游丝,眼神深邃。

皇上沉吟片刻,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出人意料地调侃道:“施姑娘是在责怪朕让你的伯牙招上如此血光之灾?”

烟络侧头莞尔,“烟络哪敢?明明是他自己要往火炕里跳,半点怨不得别人。”

皇上一手捋须,和气地笑着,“施姑娘原来是医士,如此年纪就出落得这般不凡,可是师出名门?”

烟络顿时头大,她刚刚一心只想着救人,哪里有心思去揣测自己做到的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情,又会因此招来何等纠缠不清的麻烦?为何每个人都要这样穷追不舍地刨她辛辛苦苦埋起来的根子?

她抬头幽怨地盯着顾方之,眼神里分明压抑地写着“你丫死定了”,嘴上却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民女曾经跟着蜀地的大医一些时日,学过一些皮毛。”师父本就是蜀地的大医,只不过一直一直在隐居,从未出过翠寒谷,这样也不算欺君吧?

皇上明显起了兴致,瞳孔里神采奕奕,问道:“可知大医的名讳?”

烟络硬着头皮答道:“容若,可惜两年前已经仙逝。”呸呸,童言无忌。

师父啊师父,她在心里暗自磕头,念念有词,千万千万不要罚我呀,人家胡诌这一席话是迫不得已啦,总不能如实招来,让老皇帝去拆了咱翠寒谷请您出山吧?烟络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对不住,对不住!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上听闻此言明显地神情黯淡,叹息道:“大医于自己的疾患还是回天无力吗?”

烟络又一次在心里冲着蜀地方向频频磕头,回道:“大医因江湖恩怨而遭遇不幸。只要是病入膏肓,即便神医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啊。”

天知道,她年纪轻轻的师父容若虽然既斯文又严肃,却是用剑的高手呢——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用不到那样的东东了,但是偶尔她会撞见他在夜里舞一舞,煞是好看。关于江湖,要不是闲那一档子事情太烦,太折腾人,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地跑到深山幽谷里虚度余生。但是,真实的理由,谁又会知道呢?

当她与老皇帝这样漫天胡诌的时候,知情人顾方之和苏洵皆是盯着她不敢做声,有这样编派自己师父的吗?

“皇上,民女斗胆问一句,”烟络突然笑盈盈地拜道,“苏大人可否回府静养几日?”

皇上正色道:“今日之事就先到这里,爱卿先回府静养,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听闻皇帝最后两字说得掷地有声,苏洵不由眉心一蹙,他费了神想要息事宁人,如今却因他而更加坚定了皇上彻查此事的决心。

烟络知他忧心,从身后轻轻伸出双臂在他腰际环住,低声道:“放心,被揪出来的还不知是谁呢?”

苏洵微微颔首,却瞥见伫立一侧的李希沂,勉强提气道:“多……谢……”

烟络这才惊觉殿中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尤其在突然看见气色不佳的睿王爷之后,怔了片刻,竟脱口而出,“顾大人给王爷的药呢?”

李希沂终于在面无表情地站了一晚之后,温和地笑了,也因此那张神色黯淡的脸微微泛起了柔和的光华,“已经服过了。”

烟络侧头,直视着他泛白的脸,不依不饶地问:“既已服过,那王爷的脸色……”

“不碍事。”他淡淡地笑。

顾方之看看苏洵,又看看睿王爷,终于知道诡异的是什么了,暗忖道:死丫头,不会脚踏两只船罢?还是,这两条船争着自行靠岸?

乱呐!

威严的两仪殿之上,三人若无旁人地处着,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顾方之隐隐觉得不妙,要是老皇帝看中了死丫头的上工身份将她指给睿王爷的话,苏洵该如何自处?苏洵已经为了皇室退让过一回,当年的尴尬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叫他顾方之怎能坐视事态出轨?

顾方之冷不防地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开烟络和睿王爷,吟吟笑着,“禀皇上,微臣可否请命送苏大人回御史府?”

话音未落,忽见一抹同为绯衣的挺拔身影一跃而出,几乎是同时与他并肩而立,却是绢甲着身的神武大将军秦缜。他虽不言语,却如同泰山一般稳稳地隔在两人之间。

烟络错愕之后,哑然失笑。这两个忠心护主的男人啊,倒是很有默契。她低头,笑着问苏洵,“我像是很水性杨花的样子吗?”

怀里的男子浅浅地笑了,神情宠溺,吃力地答道:“你……是……自由的……”

烟络握紧他略微冰凉的手掌,笑道:“傻子。”

十七八岁青涩的年纪时,她也曾偷偷梦想过爱人与被爱,却为了守候那个唯一可以任她倾诉的男子出现而甘愿等待。

那样的青葱时光就像晶莹剔透却尚未来得及成熟的葡萄,回味甘甜,却还是透着淡淡的涩。

而她,是心甘情愿的花时光等候他的出现。就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直一直在花蕾里静静地耐心地装扮自己,直到期待的日光投射而下,她才在绚烂的晨光里倾情绽放自己的美丽,为了那个唯一的人。

所以她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他的出现。

亥时末。

御史院。

清欢楼。

屋内暖黄的烛火轻轻地跳跃,浮动着一室变幻的光影。

烟络折身看着仍赖在门口不去的顾方之,不解地问道:“还有事?”

榻上的男子已经体力不支地沉沉睡去,他重伤之后,还是难免元气大伤。烟络在心里暗暗叹息。

沧海、亘木二人如天神一般伫立在床榻两侧,经此一事,那二人似乎也被吓得不轻。

顾方之有淡淡的担忧,低声问道:“他虽已暂时无恙,可是日后的事情却更加难办了。”

烟络柔和地看定他,“此话怎讲?”

顾方之半侧着身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皇上若执意追查此事,势必惹出一场腥风血雨。”

“皇上怎会不明白?”烟络原本坐于榻前,此时轻轻起身,行至厅内。

顾方之勉强扯起嘴角,道:“兹事体大,恐怕也由不得皇上不查。”

“那就查清楚好了。”烟络不解他为何老是一副忧患之极的模样,“天下本来就该是这样。做好事的得到好报,干坏事的受到惩罚,真话永远得到嘉奖,谎言就是应该被拆穿啊。”

顾方之一脸诧异地盯着她满不在乎地娓娓道来,奇道:“烟络,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罢。”

“干嘛?”她回瞪他,“有这样的想法有错吗?”

这回换做他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就算是有,在哪里有都可以,也绝对不会是在皇宫。”

“呐,”她指着他刀刻出来一般的鼻子,“不要告诉我,苏洵那样的人也可以被人诬陷成功哦!”

顾方之低眉浅笑,不语。

烟络绕到他身前,仰头笑着看他,“你不会允许的吧?”然后又退开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嘻嘻。虽然我是靠不住的。”

顾方之一双黑眸愈加幽暗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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