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打断她的话,“不用去。”
她于是也不再提。
掌灯时分,孙嬷嬷抱着玄烨回来。小胖可能是玩得过头了,已经累得睡着了。
喜月把嘴抿得像一条线,什么都不再说。
“还要不要给三阿哥洗个澡?”孙嬷嬷轻声问,“刚才在慈宁宫弄得一身都是汗。”
我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和内衫里都潮乎乎的。
“算了,让他睡吧,明天再洗。”
我看着孙嬷嬷把玄烨小心地放在床上。玄烨原来的摇篮和衣裳用具全都被撤换了,因为患天花的说法,这些东西必定不会再留着。
孙嬷嬷把帐幔放下,压好,端起灯。我想跟她一起出去,可是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黑,腿脚软得厉害。
她急忙伸过手来扶,低声急问:“娘娘,没事吧?”
我摇摇头,扶着她慢慢走出玄烨的屋子。
喜月在廊下和人小声说话,我站在暗影里,听见她问:“皇上可还在景福宫?”
那个躬身的小太监低声说:“皇上适才起驾回乾清宫了。”
“我交代的话,跟孙公公说了吗?”
“说了,可是……”
我挥了一下手,孙嬷嬷无声地退开。我也没有再听下去,自己转身回了屋里。
喜月让人备了浴水,里面大概放了药材和香料,让人放松舒适。我在热水里坐了好一会儿。喜月替我舀了水,慢慢从头顶冲下来。
我闭着眼睛,坐在让人身体虚软的热水中。宫中特别安静,虽然闭着眼,但是已经听不到秋虫啾鸣的声音。我睁开眼,看着自己在浴桶中的映影。发上的水珠静静地滑落桶中,滴破水面上那个女子朦胧动荡的面容。
“娘娘,兴许,皇上是……”
“也许是吧。”
打哑谜一样地说话,就算有人听见,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我说的是谎话。其实我很明白,我一直在害怕,却又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我所知道的真正的历史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不是个擅用手段的人,正如我一向所知的,他采取的行动总会到达与初衷完全不同的彼岸。雷霆万钧地废皇后,废掉的皇后却捧在手中丢不掉扔不开,成了一块总好不了的伤疤;拿景福宫那一位搞平衡当掩饰,最后却变成掩饰不掉的心痛了吧?
无论如何,染病的是她的儿子,死掉的是他的皇子。
他性格暴烈却又软弱,决绝却又多情。非常矛盾的一个人。
我觉得,不算是他背叛。因为……因为我原本不该在此处出现。
董鄂乌云珠惊才绝艳,如果不是我这个变数,她宠冠后宫的路本该走得一帆风顺。而我虽然打乱了这一切,却始终害怕着,也在等待着,事情终究会回到原本的正途上。
水声哗哗,像是那场曾经下过的雨。不过雨终究是要停的,我想我也绕不开雨住云散的命定。
第三部分 第116节:第二十四章 一叶知秋(3)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
风声不存在,是我在感慨,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我轻轻哼着已经记不全歌词的调子,喜月执著地舀着水,一下,又一下,水总要流回桶里,无论她再舀起多少次也不会变。
在此刻期待已经显得很荒唐。
所以我也不必再期待。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在期待自己走到这里。我在慈宁宫第一次遇到那个清秀腼腆的江南美女,她替顺治倒茶,年宴的时候呈上的精心烹调的菜肴,永寿宫午后寂静无人的西厢房……独宠无二的皇贵妃董鄂氏乌云珠。
即使是顺治日日盘亘在我身边,夜夜流连不去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早认定,这一天一定会来的。历史的车辙绕了一个圈子,终究回到我熟悉的轨迹上。
在我向他要求出宫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也许我应该留下,留下来的话,那么该发生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我真的可以改变这段历史。但是我还是害怕,所以我逃走了。隔了数月再踏回原地,但是风景已不是那般了。这样看来,其实是我纵容了这一切。但是,是我左右了历史,还是历史了左右我?
我只是个蠢笨的女子,没有心机手段,没有野心雄图。我只想过安逸的生活,保住自己和孩子的平安。
不能说我对这一切乐见其成,我只是时时刻刻忘不掉我所知道的历史真相。
一面享受着阴影下的安逸,一面看着远方的雨云,知道它终究会移到头顶上来。这份安逸就像是偷来的,不敢明目张胆地用,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寂静中入睡。
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都只是历史开的玩笑。
那一段幸福的时光,只是借来的,现在就该还给应该拥有它的人。
脱轨的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回到了正轨上了。
我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已经可以感觉到微弱的胎动,像是有一尾小小的鱼儿在里面游动,不安地碰触着,试探着,想要弄明白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我的玄烨,还有这个孩子,他们是我得到的,拥有的,别人拿不走的。是我在历史曾经错位的间隙里留下来的,只属于我的珍宝。
一夜睡得不太安稳,总会没有原因地醒过来,然后看着帐顶的流苏发愣,一次次地明白过来这里是永寿宫,自己已经不在宫外。
外面风动帘栊,声声入耳。夏天已经在秋风里被吹得散了形,凉意从窗缝门缝墙缝里透进来。李清照写过什么?好像有一句: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
我翻个身,暗笑一声。在外面天天都睡得好好的,一回来倒开始认床。
第二天到慈宁宫请安,大家粉墨彩衣,上演《相见欢》。因为脸色不好看,而且许久没进宫,今天头次见,少不了还是要装扮下门面。脸上施了一点脂粉,唇上也涂了一些胭色的膏子,幸好眉毛还是浓丽的,不用描画。
皇后的殷勤慰问不必说,一众嫔妃欷?感叹,不管真泪假泪,还有两位频频拿帕子拭泪的。这等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的景象好久不见了,有久违的感觉却没有亲切的体会。特别是有两个份位不高的,头油多半是倒在头上的,熏得我的胸口郁闷难过。幸亏我害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然说不定吐她们一身一头……那就更热闹好看了。
没见着乌云珠,据说她自从四阿哥夭折后一直卧病,太后免她来早晚请安。这样对双方都好,太后提起她时面容平静,可是眼神却透露了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两位不见更好,反正互相都不待见对方。
最让我意外地是淑妃,她仍穿着色彩亮丽的衣裳,戴着富丽华美的首饰,但是话比以前少多了,眼神也没有那么锋利。见了我,先看看脸,又瞄了一眼我的肚子,居然什么尖刺的话也没有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啊,一直像个火药筒的淑妃都学会沉默了……这后宫彻底没有一丝生气了。
皇后的脸好像圆了一圈儿,看上去更显得珠圆玉润了。我看着她梳了齐眉刘海,一张脸擦着上好的珍珠粉,虽然看上去莹白透滑,可是总觉得像套了个面具似的。小小的嘴唇涂成一团殷红,让我忍不住联想起在现代看到的日本瓷玩偶。她真的把“皇后”两个字贯彻得很彻底,连笑容也是标准化的,只是嘴角微微弯起,绝不露齿,说话的时候开始自称“本宫”,彻底没有了以前那种温柔敦厚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具式的老练和被长长的睫毛挡住的眼晴。
第三部分 第117节:第二十四章 一叶知秋(4)
我和她的对话很简单——
“静妃回来啦?”
“是,皇后娘娘。”
“看着清瘦了。妊娠辛苦,好好将养着,胎训所讲都是金玉良言,务必恪守啊。”
“娘娘说的极是。”
回来之后,我跟喜月提起今天在慈宁宫的情景,喜月低头一笑,“娘娘,咱们不在的时候,淑妃让太后狠狠申斥了两顿。娘娘知道淑妃娘娘喜欢养鸟儿吧?”
我点头,这六宫里都知道,淑妃据说是打小就喜欢玩鸟,以前在蒙古老家那都是玩鹰的,现在困在这里,只能玩玩鹦鹉画眉黄莺儿了。
“太后娘娘让人把淑妃娘娘宫里那些扁毛尖嘴的舌头全都……”喜月两根指头一并,做了个剪掉的手势。
我无语了。把两把头上的珠花流苏发簪拆下来,换了家常衣服,我低声问:“喜福在哪儿?你打听着了没有?”
“已经问着了。”喜月也小声,“在浣衣局。”
我看着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拿棉纸擦着唇上抹的一层胭脂,有一下没一下的。
浣衣局?虽然也猜着不会是什么好的地方,不过……
“那地方……可不好待啊。”
“娘娘,这会儿您也做不了什么啊。”喜月低声安慰,“再等些日子,我悄悄先去问问她,到时候要是没什么人留意了,再给她换个地方。”
“你……”我说了个开头又放弃了,“玄烨今天干吗呢?”
“刚才在院子里走了好几步呢,现在站得可稳了,走路也不要人扶。三阿哥的小身板儿可够壮实的,奴婢抱一会儿都觉得手酸呢。”
是啊,真怕他长成愣头愣脑的维尼小熊啊。
“尽量不要出院子……哪儿也别去。”我低声吩咐。
“是,娘娘,奴婢明白,孙嬷嬷也很有分寸的,娘娘别担心,把自己身子顾好。”她说,“娘娘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了。”
我无力地笑笑,胎动越来越明显了,比玄烨那时候要早要活泼。
是不是个调皮的女孩儿?还是又一个捣蛋小子?
回宫的第二天很平静地过了,接着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天比一天平静,简直安宁得令我有些坐立不安。
喜月什么也没说,不过总会想办法和我说笑解闷儿,真难为她,以前她可是从来都不会担任这种逗趣闲聊的工作的。以前这是喜福在做的事……
喜福在那件“KITTY猫事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我更倾向于相信,她还是没心没肺地被别人利用了。因为我所认识的喜福,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会使心机耍两面三刀的人哪。
“娘娘不用担心,我打点了一下,喜福现在负责熨烫的活计,不那么劳累磨人的。您别老皱着眉头啊,回头肚里小阿哥也要不高兴了。来,燕窝正好入口。”
我端起银碗来,还没来得及入口,外面的人传一声——
皇上来了。
第四部分 第118节:第二十五章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1)
第二十五章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玄烨如果再大一点,再懂事一点,肯定会跟喜月一样埋怨我这个母亲太不懂事太幼稚太冲动太……太较真。
我愣了一下,勺子就停在半道上,不上不下的。
这会儿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是放下,还是把这口赶紧吃了?
同理,对于这个进来的皇帝,我是欢迎,还是一脚踹他出去?
虽然与喝燕窝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但是就选择来说,都是二选一。
没等我想好,他已经进来了。
喜月她们赶紧行礼,我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真的站得很慢,你见过哪个孕妇风风火火地跑跳蹦跶来着?
他已经走到我跟前,按住我的肩膀,“别起来了,坐着吧。”
我本来也不打算起来,既然他也这么说了,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又坐下了。
他也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两个人,隔着张茶几。等喜月上了茶,于是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水汽荡漾的茶杯。
他问:“身子觉得怎么样?”
我说:“还好。”
他轻轻咳嗽一声,没再说啥。
我稳稳坐着,也不找话题。
反正看得出来,我和他这样对峙,沉不住气地是他又不是我。
可是,他干吗沉不住气?因为他心虚吗?
他心虚什么?他有多少小老婆不是他的自由吗?他是皇帝啊!别人纳小老婆还要找年纪大些、儿女少些、老婆不在身边等理由,他可是从未成年起就可劲儿地往后宫里胡塞海填,努力地播种播种再播种,这些都有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理由给他撑门面的,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的手慢慢地伸过来,我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缩缩。
他的手继续慢慢地伸,我又把手往身后缩缩。
最后他一把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腕。
嗬!反了你了!我一抬头,看到他的脸先愣了下,本来想说的话就想不起来了——你说一个皇帝想拉哪个女人的手哪个不是乖乖给你拉的,你至于露出这么偷偷摸摸再接再厉破釜沉舟的表情吗?
就因为你晚节不保玩火没玩好拿人家当幌子结果迷了自己的眼,立场不坚守身不严你就给我看这种半死不活的表情?我又不招你欠你的!
我用力甩了一下,把他的手甩开。结果刚甩开,他又拉上来。
我再甩,甩,甩不掉。
好吧,你想拉就拉吧。但你拉拉就可以了,君子动手不动口!啊,不是,是动口不动手!啊,也不对,你怎么下嘴了你!
他的唇贴在我的手背上,我赶紧抬头看屋里的人都什么表情。结果……屋里除了我和他,早没人了。
好,没人就行,不用给你这个什么万岁留面子!
我拿出甩疯狗的劲儿来,狠狠地一甩手!
结果,劲头儿没拿好,方向没拿稳,甩手的结果是,我的巴掌忽地甩了到了皇帝的脸上!
啪!
好响好脆!我愣了,小胖也愣了。
呃?这也太巧了吧?我就是瞅准了目标使劲儿挥手也不见得能打这么准这么响。想不到我自打穿越到这乱七八糟的后宫里来当了一回可以作威作福的统治阶级,这么久了,第一次动手打人,竟然是以这个万万打不得的家伙开了头。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脸。他虽然不是什么吹弹得破的美人皮肤,但是很快,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就浮现出来了。
屋里的难堪与寂静就像死了人。
这叫什么事儿!好像很久以前也出过这种意外,不过那会儿挨打的是我。
这个,对象不同啊!事情的性质也不同!皇帝误打我和我误打他,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那个,我……不是有意的……”
打皇帝?这事情严重了!连太后都打不得他,我居然……
他摸摸脸,又皱皱嘴,说:“破了。”
嗯?
他张开嘴,说:“刚才咬到舌头了。”
真的耶,有点红红的。
我赶紧端茶给他,“漱漱吧。”
他伸过手来,将我的手连茶杯一块儿包住,“对不起。”
我觉得有点滑稽,多可笑,我刚打了他,他却反过来跟我道歉。
可是我笑不出来,一点也不想笑,鼻子发酸,心里发苦。
我不想听到他说这句话,什么话都好,为什么他偏偏和我说这句?
对不起?
他是皇帝,他做什么事用不着解释。更何况是这种房闱之事,皇帝因为去一个妃子处逗留跟另一个妃子道歉?
他的脑筋坏掉了……
那个悬在空中的茶碗有点不稳,不知道是我的手不稳,还是他的手不稳。
他觉得对不起我?因为他……因为他……
因为他知道我对他怎么样,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甜蜜的抚慰的话,因为他处处向我表示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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