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眸色一紧,那张惠却是面色如常,穆莳依看在眼中更觉无趣,拱手道:“今日一见,当真是缘分使然。在下暂做客百里府,两位若在长安盘桓,当有缘再见。”
“百里府?!”朱温脱口而出:“穆兄和暮江王是何关系?!”
穆莳依微微不悦,淡淡道:“无关,同在百里府而已。”眼角余光却敏锐的捕捉到朱温和张惠两人眼中一霎那微妙的眼神交换,当下拱手道别,携章云苏下了山去。
“这两人真奇怪!”骑马并行在城中,章云苏忽然撇着嘴道。
“哦?云苏也觉得这两人不寻常吗?”穆莳依狭促的看着她,章云苏脸一红转过脸去,穆莳依哈哈一笑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张惠,是个女人!”
“啊?!”章云苏腾的扭过脸来,满脸惊奇。“你怎么知道?!”
“我——”穆莳依本想说我就是个中好手,话到嘴边发觉不妥,打个哈哈道:“我就是知道!”
“原来如此……”章云苏沉思道:“怪不得那朱温拼命护她。”
“不然。”穆莳依悠悠道,“他们之间恐怕另有文章,我看那刺客不是冲我,而是他们。不过……”章云苏扭头看她,“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只有一点,倘若他们当真是你所说的关系,那这个朱温,我却当真是白救他了。”
“为什么呀?”章云苏被她卖的关子勾引的受不了了。
“因为我所知道有一个女子,绣技天下无双,为了他却自毁双手。”穆莳依眼眸深深,章云苏心头一震看着她,“得此爱,是他三生有幸,他若不懂珍惜,便不能宽恕。”
“可是……”章云苏仰头喃喃道,“如果朱温爱的不是她,是别人,是那个女子呢?”
“尽管如此,他也先应对那个为他失去一切的女子负责,人活一世,总该有个先后之选,先要珍惜爱自己之人,才有资格去追求自己所爱。”穆莳依望着远方,淡然含笑,似乎在说着她自己坚持的信念,身旁的少女却眼睫颤抖,陷入沉思中。
马蹄得得踏上流云道,早有奴仆抬了软兜在一旁等候,两人下了马来,乘上软兜,过门廊时有门仆呈上一物,却说是有位蓝衣的白面书生特嘱咐转呈圣子的。穆莳依奇怪,自己在这里还有人来找,难道是些胆大志傲的地方官员?手里捏着锦盒掂了掂,没有打开。
到了主院中庭,两人下来在花廊间悠悠的闲走,穆莳依随手打开锦盒,只见内有一封信笺和一个锦囊,拆开信笺扫了一眼,顿时愣住,章云苏走了几步不见身边有人,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穆莳依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脸上的表情如梦如幻似喜如狂,两指将那信笺捏的发皱,浑身抖的像风中的枝头叶。
“罗睺哥哥……”章云苏担忧的唤道。
“云苏……”穆莳依缓缓抬起头,眼眸发亮如燃着火,“我,我——”她激动难言,扬着手中的信笺。
章云苏抬手探身去看,忽然斜地里窜出一道绿影,劈手将那信笺夺了去:“先给我看看稀奇!”这肆意无赖的大笑却是万俟兰洛。
穆莳依喜极生变,下意识跳起一步去抓,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刷白,章云苏怒起,纵身一跃在万俟兰洛展开信笺的同时将它扯住。两人互不相让,只是瞬间的力争,信笺撕拉裂成两半。万俟兰洛攀柱逃开,一边却恶意将那信笺前一半的内容大声读了出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章云苏一愣,更是恼怒,足尖一点正要纵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穆莳依恢复平静的声音淡淡道:“那是我送给云苏的诗,如今有人为我接上下半阙,倒是要感谢殿下金口代为朗读。”缓缓将章云苏手中下半截信笺接过,强自镇定的瞥了一眼,眼中突然迸发的光彩连万俟兰洛也为之一惊,然而还有何喜悦比得上他乡逢知己?穆莳依已经顾不上掩饰了,脑中只无限回味着落款处那几个洒脱俊雅的字——东方玄锡。
花欲眠
万俟兰洛抢了半截信笺去却未得到一点可以透露的信息,待到穆莳依向他讨要,他却又故意纳入怀中,活脱脱一副纨绔无赖的模样。
“你看也看过了,读也读完了,还拿着有何用?”穆莳依忍着火气问他。
“我要拿去查查,这纸是哪里的纸,这墨是哪里的墨,这人……是哪里的人。”他斜着眼坏笑,绕着穆莳依转了一圈,到底没再有轻薄之举,只笑意不明的拿眼看着她。
穆莳依盯了他半晌,哼笑一声道:“随你!”错身大步离去。本意是要去找章云苏,又想起她刚被她娘找去说话,在园中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一抬头却在停云轩外,徘徊片刻默然进去。
循着一缕飘渺的琴声,穆莳依在停云亭找到了百里筠笙,站在一侧静静听完一曲,心中的喜悦气愤都淡去不少,似乎中和了却是一杯最香醇的普洱茶。百里筠笙一曲毕,含笑看着她道:“你觉得此曲如何?”
“我?”穆莳依赧然,然而看着百里温和等待的眼神又不忍沉默,想了想道:“这个曲子若换了旁人来弹,肯定是催人泪下肝肠寸断的一曲,不过到了你手中反而淡泊多些,怅惘少些,听起来自心底有一股宁静之感。”
穆莳依说着看着百里的脸色,见他微微扩大了笑容,又大着胆子道:“只是……淡泊若深了便多少有些厌世消极之气,人无执念便是佛,可是僧人遁入空门一心念佛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算来,人还是该有执念的,有执念才生有可恋,百里,你——”
穆莳依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恍惚,再不忍说出口,你的琴声很好,可是缺了一股气,人气。
“执念……”百里筠笙手指轻轻拂在琴上,微微笑道:“那你有什么执念呢?”
穆莳依语塞,一会走过去跪在蒲团上,也将手按在一边琴上道:“我的执念不要让我所重视的人为我担心,我想天天看到他们的笑脸。”
百里筠笙与她的目光轻轻一撞,旋即淡淡避开,浅笑道:“这样,很好啊。”
“百里!”穆莳依忽然冲动的抓住他的手,用力的握着:“别这样!”
百里筠笙抬眼看着她,似乎想笑的更灿烂些,却终究未能在嘴角划开一个浅涡。
“你和我们一起走吧!”穆莳依目光炙热的道,百里筠笙眼中星光一闪,“一起去渤海国!”
百里筠笙深深的看着她,似乎这一眼要看尽剩下的岁月,穆莳依终于第一次没有避开他这样的目光,百里筠笙释然一笑道:“你想多了,我没事,或许是坐的太久了。说说你怎么会想去渤海国的?难道敬翔在长安要找的人是你?”
“找人?”穆莳依【炫】恍【书】然【网】,“原来这封信是他交给我的!”
“不过……没什么,或许是别的事吧。”若敬翔长安是找她,却又说不通,据府中人回报,敬翔早在她们来长安便已在城中有意无意的打听寻找。不过……不关她,也就不关已了。
这时在高亭往四面看,暮色渐起的百里府仿佛一朵欲眠的花,带着些模糊的娇艳和泠泠的清冷。百里筠笙不着痕迹的脱出手,抱琴站起来道:“我们走吧,该用晚膳了。”穆莳依略感失落的握了手掌,跟在他身后下了亭子。两人默默的走在竹林中,暮色晚风,蜻蜓闲闲飞舞,百里筠笙忽然轻轻道:“你和云苏订了亲事,就替我打点些生意,胶州还有章家一座船厂不曾报于朝廷。”
“船厂?”穆莳依愣愣的看着他几乎融入竹林的背影,突然惊喜道:“你同意——”百里筠笙回眸微微一笑,穆莳依欢笑着跟上去,他同意和东方玄锡做海上贸易了!那就是有可能去到海上了?穆莳依开心的看着他眉眼温和的侧脸,百里,离开这儿,去到那广阔浩瀚的大海吧,没有这些禁锢你的,你一定会快乐起来的!
百里府开始弥漫着细细的微末幸福,喜庆的红色不经意的悄悄出现在门额上,雕柱上,窗棂上,亭台上,待到章云苏某日清晨推开窗户才发觉自己的酥云园已经悄无声息的换了一身娇红。
“哥哥,你为什么要答应亲事!”章云苏跑去找百里筠笙质问,却未注意到假山旁还有一人。
“云苏——”身后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章云苏浑身一震,艰难转过身去:“穆大哥……”
“所以,是云苏你不愿嫁给我,而不是伯母不答应?”穆莳依手里还握着半支蔷薇,看着她道:“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呢?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
章云苏怔怔的不说话。
“云苏,我们昨天还在说去渤海国度蜜月……你忘记了?我们还说去海边捡贝壳,学游泳——”穆莳依的声音中有一丝惶恐,章云苏抬头看着她,抖了抖嘴角。
“我去啊,哪里我都愿意去……可是,我决不能嫁给你的……你应该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应该有自己喜欢的人,我不想……”她含着两眼泪,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啊……
穆莳依胸口生疼,说不出话来,在这个青衣男子的身边,她再也无法对谁心思澄澈的说出我喜欢你了,即便是哄一哄云苏,她也不能。章云苏得到了那个让她害怕的确凿答案,却宁愿从未猜想过。
“我,我,我要静一静……”穆莳依踉踉跄跄的奔跑开,手中的蔷薇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惨白的花瓣。
章云苏双肩颤抖,泪眼模糊,一只手缓缓拢住她肩头,抬头看见那温和怜惜的面容时,忍不住放声哭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百里筠笙心中酸楚微甜,却也只能幽幽一叹,化在眼底。
穆莳依心中纷乱,直跑到月牙湖边才停下脚步,上了小舟划到四面无依的湖心亭,呆呆坐了半晌,只觉有些感情仿佛再不压制就要冲出来,一时烦躁无比,埋头在那湖水中。灵台一清,这才想起那日锦盒中的锦囊,掏出一看仍是不解。
那日回去她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锦囊,然而里面却是一些细碎如干花残瓣的微末碎片,似植物却没有植物的气息。而那封信的末尾却写着此物一日花开,隔日青鸟来,这句话着实让她摸不着头脑,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又不达其意。一日花开……貌似这东西还能开花?这干花瓣似的东西难道还是种子吗?而且,一日花开,这也太玄乎了!
她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仔细拈了几片种在土里,拿手掬了水洒上,然而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时过,这片土地终没能开出花一朵,最过分的是她扒开土层看时,那几个碎片早已消失无踪,一副化尘为土的模样让她着实心疼。如此一来,便是试验也需万分谨慎了,今日在水中一浸忽然想出个法子,就拈几片丢水里看看,开不出花也可看清楚它是怎样消失的。
这样一想,遂捏了几片小心的放在水面上,眼不眨的盯了半天,不见舒展,不见膨胀,也不见水面波动,仍是那么个干瘪模样悠哉游哉的浮着。穆莳依瞪的眼疼,眨了下眼,然而也就是眨了下眼的时间,水底似乎有一只小鱼张开了嘴一吸,那几片花瓣在水面压出一个平滑的凹,倏的破了水面直直坠了下去。穆莳依一急,伸手去捞,除了一手的清凉哪儿还有什么?
“气死我也!”穆莳依仰天悲愤,一个怯怯的声音传进耳中:“圣子……”
穆莳依定睛一看,道:“来的正好,找人来把这湖里的鱼都捞上来!”
那婢女自这边院子过,远远的看见圣子气愤跳脚,过来一问却寒毛直竖:“这,这湖里,怎么,会有鱼……圣子您……”
“为什么不会有鱼?”穆莳依看那婢女脸色突变,惊慌之极,奇道:“我明明看到有东西将我扔的花瓣吞了下去。”
那婢女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隔着湖叫道:“快过来啊,圣子,快啊!”声音凄厉如同见鬼。
穆莳依只觉寒气自后背嗖嗖直窜,吓的头也不敢回,跳上小舟拼命的划了回来。“圣子,您,您再也不要去那里了!那里有,有……”婢女抖着手指向湖对面,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噤了口。
穆莳依惊魂甫定,扭头看看空无一物的湖面和那对岸树林中露出的高塔,忽然想起一句著名的接口:宝塔镇河妖,又是一股凉气冒上来,赶紧和那婢女逃也似的离开了。
静静的湖面上,那碎片沉下去的地方忽然汩汩的冒出一串气泡。
穆莳依回到园中,忽觉方才那样狼狈失措实不应该,其实本没什么的,都是那婢女诡异的尖叫将自己吓破了胆,然而虽是这样想,让她自己再去看却也要三而思之了。回去了云端阁,却见万俟兰洛大摇大摆的在书房坐着,案上摊着自己先前描的张迁碑。穆莳依没好气的将他赶起来,磨了砚准备再临摹一遍,也好静静心。
掂着笔正在吐气吸气做些吸纳,万俟兰洛嘻嘻一笑抄起一支笔随意一蘸便在那白纸上写了斗大一个“笨”字,是自己正描摹的而时下已不流行的隶体。穆莳依怒气噌的升起,再仔细一看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字写的确实很好,方整劲秀,酣畅淋漓,而且随手写来,有行云流水的雅致。
“你可真不像能写出这样飘逸遒劲之字的人。”穆莳依虽不服,还是酸溜溜的道。
万俟兰洛还以为她会撕碎了扔掉,却见她仔细蘸了墨,在空白处一笔一划的描起那个“笨”字来,低头时额角柔和眼神坚毅,万俟兰洛看着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倔强的母亲,愣怔了片刻,窗外一声莺啼打碎了这片刻温情的恍惚,他眼中重新浮起嬉皮的笑,道:“那信笺的主人——我查出来了。”
穆莳依写完最后一横,蘸着笔尖头也不抬的道:“查出来最好,查出来我就不是那个耶律公主了。”
“不是也差不多。”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你身为大周圣子,怎么能给他这种身份的人来往呢?”
“我跟他来往怎么了?”穆莳依掂着笔看他,“他又没有造反,你是王爷,他算起来也不过是个番邦的王爷,怎么就威胁到大周了呢?论谋朝篡位,你的嫌疑才更大些!”
“番邦本就非我族人,怀有异心是必定的事……”万俟兰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穆莳依却丝毫未注意到的愤怒了:“什么叫非我族人!渤海国自古以来就是中华的领土,渤海国的子民为何不能受到一视同仁!”
万俟兰洛绽开一个奸计得逞的微笑,穆莳依顿时警觉,却听他缓缓笑道:“渤海国?那就是东方玄锡了?他果然——不清白啊!”
穆莳依窘怒:“你!”
“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点……”万俟兰洛展开玉扇悠悠倚在案边,“东方玄锡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他父王驾崩,他回国击败他堂兄做了渤海王……”
“渤海王!”穆莳依肃然起敬,“因为他当了渤海王,所以身份就敏感了?”
万俟兰洛笑道:“敏感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王妃,渤海国第十三代王后——耶律瑰引。”
穆莳依愕然:“所以,你就笃定我是她?是东方玄锡的妻子?”
“你看看,你凭空出现的时间太凑巧,你受国师青睐成为圣子太诡异,你女扮男装娶首富的妹妹太牵强,你和东方玄锡交好太突然,你有那么多事说不清,不得不让人生疑啊!”万俟兰洛摇头晃脑,看着穆莳依的脸色越来越黑,又夸张的长叹一口气道:“不过啊,我确定不是你!”
“你……”穆莳依只觉是坐了云霄飞车,忽然下来忽然上去,简直要了命了。
“其实我得到消息第一刻就怀疑你,不过我随即就觉得不是,因为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无人不善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