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在隔壁说的话,一字一句陶天赐都听得十分清楚,天赐想了一下就也没姓没名地说了一句:“不上课了,其他的书不读了,毛主席的书能不读?读毛主席的书能不用心?”
经陶天赐这么一将军,隔壁那边的老李哑了。这位造反派小头头,想不到经过了七批八斗的黑帮嘴巴还是这么利。他想再说几句,但又说不出什么。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他想,下次斗争这黑帮时,一定给点厉害给他看看。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隔壁那边猛响,“老李,老李,快醒来,快醒来……”
住在天赐隔壁的老李马上起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过了一阵,就再不听到什么了,这边的陶天赐,躺在床上,心中一直的敲着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陶天赐悄悄地从窗口向外望去,对面山腰上的那条逶迤的羊肠小道上火光通明,人声鼎沸。锣声鼓声喧闹不停,沉寂的山沟全被搅醒了。
这景象,这喧嚷,让陶天赐无限迷茫。
后来才知道,夜里从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传来了最高指示,山沟里的造反派和革命群众马上沸腾了起来。他们撑着火把,敲着锣,打着鼓,唱着语录歌,到各个黎村苗寨,挨家挨户地宣传。忠不忠看行动,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这是当时造反家族的造神箴言。电波一传来消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从平原到高山,从城市到农村,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到偏僻落后的边陲山区,革命的群众马上欢腾起来。天赐住的这个苗寨,当然也不例外。
最高指示是指示什么的?右派加黑帮的陶天赐当然不敢问津,他也没有权利听这样的宣传。他仅听到喧闹的锣鼓声,仅知道人们在宣传最高指示,但不知道最高指示是指示的什么。
第二十五章(3) '本章字数:1831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1 09:52:42。0'
陶天赐蜷缩在宿舍里,想着大山那边遥远的鹤阳河畔,他的家。又想着家里的老母、弟弟、爱人和孩子。这些年来,经验告诉了陶天赐,每次锣鼓声疯狂地喧闹,灾难必定降临到像他们这样人的头上。他预感到祸殃又将降临,以往遇到灾难,身边有妻子荣华帮他分担。他粉墨登台表演回到家时,妻子会给他宽慰开导,当他被打的浑身是伤回到家时,荣华会送来一杯开水,给他擦药……当他看到自己那两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孩子,自己就好像大海中的孤舟看到了岸上的灯光……现在,妻子、女儿远在家乡,他和一个不满十岁儿子,在这看不到高墙的囚牢里,当着世袭囚徒,万一遇到不测,谁人知晓?儿子谁来照顾……
正当陶天赐胡思乱想,想到昏头转向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声。进来的是天赐的高邻、造反派小头头老李。他手中捧着红宝书,板着一本正经的面孔,郑重其事地对陶天赐说:“革委会决定,下午你搬家到学校操场西侧的工具仓库暂住。”原来,工人宣传队就要进驻学校,工宣队的办公室就在他现住的宿舍的旁边,为了工作的方便,天赐就必须将家搬迁。
工具仓库是学校停放锄头、粪箕等劳动工具的地方。也是老鼠、蛇蝎汇聚的场所。现在天赐搬来居住,说进“牛棚”,这里比牛棚还要牛棚。怪不得他们被称为牛鬼蛇神,住牛棚、宿蛇窝,不是牛鬼蛇神是什么?
“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凯不管什么蛇蝎咬人不咬人。他在父亲身边躺下来就呼呼地睡了。而陶天赐总是不能入睡。肆意作乱的饿鼠,时而狠咬门扉,时而啃啃床脚,那重复、单调尖利而又昏浊的声音,实在令人烦躁而苦恼。这老鼠,也许意识到新来的主人是个身陷囹圄的落魄书生。它们时而排着队大摇大摆地在他的身上大踏步地前进,时而嗅嗅他的脚趾那特殊的味道,时而尝尝他的指甲那特有的美味……天赐有时奋起驱赶,但是一驱赶,它们就马上避起来,他一躺下,饿鼠又来光临。
躺在床上,面对屋顶,那破裂的瓦片,那断折了的桁条,悬在梁上,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因地基不牢固,仓库东边那堵墙壁早已变形,一条拳头那么大的裂缝,从地基一直蜿蜒而上。西北风昼夜不停地唱着哀歌从这里灌进来。一天晚上,天赐刚刚闭上眼睛,就闻到一阵异样的气味。接着,墙角下发出吱吱的叫声。天赐忙伸手到枕头下面摸手电筒,一照,见一条有手臂那么粗的,一节黑一节白的银环蛇口中噙着一只老鼠。看到这情景,他身上的茸毛全都竖了起来。这只蛇被电筒灯光照射后,将身子圈作一团,高高地竖起头来。喷着难闻的臭气。天赐连忙翻下床来,到墙根边抓来一支锄头柄,瞄准恶蛇,用力捅去,这条蛇似乎也有灵性,它见主人手握锄柄,严阵以待,当锄柄捅去的刹那间,它马上将身一缩,从墙壁的裂缝中蜿蜒而去了。
蛇走以后,天赐不敢入睡,他怕那有灵性的恶蛇再从墙缝中进来报复。
小时候陶天赐曾听过邻居的大婶讲过蛇的故事。说恶蛇善于报复,要是一下子打它不死,它逃遁了,不久它就会带来同伙,进行报复。这次他打蛇不死,也许它也会带来同伙报复,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躺在床上,他想,人与蛇鼠同居,这是穴居野处的原始社会的情况,20世纪60年代的今天,仍有人与蛇鼠同居,这不能不说是对社会的亵渎,民族的耻辱。他又想起《水浒》中的林冲,林冲被驱赶到草料场去居住,不外是令他住在这里让草料场的大火把他烧成灰烬。而他被驱赶来住这间危房,不被屋顶掉下来的断桁打死,就被墙角边的毒蛇咬死。草料场中仅有林冲一人,这危房中却有他父子两个。有两代被驱赶的人!
“人间桑海朝朝变”,工作组听说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很快被撤走了,现在学校又迎来听说是执行无产阶级正确路线的工宣队。
反动路线也罢,正确路线也好;工作组也好,工宣队也罢。对陶天赐来说,都是一个样。工作组进校他是黑帮,工宣队进校他也是黑帮。不管城头上的旗号怎样改变、百姓的命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陶天赐坐在一张长凳上,听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上的工宣队队长老罗的长篇演讲。老罗从吴晗写的《海瑞罢官》说起,谈到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如破四旧呀,横扫牛鬼蛇神呀,揪斗黑帮呀,等等。又谈到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以及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等等,等等。这些话都是在运动中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陈词。但罗队长还在津津乐道,好像不说这些内容,他就失去了工宣队队长的身份,虽是陈词滥调,天赐也得洗耳恭听。在听他像是念经般的演讲过程中,天赐常常发现他所说的话“缺斤短两”,或是张冠李戴。如讲到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时,他把“反其道而行之”说成“倒其路而行”。他将红卫兵当时十分流行的口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成“舍得一身锅……”
第二十五章(4) '本章字数:1467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2 11:54:06。0'
李队长是个搬运工人,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虽然说话水平不高,当了和尚却不能不手敲木鱼口念经。说到实际问题时,他还是颇近人情,并不像“唯我独革”的小将们那样的专横跋扈。
李队长对陶天赐说:“你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但你是在解放后长大,在红旗下受过高等教育。你要好好学习,脱胎换骨……你要将你的家庭情况,社会关系,思想状况交代清楚,争取党和人民的谅解。”罗队长又说:“下次你写的交代材料中,要着重交代海外特别是港台关系这方面的情况。”
回到危房小仓库来,陶天赐反复思忖着这位工人老大哥说的话。他觉得,开头的那些长篇大论,是例行公事的空话、套话,最后那么几句,才是他谈话的中心重点。着重交代“港台关系这方面的情况。”这有什么好交代的?陶天赐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陶菊,嫁给国民党的一个团长。那时他仅几岁。解放前,他叫姐夫的这个团长已去了台湾,那时他仅十来岁。他这姐夫去台后,全无书信来往,情况各不知道。这些情况,“反右”时已经交代,经组织部门调查也已落实清楚。至于在香港这方面,他并没有什么亲朋关系,有什么好交代的?
为什么他提起这些问题来呢?自当黑帮以来,经过七斗八斗,都未曾把这个问题作为重点问题来追查。如今,罗队长却着重把这问题提出,无非是有人好建奇功想不择手段的栽脏、诬蔑?
三天以后,陶天赐又来到办公室受审。这次,罗队长的态度变得十分强硬。他说陶天赐思想顽固,不愿改变原有立场,不肯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不肯交代出港台的社会关系,结果终有一天会带着花岗岩的头脑去见上帝。说话时,他那浓而粗的胡子,几乎都竖了起来。两只眼珠像青蛙那样鼓了出来。
罗队长说:“你那逃台的姐夫,虽然你做了一些交代,但都是轻描淡写,很不彻底。至于在香港那边的关系,你却隐瞒下来。难道你还企图翻天?”
陶天赐心里想:名曰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可是和旧社会刑讯逼供的刑警队有何不同?他不慌不忙地说:“在香港那边,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我并没有什么亲友在那边。”
“你敢保证?”
“我敢!”
“我说出来马上就把你投进监牢!”在办公室里,这位罗队长在踱着方步,两只手像是被反捆着放在背后。他又说:“解放前,不是在香港那边有人常常给你们寄信吗?怎么你说没有亲朋在那里呢?”
听到这里,陶天赐马上想起了父亲生前曾对他说过的“传单事件”。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怎么把这件事跟他挂上勾来呢?想到这里,陶天赐说:“我曾听我父亲说过,民国十六年,跟我父亲当随从的那个人(名字记不起来了)在他床铺的席子下面放着几张共产党的传单,被国民党发现了,要将他抓去杀头,我父亲出面担保。让他逃往广州,后逃往香港……后来,大概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此人曾经给父亲寄信。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解放后全无音讯往来了。不过这是我父亲跟他的交情,这是前辈的事。这件事发生时我还未出生,怎么交代?”
“你就这样交代,怎么说没有什么好交代的?这就是你跟他的关系,回去详细地写好交来!”
工宣队的话就是命令,谁人敢违抗?回到宿舍,陶天赐又举笔写交代。
写了不到一百字,他写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写交代他的笔总是不听使唤。他停下笔来,在杂乱的思绪中,想到一个著名作家在一本书中所写的一段话“……翻开历史书看看,凡是有才干、有眼光、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几乎不是被杀就是被辱。五千年来,……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劣胜优败的反淘汰的历史。”想到这里,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达尔文在进化论中所说的优胜劣败被否定了?被推翻了?”陶天赐越想越不通。他丢下笔来,说:“我不写了,我宁愿坐牢去!”
第二十六章(1) '本章字数:1816 最新更新时间:2011…11…13 12:06:26。0'
一封加急电报,由革委会副主任石棱交给陶天赐,天赐看完电报后,石棱说:“革委会同意你请假三天回家。今天是12号,15号你一定要准时返校。”
革委会如此开恩,是陶天赐的老母亲在家病逝了。
收到电报后,是否让天赐奔丧回家,革委会和工宣队讨论多次,意见一直没有统一。有人说,陶天赐是黑帮,怎能批假让他回家。有人说,他回家,必须派有民兵押送。有的说,母亲死了,不让儿子奔丧回家,恐怕社会会有议论……革委会主任范校长和工宣队罗队长都拿不定主意,结果只得向县革委会请示。按照县的意见,准予请假三天。石棱就来向天赐转达这一批示。
听了噩耗,陶天赐泪流如泉涌。前几天刚接到家书,荣华仅说因劳累过度,肚子里的小生命提前出世而夭折了。并没说老母的身体情况,现在突然说是老母病逝,这怎么不使当儿子的悲痛流泪呢?
陶天赐安顿好小凯的生活以后,他只身匆匆地上路了。山区交通不便,经过辗转奔波,在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赐才回到家来。这时丧事已办完毕,老母已经埋葬,他自愧不孝,只得坐下来痛声悲哭。
这个母亲不是天赐的亲生母亲,她娘家姓李。在陶儒淇的家谱中,李氏就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没人知道。她是儒淇第二个老婆,家乡的人们都称她为二太,家中的人叫她为二娘。二娘终生不生孩子,但儒淇家的儿女都是由她哺育长大,拉扯成人。儒淇的三夫人川娘,生梅、兰两个女儿后就死了,梅、兰姐妹俩,全由她哺养。四夫人符氏生女儿竹、菊之后,也就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女儿,也是由她照管。周荇翠被儒浒父子杀害以后,天赐、天予两兄弟,还有一个姐姐,也全由她一手拉扯长大。正因为这样,孩子们个个对她都很孝顺,都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娘亲。
十一岁那年天赐的娘亲遇难后,二娘一直尽心的照管着他,送他上学读书,留着好的饭菜,让他放学回来能有好的胃口。天冷了,亲手给他缝制寒衣。天赐跟荣华结婚以后,生了丽丽,她又照顾孙女。那年荣华生男孩小凯,她高兴得不得了。悄悄地到没有神牌的神位跟前三跪九叩,感谢列祖列宗送来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孙。那年她摔断了脚,躺在病床上,常常责备自己不该摔坏了脚,成了残废,不然的话,她还能给孙子喂饭,洗尿布……
天赐抱着孩子到床前看望她,她伸手抚摸小孙子的脑袋说:要是婆婆腿还好,还能抱小宝宝去玩呢……
人已残废,还在责怪自己为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孙子照顾不够。这样的慈母心肠,怎么不使当子孙的感激涕零。
天赐来到庭院里,踱步到那棵已被砍折了的玉兰树跟前,心情沉重地蹲下去,深情地用手去摸摸那玉兰树的树桩。前年,玉兰树被砍后,二娘经常给这树桩浇水,希望它能从树根或下截树干边长出幼芽来。后来,嫩芽真的冒出来了。二娘看到了顶着露珠冒出的嫩芽,真高兴呀!可是,贪食的小鸡并不了解主人的心意,嫩芽一长出来,它们就当美餐吃掉了。为了防止鸡捣蛋,二娘用小竹子将它围了起来。长出的嫩芽渐渐地由芽变叶,由叶长枝,挺着身子向上拨长。二娘得病以后,玉兰树没人管了,没人浇水了。用小竹子围起的篱笆也坏了,长出的幼枝嫩叶被糟蹋了。现在天赐看到的,是一支死气沉沉的树桩。
这时,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问天赐道:“你从哪里来的,有证明吗?”
陶天赐接到电报知道老母病逝,归心似箭。回来时,一下忘记了写张证明。沿途全凭那张电报,人们都给予方便。想不到回到了自己的家,却有人问起证明来。
“我母亲死了,我接了电报就回家,我来不及写证明。”天赐说。
“没有证明,不知道你是何方人氏,也不知道你是来此做什么的,那你就跟我到公社去一趟。”那小子不容分说就要拉天赐到公社去。
天赐理直气壮地说:“我母亲死了,这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这是最有力的证明。做为儿子奔丧返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样事实的证明,难道不是比白纸黑字的证明更有权威吗?”
那小子再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过,仍然是要拉天赐去公社。这时,北村仔妈走了进来。见那小子半边脸长着青色的胎记一把将天赐拉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