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是这样淘气,看让你二婶笑话。”我攀着额娘的脖子笑道:“今早二婶就听说额娘身子不好,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带着芳儿一起来看额娘,额娘现在可觉着好些了?”
边说边打量额娘,气色看着还好,只是眼下略有黑影儿,隐隐透着几分憔悴,用脂粉小心盖上了,不细看也看不出病容。二婶也在对面端详着气色,说道:“嫂嫂这病瞧了几个太医了,都说是不打紧,只是身子虚弱失于调理而已。咱们府上虽没有龙肝凤胆,那三四十叶的老参、三叉的鹿茸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这不,庄子今年刚送来的几根三十叶的棒槌,管事儿的也往山东寻了些秋驴皮熬的胶,我看着还算地道,就拿了些来”说这话拿手一点,一旁站着的乌云珠赶忙上前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放在炕桌上解开,“嫂嫂只管把心放宽了,该吃吃该睡睡,闷了烦了在院里走走,要不就往往我那里去坐坐,家常咱娘们几个凑凑打圈叶子牌可不也是好的嘛。”说话间桌上摊开三四只红绸锦盒各盛着尺余长的山参,一只木匣里装着两块阿胶琥珀一般,一只素色包袱裹着些上好燕盏,另还有一大包送药的洁粉糖姜片。
额娘看着微微轻叹,眼瞅着二婶说道:“我这病拖了两三年总不见好,已是糟蹋了不少药材。眼下又送来这许多,单是看着也叫人过意不去,想来就是吃下了也克化不动,没来由白费了好东西,她二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说着说着眼角隐隐泪光闪动。
我在一旁贴身靠着额娘,心下也绞痛不已,自从两年前阿玛被派往伊犁戍边,额娘心口疼的老毛病就越发犯的频繁了,起先太医还只说是月子中伤风失调,多吃些补血固本的汤药就好了,可连吃了几副都不见效,反而出现夜间失眠白日渴睡晨昏颠倒的毛病,跟着又吃了几贴安神养气的药,病症虽有减轻,可时时心悸颤动听不得响动,身边人说话大声些就激出一身冷汗。若有心事思量不开,更是坐卧不宁脾胃不开,前些日子又常常头晕目眩,一犯起病症刚吃下的饭食当场就能全吐了。这一年里渐渐药也懒的吃,人眼看着消瘦下去,眼窝子也佝偻了。我在一旁看着伤心,又不能摆在脸上,每日起早问安强挣着欢喜,在额娘面前只是说笑逗闷替她宽心,假装自己跟没事儿人一般,可心里积攒着酸楚,每每折磨的夜间推枕难寐,只能一个人生生将泪珠儿咽下。
额娘2
二婶听着额娘的话,沉吟良久不语。看着脸上像是笑,可一低头,看得见眼里也微微盈着泪光。乌云珠和六娘一旁也像不好受,又不知该怎么劝慰,只得轻轻走上前来,换下炕桌上早已晾凉了的茶碗。
屋里片刻安静,过了半饷二婶抬起头来,神色重复平静,也不用乌云珠动手,自收拾着桌上的锦盒,一边抬头说道:“嫂嫂你呀,就是心眼儿太实,这些个身外之物又值当的什么大题小作,总不过是天生地养,积缘生出来的一些粗鄙东西,只有补了自家的身子才能显出些用处。您瞧瞧,这燕窝平时煮粥,人参做参茶,阿胶熬枣,嫂嫂你觉着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就吃点,不想吃就撂在一边,也不当个心事儿五的,横竖当是吃个零嘴消遣消遣就罢了。”也不待额娘再多言,仍照样儿包裹好了,依样儿交在六娘手上。
额娘叹道:“阿弥陀佛,这些个东西若当零嘴吃了生生折福,只怕我命小福薄生受不起。”我一旁笑道:“额娘说的哪里话,您忘了伍先生给您批的字嘛,您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数,足有五十年的顺风顺水运呢。您若担不起这些福气,那彭祖早该寻个墙根哭去了。二婶送来这些的好东西,我见了都眼馋,要是额娘您不要,可就都赏了芳儿吧,好让芳儿吃了也长个鲁智深的力气孙行者的本事,耍着百斤的禅杖,好为额娘您擎天保驾呢。”
额娘听了一愣,地下站着的六娘乌云珠等人都捂着嘴乐,二婶先撑不住,手锤胸口,连声笑骂道:“好你个芳丫头,每天早起晚睡的读圣贤书,原来专是为了戏弄咱娘们来的,赶明儿可得好好找个日子,把你房里的那些教人说混话的书一把火烧了才是正经。”额娘也笑,回身拉过我轻拍两下,说道:“芳儿就是淘气,这么大的闺女了一点规矩也没有,都是我这做额娘的平日太宠,才把你给惯坏了。赶明儿要再这么没大没小的,就罚芳儿多吃两碗汤圆,压一压那满肚皮的鬼心眼子才好。”我趴在额娘怀里笑说:“得额娘笑一笑,芳儿的虔心就算是到了,不用吃汤圆也甜到心眼儿里了。”一直没说话的五娘趁机上前凑趣道:“我们福晋前还念叨,姑娘是最爱吃甜的,特特吩咐做了赤豆汤圆,趁现下姑娘甜在心里,咱们福晋是不是也用些点心,甜往一块儿去呢?”
额娘点点头,五娘随即吩咐在厅里摆上点心,请二婶一块儿往厅里坐。我挽着额娘迈步出厢房,爱巴儿早守在摇尾献媚,嫩嫩的小舌头拖出半截扮娇俏小样儿,我笑着对额娘说:“您看看,爱巴儿可不是个小人精,一知道有东西吃了立马来精神。”二婶也说:“这畜牲也通人性,知道什么时候卖什么力气。”
一句话听得六娘面色一变,五娘却当没听见,只管张罗着搬凳子桌子,一时围桌落座,六娘领着小丫头端上桂花酒酿赤豆元宵,据说是金陵的特色小吃,元宵粒粒只如西米大小,内包糖心,一咬一口蜜汁,配着浓稠赤豆同煮成汤,点少许酒酿桂花,吃着满口香软糯滑,我不知不觉就吃了一满碗。
又奉上艾草青团松仁糕三色油糕等,皆是按南方的法子打制成的点心。额娘年幼时在南方住过,格外偏爱这种汉家口味,我自小在老太太身边,吃惯了奶酪奶糖饽饽之类,也爱跟着额娘换换口味,二婶素来和额娘交好,自她当家主事儿以来格外看护,专给请了南边汉人的厨子照顾饮食,除了年节按规矩吃满家菜以外,家常都按南边汉人的方子治膳食,时常也用香椿苋菜芦蒿新鲜小菜来孝敬老太太,老太太也颇待见,连家宴里也时不时穿插一两道汉菜点缀。
一时糕点都尝遍了,五娘又怕甜的吃絮了,又吩咐端上新炸的韭黄肉丝春卷和小笼汤包,爱巴儿在桌下闻着肉香早耐不住,直着嗓子一通乱嚎,四只爪子在地下乱刨,见没人理会,又变着法子撑着后腿站起来作揖,趴在脚边大眼溜溜的呜咽,又在腿上来来回回磨蹭撒娇,满座人都被逗乐,额娘心软,抠出汤包的肉馅儿喂它,二婶也夹了只春卷打赏,见我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爱巴儿索性一跳,直接把爪搭在我的膝头上讨吃,看它小爪子颤巍巍支着一副没出息的赖皮样
一时撤下点心换上茶水,我看着额娘双颊稍泛出点红色,也不再喘长气了,知道这是见了药效缓过了劲儿,心中石头方稍稍落定。见额娘专心和二婶谈些家务事儿,我转脸对五娘说道:“上次绣禧回来跟我学说你新得了件袍子,绣的好精致花样儿,一直就想着要看看,今天可巧来了,正好瞅瞅是怎么个好法。”五娘会意,赶忙福身回道:“那请姑娘随着奴婢,往西屋这边儿来瞧瞧吧。”
五娘在前面引着,我起身随她走出门口,沿途一路无话,待来在西厢房让进屋内,五娘回身细细看了几眼,见四下无人,赶忙转身将房门掩上,我往炕边端身正坐,面色一紧,问五娘道:“今儿福晋犯病是为了什么?”
五娘垂手笔直站立,低头说道:“福晋这次的病来得急,昨晚吃了饭还好好的,到二更天里突然发作出来。还是请的王太医,开了安神养气的方子,又另配了些苏合香酒……”
我不耐烦说道:“只捡紧要的说!”
五娘把头垂得更深:“奴婢想来想去,打掌灯到就寝这段时辰里,福晋只在吃完晚饭后出去过,有六娘伺候着往园子里去散了散,约有那么一柱香的工夫就回来了,眼看着脸色不太对,奴婢先时还当是被风吹的着了凉,也没太在意,谁知左防右防的,到底还是出了事儿。”
我听得气急,追问道:“可有问过六娘?”
五娘放低声音说:“我问六娘昨晚的事儿,她说昨晚陪着福晋在园子里散步,走到福海边上听见有两个丫头说话,风大听得不真切,像是说咱们老爷和鳌相爷在花厅里掐架,咱们老爷气得咳血,鳌相爷摔了茶碗回府去了……”
我听得怒意翻涌,厉声问道:“可听清楚是那两个丫头说的!”五娘赶忙回道:“六娘说她也那时没认明白,只勉强分辨的出其中一个穿新衣的,乃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讲话细声细气的。”
我恨得咬牙,只能强压火气,拿手直逼着五娘:“可还是上次那个?”
五娘身上一颤,声音更低:“当时天黑,海子旁边又没掌灯,六娘眼神不济看不清楚……”
我一拍炕桌喝道:“少拿这些话来糊弄,信不信我立马把你妹子丑儿赶出府去!”
五娘吓得身上哆嗦,一矮身跪在面前,细语哀求:“姑娘明鉴,是奴婢糊涂不懂事儿,不关六娘的事儿。只是这事儿太大,若真闹将了起来,到头来受苦的还是我们福晋。”
我恨的手指轻颤:“这其中的分寸我比你清楚,你只管一五一十的讲,若再有半分隐瞒,府里的规矩可不是吃素的!”
五娘俯身在地说道:“姑娘最是明白通透的人,奴婢岂敢隐瞒。听六娘说上次那个和昨晚那个身量上有八分相像,只是没有当场逮住,奴婢也实在不敢胡乱揣测啊!”
我听得口目尽裂,手指扶着炕沿压不住的轻颤起来。哼!做张做势装神弄鬼,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一点小脑子尽琢磨着害人的心思,我长房一脉五六年来做小俯低一味忍让,这许子腌臜小人反倒越发放肆作践,几不曾害了我额娘的性命去。我若听之任之,我们母女怕将来还有的是煎熬,我若立了下马威,幕后那人就会起了戒心,以后或防备或整治就更加困难了。我越想越觉着这口怒气难忍,又偏偏知道此时不能不忍,一口腥甜翻涌上喉间,一狠心生生咽了回去。
怒中起身急急踱步,听见自己的穿着花盆底儿的脚步声在砖面地上踏得急迫连连,手指死死揪着帕子,发狠的一圈圈指间纠缠。一不小心触碰到前几日裁纸时割破的伤口,疼痛的感觉激得心头一跳,人倒清醒了些,抬手见伤口渗出血珠,粘落在帕子素白的桃花瓣上,竟是红白分明的妖娆。看着看着,头微微晕眩站立不稳,一时间想起当日裁纸时,伍先生赠我的那句话:“失意不快口,得意不快心”,念及此言如振聋发聩一般,头脑渐渐清醒些许,不觉放缓了脚步,迫着自己慢慢坐回炕沿,暗自深吸口气,取过帕子包裹起伤口来。
五娘跪在地下大气不敢长出,颤颤发抖也不敢动弹,我低头看她,见她头顶已有几缕白发隐隐可见,一时也自心灰,五娘这般的心性品貌,当年又该是多傲气的女子,可这几年竟也给折磨的华发早生,心中不禁长叹,打炕上站起,走两步到她面前,矮身将她搀起,抽出门襟上的帕子为她拍打下膝头灰尘,五娘吓得通身一缩,连声称道不敢,我只做不闻,又轻轻为她扶一扶发髻上的绢花,整一整衣襟,重新打量下她的姿容,口中叹道:“这些年也苦了你了,方才我是一时心急,五娘你别见怪才好。”
五娘初时满眼伤痛,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呆了一呆,继而又是一笑,一抬手抹净了泪,转眼间便重挂笑容在腮边,两眼定定看着我,冲着门外朗声说道:“姑娘即觉着这花样儿还看得过去,我这就描了给送去。”
我心头不觉一赞,不愧是风浪里经历过来的,这般的识大体知进退。不觉点了点头,自敛仪容迈出门去,听着额娘的声音在东厢说道:“芳丫头久不做针线了,今日怎么想起来要花样儿了?”我急忙走进屋去,笑着回说道:“都是额娘笑话芳儿不会使针,这次偏要绣幅好的叫额娘瞧瞧,您说是绣枕套好还是围巾好呢?”一时坐下说会子闲话,二婶见天快晌午了,急着回去安排午饭,我见额娘也乏了,也起身就势告辞。
一时五娘代送出来,站在院前青石台阶上,二婶吩咐乌云珠先行,自己远望望远处的福海,见台阶上零星还有冰冻痕迹,身上怕冷的一颤,笼一笼身上的大红猩猩裘,回头打量着我,轻叹了口气说,眼中幽幽流动着,尽是些看不破的情绪:“芳儿只管放宽心,只要有我在一天,端不会叫你额娘受委屈的。”
我听得心头一动,赶忙福了个全福称道:“有二婶这句话,芳儿自是感激不尽。”二婶俯身扶起我,眼神也不躲闪,只安静得看看我,神色依旧镇定如常,随后同我携手步下台阶,我带着纹锦织瑞在道边福身相送,二婶点点头,走开了几步,又转身说道:“再过几日便要给太上老君做生辰,早晨我要往白云观烧香还愿,芳儿可愿意同我一路随喜随喜?”我点头称是,二婶这才提步往南边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淡在走廊尽头,我才慢慢收回眼神。心中积气久久不平,脸色渐渐也阴沉下来了。纹锦一旁看着,终是担心,轻轻走上前来说:“姑娘,我们回去吧。”我摆摆手,转身对她们说:“我想去伍先生那里走走,坠儿跟着我就成,你们先回去吧。”说完也不等她们反应,紧一紧身上的昭君套,沿着游廊自往福海方向去了。
伍先生
穿过游廊往南,便是一道铺碎青石的小路,路旁多栽翠竹,约有千竿笼烟成翠,沿着小径垂首成拱状,青翠欲滴凌冬不凋,最是这园子的一处幽静所在。穿过竹径,迎面是一道月白女墙,仿江南制式墙面多开镂空花窗。迈过女墙,踏上自西往东百川汇海的青砖地面,眼前正迎上十亩有余的一片开阔水塘,玛法亲笔提名曰“福海”。此片福海海水质清灵,自西往东,筑“东来”“西去”两闸,引城东活水灌注成。春开“西去”闸泻塘清淤后,再开“东来”闸引水注池,并在塘中遍栽莲种。盛夏时节荷田初长,一片粉拳绿掌最是可爱。秋日将近花事怠尽,早有小丫头子乘着乌蓬小舟或诺大木盆,笑语如铃穿行其间,一一拨开荷叶,采摘下一只只清香的莲蓬来。
记得幼时最爱偷夜假寐,隔着亮纱床幔看着奶娘穿着一身雪白的棉布袍子,打乌黑的鬓边拔下根尺余长的一丈青来,挽着袖口轻轻拨亮了灯蕊,就趁着这黄色的灯光,从膝头的簸箩里拿起只清香的莲蓬来,变戏法似的剥出一颗颗白胖的莲子,挑银针拨去其中苦涩的莲心,再轻轻吹去薄衣,待全部打点干净了,最后再用细白的屉布捧着,尽数泡在一口大肚儿的海碗里面,待到明日早早起来,就在屋前檐下生火挑起银吊子,配上当年的血糯,为我烹煮成一碗浓稠的莲子粥,一口吃在嘴里,竟像融化开了一般,依依暖上心头。
冬日冷清,海边少有人来,只南边一角隐僻处,有正在新建的别馆“不系舟”,我搭帕子远远观望,虽尚未完工,也看得出这别馆也建得匠心别具。屋子整体六丈高低,仿画舫样式建造,翻翘六角各悬铁马,临水一面立椽头翘起,船身以松木雕瑞兽包框格式,取明瓦格出大小相同八十一只窗框,立于馆中,任一面皆有景可赏。舷窗并依核舟记中的样式,引机括支起,精巧别致初显端贻。别馆外围以卵石铺地,分辨深浅铺垫,浅色圆卵石嵌中,深色长卵石衬边,再以浅色扁石包边,仿出浪花水波模样,高处观瞻,如朵朵浪花层层叠叠,整座别馆仿佛舟儿被波涛托起,平地荡漾而去。汉家屋舍精致,果于细节处卓见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