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山应了,转身去了楼下大堂,同小二说了续留一天,复有嘱咐他过得一两个时辰备了餐点饮食,送去殷梨亭房间。
第一零二章 流水随春远
路遥双眼盯着殷梨亭的表情,心中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听得他轻声道:“也就是说,小遥你二月初就……回来了?”想了片刻,他还是找不到比“回来”更合适的词。
路遥咬了咬下唇,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是了,还是在竹谷,和上一次的情形一模一样。”
殷梨亭这时候想起二月初,傅秋燃急急忙忙的离开秋翎庄。彼时他还以为他是生意上有急事才离开,如今看来,怕是因为路遥的事情。
“我本来想去找你,可是半途就和秋燃听说了这所谓‘路大夫’的事情,便觉得还是先不要露面,去看个究竟再说,却没想到在那里碰到你和俞二哥他们……”
殷梨亭抚着路遥的头发,“唉,小遥,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出来?当时我一进院子,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可是那大夫又明明不是你。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明知她不是你,却又想多看一会儿你的样子。”说着他低头,看着路遥的眼睛,喃喃轻声道:“还好你总算来了……”
路遥却忽地转过身,面对着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有些犹疑道:“六哥?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殷梨亭替她拉了一下落下的被子。
路遥眨眨眼,一鼓作气道:“问我是怎么回来的,问到底都发生了什么,甚是……我是不是,呃……”路遥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殷梨亭见了她难得懊丧的模样,低笑出声,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皱起的眉间,“是什么?小遥,你现在好好的在我面前,无伤无病,这还不够么?这四年里很多次我都在后悔,你和傅兄来历不凡,是不是就因为你说了这些我不应当知道的事情,才会有这番报应在你我身上。否则你多年行医,再多的亏欠也都还得干净,又怎么会有此一报?而如今你好端端的在这里,那不论前因后果如何,昔年那所谓的借尸还魂也好,还是其它我无法明白的原因也罢,又都有什么关系?师父曾说过,世间万物自有大道可循,道法自然造化天成,并非我们能悉数晓得的。无论你这身体如何而来,都是路遥,六年前在这望江楼里同师父和我说自己出诊是要收诊金的那个漂亮姑娘。其余的又有什么重要了?”话语未毕,忽感到路遥靠了过来,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低声道:“六哥,我知道这些你不会介意……可是,其实我是想说……”
殷梨亭拍了拍她的头,“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路遥微微一叹,“六哥,虽然你不问,可是我还是想说。净悲师傅的话实在是对的很,这世上因缘果报环环相扣,便是隔世也是抹不去的。六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同你说过,若长去世以后,我和秋燃曾收到过一封匿名的信件,写信的人只说若长曾经救过他的命。信里他暗示我们若长的死因是暗中有人策划的。之后我和秋燃花了极大的功夫明察暗访,才知晓了其中内幕。再以后,才引出来这许多事情。”
殷梨亭点了点头,那一封信,几乎可谓是路遥和傅秋燃两世的转折点。
“这一次,那个姓谷的老者告诉我,说其实这封信,并非什么所谓的军官写的。其实是……是我自己写的。”
殷梨亭闻言,瞬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路遥,几乎有些糊涂了。
“净悲师父说因果相扣,其实不一定因就一定在果之前,甚至有些时候,因与果实在难区分的清楚。”路遥抚了抚额头,复道:“那老者同我说,他受一个故人请托,帮我和秋燃将这处颠倒的因果重续。是以他问我,这封信我如今愿不愿意写。若是愿意,原本我和秋燃所(炫)经(书)历(网)的事情一切如旧。若是我不愿写,那些事情便不会发生,不会有这么些年的挣扎矛盾,甚至不会有后来地动中的事故,更不会到得这里。他说如今这信写与不写,均是在我。”
殷梨亭略略听得明白,轻声道:“于是你就写了?”路遥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在顾若长的事情上,她和傅秋燃许多年来心中背负无比沉重的负疚,却始终不曾有过半分后悔。是以明知这封信会给当初的她和傅秋燃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却不会犹豫半分。
路遥靠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我将写完的信交给那老者之后,他便同我说我与秋燃旧日的这场宿债算是了却,今后的遭遇,便是另一番计较了。又说他欠那故人一份人情,如今帮我一帮也是应当。于是等到我再醒过来,便是在竹谷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情形。后面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
殷梨亭抱了她,声音轻快愉悦:“这便是了。小遥你又何必计较你这身体、来历之类?既是有故人请托,想必不是害你。”
路遥却也是叹了口气:“我不是计较这个。我只是……六哥,我很少和你主动谈过谈过若长的事。而这一次……六哥,你可知道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情之一便是后悔。可是因为若长,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辛苦,我和秋燃都未有半分后悔昔年所做。若长曾经是我和秋燃坚持下去的唯一的动力,因为每每想到他,便觉得没有什么事是辛苦的。而若没有这些,我可能永远只是一个在爱人和兄长庇佑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而这次的事情……六哥,因为这些旧事,我和秋燃受得报应也好,辛苦也罢,我们均是不在乎的。可是这次,却牵累到你……我是怕,因为若长,你心里……不'炫'舒'书'服'网'。”兜兜转转,终是将一番话说出口。她明了殷梨亭的心与情之纯之真,是以历来的豁朗洒脱在这件事情上变成了万般的小心翼翼,这许久以来前思后想,始终不知道当把若长放置在哪里,才能让情愫坦诚。
殷梨亭闻言,双手握住路遥的肩,一字一句慢慢道:“小遥,我同你说过,若长于你如父兄如师友。而得如今你我是夫妻,他是从小倾心照顾教养我妻子的兄长,亦便是我的兄长。这些年我无数次的心底里感谢他,若没有他便没有昔日望江楼里的小遥。”说着轻轻抚着路遥脸颊,柔声道:“从一早起,我便有同你一起念着他的。以后你若觉得这念想太过沉重,或者不知道要将这想念放置在何处,便留给我好了。”说着拉起路遥的手贴在胸前,“这里面只要装着你一天,就装着若长一天。”随即他将又手贴在路遥心口,“小遥,你今天这样说,我听了不知有多高兴。你会怕,会同我说这些,是因为这里面的在……在、在想着我,对不对?”言罢耳际红热,却直直的看着路遥,乌黑明亮的双眼里闪着熠熠光辉。
路遥喉间一紧,在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抱住了他凑上前去,双唇微微颤抖的贴上他的,流连辗转。情须得多深,才可容得下这样一个过往?爱人之间,万般言语说不出的情愫,温柔缱绻的唇齿相依却是可以。殷梨亭动情的抱着她,陶醉在她近在咫尺清甜的气息中,美好的仿如置身梦中。四年相隔,他一遍遍的回忆两人从初见到杭州的点滴,甚至连她穿带的衣裳饰物都记得无比清楚。可他却是从不敢回想竹谷之中新婚的情景,许是不能,许是不敢。然则如今,那时尽极情动的一夜忽地涌了上来,每一个细节于他来说都那样清晰,几乎让他瞬间错乱了呼吸,可疑的红晕从脸颊一直延伸的颈根,可是手却不由自主的轻抚着路遥长发,脸颊,颈子,本能一般小心翼翼的推开一点领口衣襟,摩挲着纤秀的锁骨,将唇贴了上去啄吻,往返流连如和风柳絮。路遥闭着眼睛,感受到他清隽温热的气息,忍不住微微一抖,却大了胆子回抱住他,一双小手鬼鬼祟祟的在他腰际捣乱,十个指头点点划划仿似雨落春池。两人悸动不能自已,一时间低声细语随着窗棂外透进来的春风融融相和,暖意盈满室内。忽地,两人却听得“咕——”的一声,殷梨亭微微一顿,紧接着又是“咕——”的一声,这回路遥也听见了。殷梨亭脸色殷红,深呼吸好几下,强自停下了细吻,看着路遥,眼神中带着询问。路遥摸了摸鼻子,“这个好像是我的肚子……呃,在叫……”
殷梨亭这下笑了出来,“饿了?”
路遥顶着历来的厚脸皮,“那个……这不是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来见你,结果昨晚也没什么心思吃饭么……”
殷梨亭闻言,摇了摇头,仔细替她拢好了衣襟,盖上被子,拍了拍她额头,“你先休息,我去弄些吃的来。昨晚就没吃饭,现在可不能再饿着了。秋燃同我说过,做大夫的十之有九肠胃不好,便是忙起来无法按时吃饭。”
路遥惊讶的看着他理好衣襟,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她便是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这种时候停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于是禁不住问道:“六哥……你?……你?……”
殷梨亭正要出门,听得她出声,连忙回身问道:“怎么,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路遥瞪大了眼睛,咬了咬唇,呲牙轻笑道:“六哥,你都不会不'炫'舒'书'服'网'的么……”
殷梨亭先是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愣了片刻,待看得她眼神,立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一瞬间几乎全身的血液似都要倒涌回脸上,隔着这么远路遥似都能感到他脸上热气。“小遥……”语中半是无奈半是乞求,脚下一踉跄,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出了房门。
路遥看着他被自己一句话弄出的狼狈模样,想起方才情景,将被子往头上一蒙,趴在床上几乎笑得岔了气。
第一零三章 行云与谁同
殷梨亭前脚刚走,路遥便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点缝,路遥坐起身来看去,只见得一个小脑袋窃窃的探了进来。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晶亮的大眼睛,甚是清秀漂亮,身量已经有些开始抽高,仍旧有些清瘦,正是梅寒兮。
四五岁的小孩子到十岁,模样未怎么大变,路遥一眼就认了出来,见他盯着自己,咬着下唇,一副欲动还止的模样。她禁不住笑了出来,开口道:“小寒,来。”
梅寒兮听得她这一唤,终于忍不住孩子心性,冲到床边,一把抱住路遥的腰,把脸贴在路遥怀里小动物一般蹭来蹭去,“路姐姐……”声音委屈的紧。
路遥是梅寒兮父母过世后,在人生地不熟的武当山上认得的第一个人。四五岁的孩子乍逢大变,顿觉不知如何自处,于是孤单无依之下自然而然的将镇日里照顾自己的路遥下意识里当做亲人。是以当初听得路遥离世的讯息,武当山上除了殷梨亭,他可谓的最伤心的一个。今日一早从张翠山那里听说了路遥回了来,大喜过望之下一早就俺耐不住要过来,却被张翠山按住,只说总需得让两人多相聚片刻,才好过去。梅寒兮历来安静听话,这次也强是乃下性子,同张无忌一处摆弄殷素素昨日给二人买来得九连环,但却明显的心不在焉。过得半晌,趁着张翠山和殷素素一没注意,悄悄溜了出来,却见自己师父正在楼下大堂,便以为这“片刻相聚”真是片刻,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来找了路遥。当初他在武当山上粘着路遥跟进跟出的时候,就叫惯了“路姐姐”,及至殷梨亭由金陵回了武当,他改口叫了师娘。然则此时一见,情切之下,脱口便是旧时当面叫惯的称谓。
路遥心下于梅寒兮有几分愧疚。同样是幼年家中生变,当初顾若长和傅秋燃同她形影不离,而自从当初下了武当山,虽然偶有寄给他的书信和玩物书籍,却终究没有机会再多陪陪这个很是依恋自己的孩子。如今见得他模样,当下抱着他哄拍,轻声唤着“小寒”,一边逗他说话,问他在武当的事情,又问他医术同傅秋燃学得如何。梅寒兮一一说得清楚,心下亦是兴奋,到得后来不等路遥问,自己便事无巨细的同路遥讲这些年的事情。
“路姐姐,我学完了太乙剑。去年年末大校,三师伯见了,还说如此下去再过得两年,我每年去金陵秋燃师父那里就不用师父送了,可以自己试着闯闯江湖啦。”说罢两眼水汪汪的看着路遥,一副渴盼她表扬一句的模样。
路遥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小寒这么厉害啊?这飞来飞去的功夫可难练?”当初在俞岱言房里她给他解释所谓习武就是“飞来飞去的本事”,如今想来倒是颇为好笑。
梅寒兮扁了扁嘴,却又摇了摇头,“师父说难于不难存乎一心,认真便不难,路姐姐……”忽地一顿,这才想起旧日称谓如今却有些不对,睁了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路遥,抿了抿唇,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终于笑了出来,拉着路遥的衣襟道:“师娘,师父说只要用心便能做得好,就如师娘的医术。”一声师娘,叫的却是格外甜。
路遥这辈子却是头一次当面被人唤作“师娘”,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是在叫她,愣了片刻,随即眉弯笑意盈然,应道:“那师娘留给你的那点医术可有好好看?”
门外的殷梨亭端着东西刚到门口,就听到路遥这句话,语声清脆跃动,让他心下砰然一跳,甜润异常。他站在门外调息数下,这才确认脸上未有红晕,随即推门进了去。
梅寒兮见得师父端了东西进来,连忙上前道:“师父。”殷梨亭温和细腻,又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这几年来除了授艺之时格外严格,平日里却是格外细致照顾,情同父子。殷梨亭携了他,将端来的吃食放在桌上,而饿了半晌的路遥已经快手快脚的做到桌边,一边拉了梅寒兮道:“小寒吃早饭没?一起吧?”梅寒兮方才已经同俞莲舟张翠山一起用过,可却盼着多待一会儿,自然吃了也当没吃,拉着路遥不愿撒手。
桌上放了苕粉,水磨年糕,刚刚出笼的汤包,几个凉碟,外加一壶龙井。这些正是两人初见之时,她在望江楼点的菜色。时隔多年,殷梨亭竟然仍旧记得一清二楚。路遥心中一动,桌子底下的手轻轻覆在了殷梨亭的手上,两手交握会心一笑,万千心情尽在不言当中。
殷梨亭这边盛着早点,路遥在另一边和梅寒兮边吃,一边考问他些医术,想要看看这几年他都学了多少。于是一开始便让他先背傅秋燃最新教过的东西。谁知梅寒兮开口一背,路遥几乎没一口将苕粉呛出来。
但听得童声犹自稚嫩,却是清清楚楚的背到:“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车六外展,七面八听九舌咽,迷走及副舌下全。”
路遥惊讶的瞪着梅寒兮,一边还有些咳嗽。殷梨亭不明所以,连忙递来茶和手绢。路遥喝了半杯,这才顺过气,看着大眼一眨一眨的梅寒兮,掩不住讶异的道:“小寒,你可会解这其中道理?还是你秋燃师父只是让你背下来了?”
梅寒兮咬唇道:“秋燃师父先让我背,然后在对照图和医案同我讲解过了。”
路遥更是惊讶,忍不住随口出了个题考问,只见得梅寒兮侧头思索半晌,随即一一作答,虽然并不老道,但是思路清晰完整,亦是正确,缺的不过是经验而已。
路遥越听眼神越发闪亮,等得梅寒兮答完,高兴的忍不住使劲揉了揉他的头道:“小寒,你三师伯说过得两年你便可以行走江湖了,我看再过得两年,你到是可以同我去游历行医啦。”
梅寒兮听得雀跃,一径拉着路遥直问什么时候,路遥却指了指殷梨亭,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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