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会在深夜涌出的迷惑不安,竟也似和若长眼中的悸动如此相似,几乎如出一辙。这突如其来的醒悟先是让我心中一喜,随即大惊。那是若长,是从小相依为命的若长,是一手照顾阿遥和我的若长,是……爱着阿遥的若长啊……
被这异常惊悚的认知蓦然打倒,我竟然很快生起病来,一连数月,昏昏沉沉。若长和阿遥万分担心,几次替我请假陪我在家休息,可我却不敢面对他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病未好全便回了医院上班。阿遥和若长面面相觑却是欲言又止,均是无法明白我的反常从何而来。终于过不得几天,一台手术下来,我头昏脑胀的靠在了手术室门外,昏过去之前听到了身边护士惊讶的叫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科室的病房里,微微一动,随即眼前出现若长的面孔。他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细细做了常规检查,终于松了口气:“阿燃,你有哪里不'炫'舒'书'服'网'?”
我看着他颇是疲惫的脸,“没有……我?……”
他端了杯水喂我一点点喝了,这才道:“昨日里你昏倒在手术室外,同台的大夫赶紧送你去了ICU,这才发现你低烧引发肺炎。阿燃,你……”
话未说完,忽地床的另一边一动,我这才发现阿遥趴在那里,睡眼朦胧,头发有些凌乱,俨然没有睡醒的模样。可是见得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几乎扑了上来,“秋燃!你可算行了!怎么样,还哪里难受?可有胸痛?”手上却是不停,又是量体温又是听杂音,一片手忙脚乱,全然没有平日里稳健的手风。若是被当年的导师看到了,怕是要好一顿训斥。
一旁若长拉住她,“阿遥,我已经查过了,阿燃他没有大事了。”
阿遥却仍就不放心的看着我,“秋燃,都说了你若不'炫'舒'书'服'网'就要好好休息,有班我和若长替你代就好。你知不知道昨天可是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科室里的小护士进了来,一边换着输液架上的瓶子,一边笑道:“傅大夫,路大夫说得对。若是再这么来一次,咱们呼吸科都要吓死了。你不知道昨日里路大夫一听说你昏倒在手术室外,被送来了呼吸科,立即奔了过来,据说一路上险些撞翻了两辆送样车,还跑掉了一只鞋。等进了呼吸科,差点拉着咱主任的衣服领子,一个劲儿的问你到底怎么了。连咱们主任都被她吓得不清。顾大夫也是,两天一宿没合眼啦。您可是到目前为止咱呼吸科最有面子的病人啦,两位医师亲自陪床看护,就连这液,都是顾大夫亲手给输的。”
听着这多话的小护士念叨,我心中忽然一酸。所谓关心则乱,区区肺炎却让阿遥和若长两个见多了各种重症的大夫急得如此。面对两个如此爱我护我的人,我又如何能坦然面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情?又怎能让若长苦恼?怎能让阿遥伤心?
其实世事本来很简单,然则掺了一个“情”字,便变得益发艰难。然而就在我全然无法面对这两个最亲近得人得时候,许是上天成全,阿遥一张无国界医生的申请表将我从进退两难的情分里救了出来。阿遥既然要去,我和若长自然也就想要同去。何况无国界医生,确实是我的一个梦想。我本长于骨科,然而鬼使神差的,在填表的一瞬间,我在专业方向一栏填报了“传染”。果然如我所料,申请批准下来以后,历来长于外科的若长和阿遥被分去了阿富汗做外科急救,而我则被派到了利比里亚做传染防疫。看着手中的信,我暗自长舒了口气,却又暗自万般担心两人在战乱地带的安全。正自犹豫不定的时候,若长却忽然塞给我一个盒子,“千万带好这个,出了任何事情,一定记得给我和阿遥消息。”
我打开一看,竟是国际卫星电话。这东西两个加起来,几乎顶得上他大半年的薪水。
“我以为阿燃你填报的必是骨科,到不知你却对疾控有了兴趣。”说着重重拍了拍我肩膀,“千万记得时常报个平安来,莫要我和阿遥担心。”
手中拿着那盒子仿佛重似千斤,除了点头我再不知如何反应。那时心疼,可却不知这东西交给我的道理让我奉行了两世。
三个人一朝分开,却都没有时间感到不适应,无国界医生从来就是一个让你没有任何时间与精力烦恼其它事情的工作。电话里阿遥告诉我,没来过阿富汗就真的不懂得什么是战场和人命。我摇头,告诉她你若来一趟利比里亚的难民医院,才能明白什么是活着。
这里抗生素奇缺,麻醉剂是稀有品,化验勉强能做常规血检,其它化验莫说病毒系列,便是验个肝功都是难上加难。医院里最先进的仪器是一台少说有十几二十岁的X光机,便是这个,大夫们也都当个宝贝,若是这台坏了,可便再也弄不来了。每日里诊室外面排着上百米长的队,从清晨到黄昏,隔离观察室里人满为患,连楼道里都住满了病人。十几名不同科系的大夫夜以继日的工作,仍无法弥补紧张稀缺的医疗资源。这样的重压之下,终于可以让我把脑子暂时清空,只装着各种病例。
到这里的第三个月,我接诊了一个患钩端螺旋体病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人送来的晚了,肾功能趋近衰竭。这病不是绝症,可是在这样的地方,不是绝症也是了。我告诉那个男人,若是去本地的国立医院当是可以治的,而这里除了一台二手X光机,几乎什么都没有。男人听了以后摇了摇头,无论我怎样劝说,都拒绝了。他告诉我他本就没有打算看病,是因为无国界医院不收任何费用他才来的。国立医院的费用,他便是倾家荡产也出不起。而他家除了他没有工作的妻子,还有五个孩子等着吃饭,这钱若是用来给他看病,他的妻儿便无法生存下去。最后他求我,千万不要将实情告诉他的妻儿。那次,我点头点得万分艰难。之后几个大夫分别联系了国立医院,苦口婆心之下依然被拒绝。上报到联络站,几个大夫们心中却都清楚,一个连二手X光机都要用上二十多年的地方,怎么可能运进血透仪进来?我捂住脸,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让一个医生眼睁睁得看着还有救的病人死去更加绝望。
这个男人走的那天,我做了两次抢救。然则面对已然衰竭的生命,再多都是徒劳的。最后一刻,我违反规定放了他的妻儿进来,那时候我分明看到的是他眼中极度的留恋不舍,耳中听到的是他妻子不知哪种语言的哭喊。我悄悄退出了抢救室,颓然的坐下,忽地摸到了衣袋中不曾离身的卫星电话。一瞬间,想听一听若长和阿遥声音的冲动不可抑制的涌了上来。
接通话费昂贵得吓人电话,谁承想那边传来得声音竟然并非若长或是阿遥。我心下一愣,询问对方是谁,阿遥和若长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让我觉得几乎直直坠入无底深渊当中。两个人昨日半夜里去了离交战火线极近的地带的战地医院参与一个外科手术,到得现在还未归来。那处火线摇摆不定,到得如今已然是战斗地带,于是两人也就和医院本部断了联系,联络站用尽办法,然而到得如今仍旧未有任何讯息。
短短片刻间,我觉得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凝成了寒冰,让我无法呼吸,全然瘫在那里,心中却犹如炭烧火烤。利比里亚和阿富汗万里之遥,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方才我还在为别人的不幸而心中不豫,却没想到紧紧几分钟后,这样的事情就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到了我自己的头上!短短三十分钟的时间之内,我仿如置身地狱,连手指都无法动一下。然而忽地,那卫星电话竟是自己又响了起来,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到如何是好。电话一直在响,一遍又一遍,执著异常。我狠狠咬牙,按通接听,只听得那边传来一个声音,宛如天籁:“阿燃?你刚刚打电话来?”声音清越,正是阿遥。
一瞬间我正愣愣的呆在哪里,心一下堕入地狱再飞跃入天堂的感觉让我半分都动不得,只能无意识的应和,听得接过电话的若长道:“阿燃?我和阿遥昨天去这里的野战医院支援一台手术,回程公路被封锁了,耽误了点时间。你可还好?阿燃?阿燃?”
若长关切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耳边。几乎是那一刹那,郁结在我心中数月的结似乎“啪”的一下便解了开,天地间竟也似一片通透。的确,我于若长有着悸动情愫,我于阿遥又有这手足亲情。想想抢救室中的那个男人,他想活下来,留在爱人与亲人的身边,却终不能得。而于我,爱人与亲人便在自己身边,千般关心万般照顾,他们一片真心全然相系,是老天是何尝厚待于我?只方才那短短时分,我恐惧失去他们,便已然如此,若是真的有一天三人再也不得相见,亦或是情义疏离,便叫我情何以堪?三个人相互扶持这许多年,今后的路仍旧会风雨同舟,我有何必纠结在意于这情愫到底系于谁?若长和阿遥这些年心中留给我得情分,何尝少过半分?
情之一字,贵在真挚。面对两颗待我真挚得无以加复,决计不愿伤我半分的心,我怎能如此自苦?忽地,我常舒了口气,听着那边若长和路遥焦急的声音,连忙应声安慰。
人说无国界医生是为身处困境的人们提供帮助。而如今,这无国界医生的六个月却是给身处困境的我当头一棒,如醍醐灌顶。比起离开时的沉重,再回来的时候,果然心情大变。机场里,看着阿遥兴高彩烈的抱着我,看着若长温柔和暖的微笑,我心中终于安定了下来。有些爱,无需说出来,便让它藏在深处一辈子,然后相互关爱扶持这一世,不离不弃,又有什么不好?
直到很久以后,一次我同阿遥聊起这些旧事,阿遥才道出电话的那天,她同若长在炮火纷飞的野战医院,她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作为医生,毕生需要奉行的准则。听完以后我心中暗叹上天真是厚待我们,便在同一天,我明白了我毕生要保护的情意,亲情爱情,没有孰轻孰重,只有深深将它们藏起来,一任岁月如流水,年华付春秋。
然而,我没想到,这相互关爱扶持一世的情分,竟然只有如此之短。不过三载,若长就出了事。自此碧落黄泉,一去不返。其后的事情我已然没有勇气再复相忆,那一段昏长的记忆是我毕生的梦魇,若长离世,我日夜酗酒,直到阿遥也相继出事,这才终是让我振作起来。若长留下的两句嘱托,我竟辜负的精光。我何尝对得起他的嘱托,又何尝对得起此时最是伤心的阿遥?我狠狠将所有烈酒一股脑的扔出了门,认真且用力的洗了把脸,直直面对情形糟糕透顶的阿遥。
幸得阿遥终是比我勇敢太多,熬过了戒毒,熬过了若长离世的噩梦,熬过了背弃理想的痛苦,两世轮回,她始终比我勇敢坚强,从来都是让自己去直视那诸般不堪,让自己背负起那本应有我一半的责任罪业,天涯独行。而我,一如当年承诺若长的那样,始终守护照顾于她,让她可以心无旁骛衣食无忧,让她可以慢慢实现我们三人当年的梦想,让她疲惫万般的时候,可以有家可回。于我们二人而言,情之一字,此时已不是真挚二字可以道尽,而是入骨的血脉相连。昔年自己心底的那于若长情愫越积越浓,却被越埋越深,且让这个秘密永远的沉没下去,万莫要它探出头来,伤了阿遥。
——
当那个原本我以为会懦弱异常的男子在我面前坚定的告诉我这世上没有承担的起与不起,只有愿与不愿的时候,我忽地明白为什么自己和阿遥会出现在这里。有人说当上天拿走你一些东西的时候,就必然会给你另一些东西。阿遥这许多年的勇敢坚强并非徒然,眼前这个干净清隽的人,或许就是老天送给阿遥的奖赏。
那晚殷梨亭走了以后,我将三盅酒向西倾撒,积压了这许多年的泪水无法控制的流了出来,“若长,你终可放心了。”而我终于可以一任心底的思念执著如野草般疯长,恣意舒展;终于可以一任心底的情愫如开封的陈酒,香飘四溢;终于可以再不必日夜存着那哪怕一丝一毫对于阿遥的愧疚之情;也终于,可以同时保全那缠入骨血的亲情和从未淡去的爱慕。我心中浅笑,谁说世事自古难两全?
然则我再一次未曾想到,阿遥这一场情缘竟也如此之短。难道上天真的不见容于这些干净清澈的感情?阿遥终是太过了解于我,知我定然难以面对,连最后一面都未让我见。那一瞬间,我忽然无比憎恨自己在生离死别面前的脆弱。可当殷梨亭将阿遥留给我的书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又忽然庆幸,庆幸阿遥定然也是不欲让我见她的,而她离开的时候,心中定然也是温暖而快乐的。没有了千般业障万种担负,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若得如此,又有什么遗憾?
阿遥留下的信,极厚极重,就如这许多年她所履行的诺言,我所铭记的情分,若长所留下的嘱托。可是,我终究没有勇气打开,去看一看那里写了什么,仿佛只要不去打开,阿遥就永不会离去。我想阿遥亦是未曾打算我会打开它的。两世轮转,她在想什么,我又怎会不懂?
若长,阿遥终是离去,这一次我未再随她而去。因为她已经勇敢的不需要我的护持,因为她终于走出了年少时的一场情殇缘劫,因为她终于能够重新去爱与被爱,因为会有一个人深爱惦念着她的情意不弱于你我。
而我,终究被留在这异世当中,终于可以守着岁月静好,终是沉溺在昔年那女孩清越的声音中,那男孩令人心安的笑容里。
旧事从未淡去,喜怒爱恨仍旧鲜明。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会有恨。而最痛苦的,莫过于恨自己。恨自己无力,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放弃了信念与理想,恨自己是一个不堪而可鄙的人。可是有些恨,挫骨扬灰,不后悔;亦如有些爱,兜兜转转,纵是无人知晓,也终究逃不出天网恢恢。
若长与阿遥这两个名字面前,任何事物,于我来说,都已然没有了错与对。
第九十五章 客情今古道
元顺帝至正六年,正月,管城。
这一年天气回暖颇晚,正月十五刚过,北方大部分地方经冬积雪尚未消去。而这两日天气竟又冷了下来,大雪已然下了半日。此时天色便要全黑下来,北风夹杂着鹅毛雪花纷纷扬扬肆意舞动。管城城郊,路上已经全然没有赶路的行人,大雪覆盖的官道上极是平整。
官道一侧,却有个不大的小客栈。客栈分了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厅堂则开了个小酒馆,兼卖些吃食。做的吃食_精致谈不上,倒是实惠便宜。此时客栈外面大雪纷飞,客栈里却是生着炉子,火光旺盛,颇是暖和。而正有七八个因为风雪滞留在此的客人聚了一处,点了些下酒菜,正听一个说书的老头在那里讲书。那老头讲得抑扬顿挫颇是精彩,听的众人采声连连,便连掌柜的也凑了过去跟着听听。
那老头说的颇是兴奋:“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得武当七侠之三的俞岱言手起刀落,一招横批直直砍向那成昆腰际。而那成昆也好生了得,那腰竟似水蛇一般绵软灵活,就这么刷的一扭,避了开去。成昆左路尚未退开,就见得俞三侠一旁的张松溪张四侠倒提了熟铜棍……”
一句尚未说完,就听的客栈门“吱嘎”一声被推了开,众人均未曾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会有客,是以同时看去。只见得门口进来了两个男子。前面一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劲瘦汉子,脸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