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童年时候,吃到母亲亲手包粽子,又甜又糯一口米咬下来,备感满足。
“诶?怎么你近都写写画画……也不打仗了?”
祁璟笔锋一顿,拉下后一笔悬针,方抬首解释:“萨奚人被我军重创,一时半会儿整不出军马来攻毓关。”
看着女孩儿似懂非懂表情,祁璟索性撂了笔,领着江月去看铺地上地图。他指着毓山以北,耐心道:“春夏之际,萨奚人往往只住他们祖辈生活草原上,不会南下。直到入秋,河流干涸,大雪封山,粮草物资极缺之时,再来袭扰大魏边境,抢粮食,抢女人。”
江月听到这里才点了点头,“所以,马上要回暖了,他们不会再来攻打咱们了?”
祁璟听到那一个“咱们”,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对。”
这是江月第一次看到祁璟笑,她险些怔当场……像是一把淬了血寒剑,忽然软成了一弯月光,叫人心里说不出熨帖与宁和。
一个刚硬如斯男人,竟也有属于他绕指柔。
第21章 雍州
有了事情做时间,总是过得飞。仿佛不知不觉中,已经春暖花开,曾被一片大雪笼罩魏北草原,终于露出了它本来面貌。漫无边际绿色,是江月人生第一次见到壮阔景观,可以策马驰骋,恣意放纵,不需要有半点束缚。
她纵着小白马前头奔跑,绑成了双马尾头发肩上跳动,祁璟不疾不徐地跟她身后,直至江月觉得累了,他方赶马追上,两人且言且行,享春光。
毓关如今已经修整完毕,祁璟身为主将,自然不必天天亲自守着,因而已经撤回到夏州城内。今日缘是两人都没什么事,祁璟特地带了江月出来跑马,哄她开心。
“前面有个山涧,过去歇歇吧。”
“好!”江月脆声答应,转眸望向祁璟时,满面都是灿烂笑意。
祁璟心里一动,跟着也是微微含笑。两人勒马停住,各自翻身跃下。
“将军,其实你笑起来比绷着脸好看,你年纪好像也不大,干嘛总那么严肃?小心老得!”江月抢先几步凑到山涧边儿上,洗了洗手,全无顾忌地席地而坐。
祁璟微微蹙眉,片刻间已是重展开,“男人哪有好看不好看说法。”
他语气虽淡,但神色并无不悦。江月放下心,拍了拍身边位置,催促祁璟过来,“男人怎么就不好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将军嘛,要不苟言笑才能震慑旁人,对不对?”
祁璟不置可否地看了眼江月,拔开了水囊塞子递给江月,继而她身边盘腿落座,带开了话题,“你喜不喜欢这里?”
“喜欢啊。”江月眉眼弯弯,带了几分狡黠道:“这里是大魏土地嘛!只要我大魏,不论天涯海角,我都喜欢!”
祁璟不知江月是故意说来哄他开心,只深以为然地颔首,“正是如此。”
话出了口,祁璟才重想期自己初衷,又是循循善诱地问:“那……你可喜欢留军队里?就像现这样……”
江月不知祁璟心事,倒还当真迟疑起来。
其实,当初会主动为祁璟出谋划策,江月是抱了“讨价还价”心思。希望自己能立几个“小功”,换得祁璟许她离开。可是江月始终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与祁璟相处也远不似过去那般僵持,因而这个想法便被她自己搁置了。
此时祁璟重提出,江月情不自禁地便陷入了沉思。
偏祁璟也不了解江月顾忌,当下便有些灰心,他自然知道自己这里条件艰苦,比不上江月过去养尊处优生活,且战火不断,她一个女孩子家,终究是怕吧?
念头转到这里,祁璟脸色已不如先前那般自若,不等江月再开口,祁璟抢先道:“等过一阵子,朝廷旨意下来,我便没什么事了……到时候,我想带你去一趟雍州。”
“雍州?”江月没料到祁璟原是这个打算,眉梢微扬,染上了几分兴奋,“去做什么?”
祁璟见她高兴,有些不是滋味,面无表情地解释:“去看令尊一个门生……他姓方,你识得吗?”
江月笑登时僵脸上,去见过去旧人吗?这要是万一露馅,岂不糟糕透顶?
“你不想去?”问话那位见她踟躇,反而被熨帖了。
江月讪讪,点了点头,“都没什么印象了,还不如留将军身边,为将军分忧。”
“……嗯。”
“嗯?”
绷不住嘴角那位猛地站起身,只能几分说教口吻勉强掩饰,“不想去也得去,不过,你若不喜欢留雍州,我再带你回来就是。”
四月,莺飞草长。
祁璟携上江月,两人轻装简从,一路从夏州城往东,赶赴雍州。三日行程,江月眼睁睁看着荒无人烟边境,变成一座座热闹繁华城池,全然没有陷入战争疾苦。
“第一次来雍州?”祁璟看出了江月陌生与惊讶,一面放缓马速,一面任由江月打量着热闹市集。
江月点了点头,朝祁璟带着玩笑意味地抱怨:“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不知道?”
祁璟听出她话音并非正经责备,是以只带着包容地望向江月,并未争执。一行人从街市中穿行而过,待到城东一座颇阔气府邸之前方勒马停住。
这一次出行,祁璟把陆阅山留了营中与他传递消息,身边侍官乃是曾被江月误会做内奸薛徽。薛徽没等祁璟吩咐,已经翻身下马,替祁璟转递了拜帖。“征蛮将军祁璟求见你家主人,劳你代为通传。”
守门小厮听到祁璟名号,业已两眼放光,不等薛徽话音说完,那小厮忙跪到了祁璟马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恭喜大将军凯旋!”
祁璟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话,那小厮也知趣地并不多嘴,起身便朝府中跑去,一溜烟就绕过了影壁,无影无踪。
江月颇为惊讶地睨了眼祁璟,她万没料到祁璟竟还有这样声望……
“董、董……董妹妹?”
没等江月朝祁璟发完呆,一声呼唤便她身旁响起。江月循声望去,只见马下立着个玉冠锦袍中年男子,他身形微微发福,脸上却堆满了笑意,俨然是识得自己。
江月心思一寰,露出个笑容,“方大哥。”
能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想必就该是此间主人了。江月来前听祁璟说过他名姓身份,方守成,原先是江月未曾谋面父亲一位学生,如今是雍州知州门客,此地开了一家书院,既得以成全抱负,又能教书育人,算是混得不错。
“哎!妹妹竟然还记得我!”果然,方守成欢喜不迭地答应了下来,他亲自替江月牵了马,又唤了个门童到地上跪了,“妹妹小心些!千万别摔着!你小时候怕登高了,如今却连马都要自己骑……唉,真是……”
方守成兀自嘟嘟囔囔着,全然不曾理会过一旁脸色愈来愈黑祁璟。
江月听得尴尬,待方守成终于住了嘴,展眉浅浅一笑,极客气地道:“不敢劳烦方大哥,我自己来就好。”
言罢,她轻松从马另外一侧跃下,接着转身,面向祁璟,“将军,你也下来呀。”
祁璟见江月避开方守成,心里已是舒服许多。他微作颔首,利索地下马,别住马鞭,拱手向方守成主动寒暄,“下祁璟,久仰方先生大名。”
方守成雍州一带颇负才名,连雍州知州都要尊称他一声“先生”,祁璟自然不能例外。
“祁大将军多礼了。”方守成躬身向祁璟深深一揖,全无适才怠慢之意,反倒十分郑重,“守成此拜过将军保家卫国之功,再谢将军替家师照拂幼女之恩。”
这是自居江月极亲密之人,才会如此说。
祁璟倒也磊落,比起旁人心思,他意江月自己想法,是以,方守成虽贸然托大,但祁璟也不指出,只侧身避开,认真道:“份内之事、举手之劳,先生客气了。”
方守成自恃身份,不愿临街站着,多与祁璟寒暄。他朝祁璟一笑,又是满面关怀地转向江月,“早听京中消息,得知妹妹会来小住,没想这么突然……好房间院落早布置妥了,妹妹随我来瞧瞧,可还合你心意。”
他情深意切地说完,才回首关照祁璟,“祁将军也一同来罢。”
江月目光早下意识地飘向祁璟,待他几不可见地颔首,这才跟着方守成一同入了院落。
“我记得妹妹小时候爱荡秋千,因而年前便已经让人搭好了。”
“啊……对了,原来恩师府上种都是蔷薇,我麻烦知州大人从京里找了些苗子来,前几天刚刚种下,不知道能不能开花。”
“我买了两个丫鬟,想必不能同妹妹过去贴身婢子相比,但她们粗通文墨,只愿能排解妹妹一点心里郁结。”
方守成顾自向江月介绍着,反倒把祁璟这个边境大将视若摆设,理也不理。
一旁下人都有些看不过眼,忙拽了拽方守成衣袂,示意他切莫怠慢了祁璟。
方守成这才回神,走到靠回廊边上祁璟身侧,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道歉:“守成实是……实是太多年不曾见过恩师和他家人了,一时失态,请将军切莫介怀。”
“岂敢。”祁璟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他斜睇了江月一眼,却也不过须臾,便重启口,“下还要拜见知州大人,先生不妨先与董姑娘叙旧。”
江月登时一慌,忍不住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祁璟没答,只一言不发地望着方守成。
方守成头皮微麻,饶是全然没有这样打算,仍然挤出了一个笑容,圆滑地回答:“啊……祁大将军肯屈居寒舍,那是守成福分啊!”
祁璟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似笑非笑地睨了眼江月,转身离开。
第22章 婉婉
祁璟是傍晚时分回方府,初春之时,天黑得依然不算晚。是以,方府之中首尾相接回廊之中,已经悬起了灯笼,制作精美四角灯,将整座宅院笼罩了昏黄暧昧光晕下。
膳厅三联槅扇均被打开,祁璟渐行渐近,直到终于看清镂花纹饰后面半遮半掩江月。
她换上了裙装,头发也被认真地绾成了一个少女发髻,点缀乌发间金簪玉钗,无不是珍贵之物。
这才是江月原本模样吧。
祁璟心中一叹,这些东西,不是如今他给不起……只是,她会想要接受自己吗?
江月正听方守成如数家珍地说着“自己”小时候故事,原来早董姑娘五岁之时,方守成便已离开邺京。江月心道一声幸好,举凡方守成殷殷问起“妹妹可还记得——”,江月便作出满面愧疚之情,朝他摇一摇头。
竟也蒙混过了这半天!
百无聊赖之时,江月余光闲闲溜向屋外,回廊之下,立着不是祁璟还是谁?她眼神一亮,组织到底还是没有忘了她!
方守成察觉江月目光偏转,自然也顺着望了过去,“呀,祁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守成有失远迎。”
毕竟方守成是故人,纵使分别多年,江月依然不敢冒失,生怕他瞧出破绽。是以,江月只眼睁睁地望着祁璟,并不多话,唯恐失了她苦心经营“闺秀”气度。
不能说话,眼神便显出几分热切来。祁璟与方守成寒暄了两句,已是察觉到了江月直勾勾地瞧着自己,他登时心跳变,耳根都有点发热。
祁璟习惯性地拢拳轻咳,掩饰着自己不自然,不敢再去看江月,“时辰不早了,还是先用膳吧。”
祁璟心有戚戚地打断方守成,他此时心神不定,哪还能再应付下去?
好方守成不曾为难,当即命人传膳,接着又转首望向江月,试探地问:“妹妹可介意与我一桌?照理妹妹待字闺中,守成本不该冒犯……只是……只是……”
他只是半天,却没说下文。
好江月没这个顾忌,听方守成讷讷不语,便大大方方地为他解围,“大哥一番好心,我自然不会介意,但不知……”
她坏心忽起,眼神又飘向了祁璟,“祁将军可会嫌弃我?”
祁璟闻言,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
将军回望江月,女孩子一双炯炯明眸,像是小猫爪子一样他心里挠了几下。偏开眼,将军默默举起白旗,“自然不会,姑娘多虑。”
方守成接到京中来信,只知江月被委托祁璟军下,并不清楚两人关系甚笃。此时听二人对答,全然是把其中意思当真了。一个威名外却出身军籍少年将军,平素看不起来自京中富贵人家小姑娘,实正常。
况且,恩师受人敬重,也不过是文人之中罢了。
这些不通圣人之学莽夫,哪里会真心敬重呢?
倘使不是顾忌自己主人面子,想必,祁璟早要把江月赶走了吧?
方守成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待满席菜肴摆上,方重现笑意。“将军驻军西北,想来艰苦得很,守成特地叫人备了几道雍州名菜,算是为将军接风了。”
“多谢。”
两人举杯,对饮罢,方守成才举起筷箸,示意大家进餐。
“唉,当初离开邺京时候,婉婉才这么高——”方守成颇为感慨地比了个手型,脸上带了三分宠溺笑容,“没想到,一眨眼,都这么大啦。”
“婉婉?”祁璟眉梢微挑,余光瞥到了江月脸上。
两人目光相撞,彼此都是一愣。
方守成浑然不觉,朝祁璟解释道:“就是董家妹妹乳名……哎呀,是守成莽撞,我贸然将你名字告诉了将军,妹妹不怪吧?”
江月万分尴尬,她怎么偏偏忘了,“自己”原本还是有名字!
两束目光聚身上,江月只能咬着筷尖儿,低眉敷衍地应着,“不怪。”
方守成又是一笑,“妹妹还是小时候温柔脾气,跟谁也不恼,说话轻轻……”
江月趁这档口,忙觑了眼祁璟,他脸色俨然有些不好,恐怕是怀疑自己了……江月一颗心砰砰打鼓,盘算着什么时候找机会同他解释开才好。
她兀自紧张,方守成却不肯放过,仍是道:“恩师平素克己,妹妹便与恩师性子如出一辙。寻常我们师兄弟一起讨论学问,她不过三四岁年纪,便能自己坐廊中,不声不响地看一下午诗。那时恩师便常以小妹喜静为例,教育我们踏实为学,切不可贪玩……”
这厢江月只觉这书香门第姑娘家着实假扮不来,总要找个托辞才好。而那厢祁璟,已是眉峰紧锁,陷入沉思。
直至一席晚膳用罢,两人竟没再说过半句话。
月明星稀。
江月躺陌生却舒适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用来搪塞祁璟借口她已经想好了,可是,找个什么机会解释才能显得不露痕迹呢?
“姑娘可有吩咐?”
值夜丫鬟听到里头动静,只以为是江月有事,忙进来相询。
江月微微有些尴尬,闷闷地道了声“没有”,再不敢随意翻动。谁知,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没过多久,竟也睡着了!
翌日醒时,已是天际翻白,天光大亮。
两个被方守成特地买来服侍江月小丫鬟一个替她准备了衣服,一个打了水来,作势要为她洗漱。江月早习惯了自力生,忙后退一步,抿嘴露出个笑,“不劳烦二位妹妹,我自己来就好。”
那两人面面相觑,只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主人。不多犹豫,二人登时屈膝跪下。
江月被这架势吓得一怔,忙伸手去扶,“你们……哎呀,起来。我素来住军营之中,不习惯旁人伺候,你们……你们一旁站着就好,若有需要,我自然会说。”
都说由奢入俭难,江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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